第 434 章 兄弟父子相會

第 434 章 兄弟父子相會

大草原上,沒有成形的市鎮,對於地名的描述也十分的飄忽,人們定位一個地方,不是靠地名,而是靠時間,譬如說,從希拉穆仁草原的王帳,到延綏鎮,快馬也要走七天,若是駕着馬車慢慢的走,那就要十天半個月的——

在這樣的地方,嚮導要比關內重要得多,漢人所在的關內,驛站連着驛站,而且是有路可走的,只要在岔路口問問人就行了,可在草原之上,走到哪裏都是路,也就走到哪裏都沒有路了。

一個懂得觀察星象,分辨地形,記得方向的老嚮導,哪怕是老得干不動活了,地位也比年輕的壯漢要來得高。滿都拉圖自己就是很好的嚮導,和巴音一家相會之後,他對於方向也就更明確了,他們迎着太陽升起的方向又走了兩天,這一天再走到太陽升到頭頂的時候,便見到了遠方星星點點的帳篷頂,灰白色的格日幾乎連成了海——格日是韃靼人對於所有帳篷的叫法,只有外族人才叫‘穹廬’、‘氈包’的。

“喝!這可趕得上察漢浩特的那達慕了!”雖然他也聽巴音說過了現在邊市的規模,但滿都拉圖也吃驚地叫喊了起來,“這和我上回來時,可大不一樣了!”

“規模至少是上回造訪時的十倍!”

畢力格很有把握地說,又指點着說出了自己的觀察所得,“圍欄方向,是延綏鎮的方向,那裏的邊界線從定下來就沒動過,帳篷都是往草原這裏鋪過來的,你們看,已經越過了那條枯榮線,很多帳篷都扎在長草的地方了!”

確實如此,這就足以說明邊市的規模擴大了多少了——草原是沒有一條明確的邊線的,並不是說,跨過這條線,突然間就是極其豐茂的水草了。從草原到延綏鎮這裏,草是逐漸稀疏的,地也更加堅硬,石頭越來越多,雖然還有草,但這裏一從、那裏一從,很難連成片。這是因為關內的漢人百姓常年在這裏活動,再加上氣候的變化……總之,漢人定居久了的地方,城鎮往外的土地,草就長得不太好,這也是事實。又或者說,一個地方只有不怎麼長草了,牧民才會感到沒有和漢人去爭奪的必要。

這樣半是荒漠,半是草原的地方,放牧時是沒有必要過來的,但在夏天時卻很適合扎帳篷——那些草長得好的地方,土地本來就濕軟,夏天雨水一多,那就是一腳一個爛泥坑,這種時候,牧民會直接住在有篷子的車裏,不把氈包搬下車了,但集市這樣搞可不舒服,在堅硬幹燥的土地上紮營,肯定更便利一些。

因此,邊市最開始,肯定是在較堅硬的荒漠土地上開張的,帳篷也都會盡量扎在硬地上,但現在,這星星點點的帳篷群,已經蔓延到了滿目綠意的水草原上,車隊經過時,也可以看到,很多牧民都直接住在蓬車上,沒有給自己費事搭氈包。即便有氈包,也多是不大,至少都是一輛車能裝得下的規模。

——“這麼小啊!”滿都拉圖不知道的是,當巴圖爾返回雲縣,把他拍攝到的草原風光呈現給謝雙瑤看時,這個現在封號已經長到必須分段的統治者,曾多少有些吃驚地這麼評價,“我印象中氈包都很大的,至少能容納個二十幾人什麼的。”

這樣的氈包當然也有,但此時,一般的牧民家庭,更多的還是以這樣的小氈包進行組合,大小以一二輛車子能拉着走最合適,因為大氈包的搭建至少需要五六個漢子一起動手,女眷能幫的忙不多——確實是力氣活。像是那日松一家那樣,能有一個容納商隊的大氈包的,那就說明他們家以前日子過得很好,人口多,現在雖然被排擠了,但還保留了前些年積攢下來的家產,而他們每一次騰換地方時,都需要朋友特意來拜訪,幫助他們搭好這個氈包。

邊市這裏,大多都是一個家庭出一個人,大家招呼着集合起來,往這裏來做買賣的,他們帶的車肯定盡量是要拉貨,有時候連氈包都不帶,所以,也還可以看到,邊市往西有很多篷車。

往北延伸出去的荒漠上,也有很多半人高的低矮帳篷,外頭圍着一圈空蕩蕩的板車,還有馬兒們被拴在一起——這是賣了羊毛,還沒來得及買貨物,而這些人,因為篷車不如板車好裝,就連篷車也不帶了,只帶了收起來不佔地方的帳篷。這是草原晚上太冷,必須要有個擋風的東西,不然,恐怕有些彪漢子連帳篷都不會帶呢!當然,又或者這家人本來就窮,連篷車都沒有,走到哪裏都只睡帳篷。

滿都拉圖這一行人,氣派當然又和平常不同了,他們也帶了小氈包、帳篷:滿都拉圖在路上睡氈包車,騎兵們睡帳篷,而到了邊市,他們就要支起大格日來了——也就是謝六姐印象中那種到處懸挂裝飾,鋪着彩色氈毯,可以容納四五十人甚至是上百人,氣氣派派的大穹廬。這種大格日只要支起三四個,就可以容納他們所有人,至於滿都拉圖,他自己住一個較大的氈包,這也是主子應有的氣派。服侍他的奴隸,若是得他的歡心,就可以睡在小氈包里靠門口的地方。

“看,主子,漢人已經在這裏蓋起房子來了。”

畢力格眼尖地指點了起來:確實,在邊市的中間地帶,已經有了一棟又一棟的‘拜形’(土房),竟還有兩層小樓,而且是平頂的,建築和延綏鎮裏的完全不像。很多騎士都感興趣地打量了過去,草原上習慣了低矮遼闊的視野,哪怕是兩層小樓也是很難得的。

大隊人馬造訪,邊市當然也不可能毫無反應,遠遠地已經有一隊騎士奔馳了出來,其中領頭的韃靼人,長相特異,雙眼湛藍,滿都拉圖一見就滿臉放光,“可敬的巴圖爾!”

“尊貴的滿都拉圖!”

兩個騎士跳下馬,大笑着抱在一起,捶打着對方的肩膀,“今天是什麼好日子,我把我的好兄弟給盼來了!我幾乎認不出你了,滿都拉圖,你簡直換了個人!”

“正是適合相會的好日子,對你的思念讓我動身東來——我的病已經全好了!巴圖爾,多虧了你的指點,否則我現在說不定已經長眠!”

雖然巴圖爾曾算是這片草原上值得一提的人物,但貴族們都知道,一個藍眼睛的孛兒只斤,是不配掌管這樣大的豐饒草原的,真正能和仁欽台吉掰腕子的,是巴圖爾的嫡出兄長們,既然他們都死在了白災里,那麼仁欽台吉也並不會忌諱巴圖爾前任台吉之子的身份,反而對他相當的照應,就如同巴圖爾也不會記恨仁欽台吉一樣,韃靼人的思維方式,和漢人不是那麼的相似。

滿都拉圖和巴圖爾從小相識,十分熟悉,雖然不算是安答那樣親密的兄弟,但關係也一向良好,他之所以來到邊市求醫,就是巴圖爾上回去王帳求醫時,給滿都拉圖的建議。滿都拉圖猶豫了三個月,還是動身前來,所以他確實要感謝巴圖爾,“我給你帶來了貴重的禮物——”

車隊後方,已經有一個小孩策馬跑了上來,“額祈葛!”

“我的好寶珠!”

巴圖爾大喜過望,立刻把孩子從馬上抱下來,“長這麼高了!你妹妹呢?”

“妹妹還跟着額赫,額赫說,我來了邊市找你,如果你和後娘還待我好,我再派人去接妹妹!”

“哪來的後娘啊,哈哈哈哈!”

巴圖爾的兒子九歲大,虎頭虎腦的,雙眼也是隱隱發藍,但長相中韃靼人的味道更重些——個子像父親,九歲已經十分高挑,他的馬上功夫也已非常嫻熟了,滿都拉圖欣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個小勇士!離開親人走了一千里,獨個兒睡小帳篷,一次也沒有哭!”

“是我的好兒子!”

這份厚禮確實讓巴圖爾笑得合不攏嘴了,“好兄弟,你送我這樣的厚禮,我該如何報答你呢?”

“我們的情誼如山高,不用計算得這樣清楚!”

這是實話,邊市的擴張,雖然動搖了仁欽台吉在草原上的權威,但這也不影響滿都拉圖和巴圖爾的關係——韃靼人的親緣聯繫遠沒有那麼緊密,滿都拉圖也不覺得自己就一定是將來的台吉了,韃靼人的繼承辦法和漢人不同,仁欽台吉的幼子,按照傳統來說還更佔據優勢。滿都拉圖心裏未必沒有一點自己的小算盤,他特別積極地帶人前來邊市貿易,可以說是釋放了友好的信號,當然,這也得看邊市、巴圖爾,是如何回報他的善意的。

邊市的禮遇讓人滿意,他們放開了原本圍在一起的柵欄,把倉庫邊上早準備好的一塊空地,留給了滿都拉圖一行人進駐,這份誠意就讓人點頭了,也可以看得出邊市這裏考慮的縝密。騎士們沒什麼好不滿意的,紛紛咧開嘴卸車,和自發湧來幫忙的牧民們寒暄着,順帶尋找自家的親戚,“希拉穆仁西面,三棵樹下的阿吉泰來了沒有?他是我的奶哥哥!”

滿都拉圖當然不必親自做這些事了,他留下心腹照看,自己帶着畢力格,和巴圖爾一起在邊市裡逛盪了起來,不住口的稱讚,“好,好,巴圖爾,這個邊市讓我喜歡,是我們韃靼人做主的地方。”

他倒不是要否認買活軍的意思,而是誇獎着此處做主的是巴圖爾,有一個會說韃靼話,知道韃靼規矩、禮節的管事在,雙方就很好溝通,說起話來也叫人心底舒坦。自己的善意有回報,對方的感激也看得分明,與和漢人之間的溝通截然不同,漢人的臭規矩多,說話也彎彎繞繞的,韃靼人往往不知道對方是什麼意思,耗在猜測上的精力多,叫人心裏很不快樂。

“仰仗六姐菩薩的關照,邊市這裏越來越繁華了——我也快一年沒來了,變化很大,這裏越來越像個那達慕了,下午還有人摔跤呢!現在你們的人來了,摔跤場有熱鬧瞧嘍!”

“真的嗎!”滿都拉圖大喜,韃靼人就沒有不愛摔跤的,“好哇,好哇,我倒要看看如今這裏來了多少勇士——說到勇士,巴圖爾——”

他正想說從巴音那裏得到的消息,也就是和馬賊有關的事情,但眼睛一溜,就看到了街道兩旁,那木頭房子的店鋪里擺着的一排排東西,禁不住就問了起來,“嗯?這個白白的東西,這是什麼?是奶豆腐嗎?我看着不像!”

“這些全是關內的好東西,現在邊市繁盛,那些商隊啊,什麼都帶來了一點。就連大米、糯米,都比從前多了。”

巴圖爾也是會心一笑,沖跟在他們身後的兒子招了招手,“山丹夫,過來,想嘗嘗黃米涼糕嗎?”

這家店鋪似乎是小食鋪,也就是說,除了大宗的商品出售之外,他們也賣小吃,恰好就是賣這些商品做成的好東西。在店鋪一側,可以看到一個長條的玻璃櫃枱,裏面放了一碟一碟的食物,所謂的黃米涼糕就正在其中,用的倒是韃靼人很熟悉的糜子,上頭澆了透明的糖稀——雖然也是用糜子做的,但這樣的好東西,草原上根本見都沒有見過。

山丹夫抽着鼻子,從進邊市開始,他的口水就已經吸不住了:邊市這條街上,雖然有常見的牛馬腥臊味道,但也有各式各樣食物的香味,山丹夫雖然沒有吃過,但是他聞得出好呀!

“想!”在父親面前沒什麼好客氣的,他響亮地回答。

店家立刻機靈地送來了一個碟子,巴圖爾和他說了幾句漢話,取來銀叉子,把一塊淋着糖稀的涼糕塞到山丹夫口中,“好吃嗎!”

山丹夫瞪大眼,拚命地咀嚼起來了,望着父親用力點頭,滿都拉圖妒忌地看着他,自己的喉嚨也微微動了一下:他就是愛吃甜食,可惜……

“我——我不吃,我不敢吃。”見巴圖爾看向自己,他連忙退了一步,搖了搖頭,“我答應了醫生,從此再不吃甜食的,馬上就要見到他了,我不能違約。”

“那麼你們一人一塊,算在我頭上!”巴圖爾也不相勸,便立刻招呼起了幾個隨從,這讓滿都拉圖不免有些幽怨了:派人跑了幾千里,到布里亞特去,把你上回沒找到的親人帶回來了,就這樣回報你的恩人?本來是不能吃的,但你要是多勸幾句,看在你的面子上,沒準也就勉為其難地嘗一塊了呢?反正,雖然答應了買活軍的醫生不吃甜食,但你巴圖爾現在不也是買活軍的人嗎,你的建議也是買活軍的建議啊……

剛泛起來的傷心,又很快被巴圖爾給打破了,他接着就對滿都拉圖說,“黃米涼糕澆了許多糖,我不勉強你,滿都拉圖,你來看看,這年糕的模樣多麼潔白,多麼惹人喜愛,要不,讓他們給你烤一塊?我們只稍微灑一點兒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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