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9 章 萬咒皆終9
還不能讓他死,孤虛手掌微曲,半掩着面,得好好哄哄,他畫的陣法繁雜,無人可及,最後一步還得他來啟動。
巨蛇的牙齒從樓羅伽的正腹部穿過,他的臉頰貼着蟒蛇下巴平展的鱗片,感受到黑暗生物獨有的陰涼寒冷和毛骨悚然。
樓羅伽嗆出一口血,竟還繞有心情地笑了一聲,血順着鼻樑倒流至額頭,微微浸濕了髮絲。
他費力地扭頭,看見已成雛形的金色球狀體,道,“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孤虛重複樓羅伽的話,突然迸發出怒氣,“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會毀了一切的!”
樓羅伽彎曲着手臂想要扶住蛇口,沒成功,最後連帶着身體也無力地垂下,卻帶着一種莫名的執拗。
孤虛咬碎一口銀牙,恨道,“你的腦子已經不清醒了,你就一點也想不起來?”
“你分明知道你會從雪域的石怪口中活下來就是因為他,你若現在吞了他,過去的你誰來救這你不會沒有想過!”
“就算是這樣,你還要把他送到另外一個地方,你在圖什麼?權柄與力量不該這麼求,要是沒有他你會死的!我也會——”
樓羅伽卻還是那一句,“那又怎樣?”
那個時候的銀燈,一點也不值得挂念,那樣傷痕纍纍的銀燈,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才是好的。
到底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孤虛不解,他凝望要把命都豁出去的樓羅伽,這一點也不像是為了貪求力量而做出的事情。
若沒了性命,就算得到了力量,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甚至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孤虛自認為他和樓羅伽是同一種人,他們都會為了強大而不擇手段,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費盡心機,斬除阻礙。
所有遵循吞噬法則的人,都是這樣做的,就像眾人或多或少曾窺探過銀燈,他也是。
坦白來講,直到現在也沒放下這種心思,他早已經打定主意,就算要把銀燈送往過去,也要在銀燈身上剜一塊肉,再放他走。
樓羅伽是要把銀燈整個都吞下去嗎?不會,不會——
孤虛突然後背冒出一層汗來,心底冷不丁冒出來一個猜測,他不會……假戲真做,真的要放了銀燈吧?
孤虛想起樓羅伽偶爾堪稱叛逆瘋狂的舉動,始終站在化身為黑貓濁霧的影子對面,無時無刻不表現的敵意,甚至想要捏死孤虛派遣過去充當耳目的影子,畫了一方大陣牽扯所有從這裏拋出的星種……
一次比一次高高在上,一次比一次脫離控制。
以前說服自己樓羅伽的反常有理可循,畢竟騙過自己才能騙過他人,可現在換個角度想想,如果那種厭惡提防的眼神不曾是演戲,從來都做不得假呢?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孤虛面色如冰,他早該想到的,樓羅伽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召喚銀燈而入局,相反,他是為了把銀燈永遠留在異世,避開召喚而入局的。
為此不惜將自己凝練點燃,又陰陽分離,完全剝離出自己努力創造的光明面,拋棄了更為強大的陰暗面在雲之上,隻身一人……
呵,籌碼押得真足。
好算計,好膽量,想通了一切的孤虛腦中千迴百轉,忍不住笑出來,不過,也多虧了你如此不顧一切,我才有把柄可抓啊。
狩獵者的眼睛閃出冷光,如淬了毒的暗箭。
“捨得嗎?”孤虛甫一站到樓羅伽的立場,就已經把計劃做了大半,“他第一次傳送失敗,你們過得多愉快,雖然時間不長,可你捨得嗎?”
樓羅伽知道自己不如孤虛聰明,但能走到了這一步,不錯了。
他心知孤虛定然已經猜到大半,可那又怎麼樣,他笑起來,暗色的血從傷口流出來。
“笑什麼?還是天真。”孤虛揪起樓羅伽的頭髮,強迫他看向自己,“你以為,你在他的星魂種下其他世界的種子就萬無一失?”
“那我告訴你,我早料到會有這一天。”
“銀燈無法融合其他火焰吧?就算是你的枯骨荊棘,在你的授意下是如何順從地放低姿態,至今不也沒能與他融合?更遑論是其他種子。”
“都沒用的樓羅伽,別傻了。”孤虛道,“他如今可不是全無記憶的星種,可以隨你播種到任何一個世界。”
“他已經重拾一切,重新做了第三領域的領主,那他就不可能平安降臨!”
“你忘了他在上一個世界的力量是如何流失的嗎?他甚至無法恢複本源。”
“妖魔橫行的時代還好,頂着這樣一副外貌還能混跡在妖魔中,讓眾人以為他是精怪,可昇平富足之世呢?只會像個異類。”
“他會過得極為辛苦。”孤虛捧起樓羅伽的臉,用力按上他的傷口,“過去就是過去,永遠無法被改變。”
“通過調整過去來改變未來原本就是悖論,若過去不再是過去,那未來也不絕再是未來,我們都將不復存在。”
“阻礙時間的發展,就算你不在乎是否會死在那個石怪的口中,可你有沒有想過,他還能不能降生?或許直接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也不一定。”
“你們不會相遇,你不會認識他,也不會費盡心機地走到如今這一步。”
“殺死世界讓他一個人逃離?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情?你以為你是神山的聖者,雲之上的神嗎?”
“不,你不是,你能做的不多,不過是生在雲之上最低處的一顆荊棘,一團霧氣罷了,我們從那個時候活到現在,多不容易。”
“不該就這麼放棄。”
“要麼我們照着計劃一起活,要麼大家一起死。”
樓羅伽抬起頭,頂着孤虛的詢問沉默許久,突然唾了他一臉血沫。
孤虛別過眼,樓羅伽的血液在他的臉頰上逐漸蒸發,他緩慢地直起腰來,“……看來,倒是我多費口舌。”
“既如此,那便沒什麼好說的了。”
樓羅伽如風中孤葉被甩起,巨蛇脖頸一伸,一口便含住了他,仰長頭顱,鼓鼓的包從它的咽喉一點點往下滑。
“不過是再多費一些力氣,真以為沒了你,我們就沒有辦法了嗎?”孤虛朝着銀燈一步一步邁過去,金色的光映照在他的臉上,像黑夜中燃起的篝火。
孤虛站定了,他抬起手,尖銳的指甲劃過左眼下瞼,血液瞬間從撐起的皮膚中冒出,接觸到空氣幾秒后,那血液的表面竟然凝結出細碎的金色來,綴在他的臉上,像抹了熒光的顏料。
他的手指牽引着微動,那些血液也不順着臉頰流出,而是一顆一顆飄離劃開的傷口,像從傷口裏扯出一串發光的石榴石,顆顆飽滿圓滑。
可那些血液的質感卻並非堅硬,它們還保留着液態的靈動,水銀般滾珠在一起,在孤虛的指尖匯成一顆鵪鶉蛋大小的赤金色球體。
那血液在外面越久,光就越盛,與此同時,孤虛的左眼卻黯淡下來,像蒙了一層灰霧。
孤虛雙手交叉又分開,修長的手指在空中畫了個疊加圓,機關扳動的咔噠聲響起,血液頓時憑空鋪開一張繁雜的咒術花紋,古老的庚金之聲從中傳來,每一下都神聖不可侵犯。
那柄法陣似乎極為沉重,孤虛的腳踏進雪地很深,扎着馬步的背部脊彎,頂着它的手肘青筋環臂,額頭上都是汗水。
天上的陣法有一角亮起來,連同它下方的星鏈也無比明亮,像是一個信號,奔赴的點燈人立即停下了腳步。
他們站在各地,伸手刺進自己的胸膛,抽取了星星的本源之力,隨着孤虛的動作一起,描繪了繁雜細緻的咒文。
原本被樓羅伽瑩綠星鏈吞噬大半的陣法出現了參差不一的光斑,一如孤虛喚醒的那一部分,竟然一塊一塊重新亮堂起來,開始逆方向運轉。
陣眼中央的星空萬里也開始變換,如霧霾籠罩城堡,什麼也看不清明。
銀燈被提了起來,一如海中落下的金色漁網,絲線纏繞着圍成一團收攏,兜着獵物浮向海面。
雖然此刻進展已過大半,但孤虛的面色算不上好看,甚至隱隱有戾氣浮動,那種黑暗與他手中的光芒格格不入,甚至相互排斥。
只有他的目光閃着同等,不,那是更加明亮的光,如野火燎原。
孤虛盯着銀燈的目光野心外溢,“你的另一顆眼睛,我就收下了。”
他的手臂上爬出一隻手掌大小的蜘蛛,深棕色和黑色相間的甲殼包裹着它,尾部與頭顱同等大,帶有尖刺,高高翹起,紅色的眼球緊密排列,八根蛛足隆起的關節微微反光。
蜘蛛順着孤虛的手掌輕輕起跳,縹緲的蛛絲帶着它沾上裹緊銀燈的球狀體,它抬起黑漆漆的口足,一口竟咬斷了那金色的絲線,如嬰兒吮吸乳汁,鑽了進去。
它爬到銀燈的眉骨上,一隻帶着倒刺的足狠狠扎了進去。
孤虛的右眼連接着蜘蛛,看見層層包裹下的鮮美果實,原本黑色的眼珠開始透明,像是一個容器控光了肚子,等着更好的東西裝進來。
蜘蛛一口咬上銀燈,那容器內出現了鎢絲一般的細金,一如他的左眼一般,閃耀着。
一切不過是瞬間,不到一刻鐘,局勢又是大變。
正在所有人都覺得已經是最後關頭之時,孤虛腦中繃緊的那根弦卻突然斷了。
剛吞下樓羅伽的巨蟒腦袋搖晃了一下,突然一僵,啪嗒一聲倒在地上。
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一剎那,驀地,一道剪影如驟然穿破土地長出的山嶽般出現在所有人面前,黑魆魆的一團,一口扯斷了銀燈的金絲球咬在嘴裏,嘎巴一聲碎成無數星光。
孤虛瞳孔一縮,那點鎢絲般的光亮頓時消逝無蹤,眼前迷濛一片,幾乎是半盲的狀態。
他轉頭,只能依稀看見他的巨蟒重新探起了身子,卻有着不同尋常的寡白,他心中一驚,不由得退後了一步。
那巨蟒的血肉已經化作一灘黑水,只剩下蜈蚣腳一般密密麻麻分佈的蛇骨,一根脊椎連接着,支棱起堪稱巨大的頭顱。
樓羅伽耷拉在比象牙還要潔白僵硬的蛇骨上,腹部碗口大的傷口裏生長出無數暗紅色的枝丫,像塞了一團亂麻進去,堵住了那裏外透風的洞。
孤虛停下手中的陣法,回頭看他,嘴唇發抖,是壓抑不住的驚怒,“你竟然,把它們放了出來。”
樓羅伽按着巨蟒站起來,暗色的荊棘攀爬上他的臉頰,逐漸吞食那些微的瑩綠。
他的目光平靜,“與光明訣別的那天,不是已經哭過了嗎?”
我親愛的小魚,吻別陰暗的湖水。
黑色的鳥兒,穿破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