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5 章 科學態度(中)
“把災難和政治活動聯繫在一起的人,居心非常叵測,多數為用心險惡的暴徒,是買活軍和敏朝,以及天下所有想要進行有序生產,安穩生活的百姓共同的敵人……話說得這樣重啊!”
江陰豐饒縣,寬綽的縣衙公堂內,十幾個兄弟——又有四五個婦人都聚在一處,也正聽站在堂前的小年輕大聲讀報,讀到這一句時,眾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好看了,因為他們就正是以京城災變作為起事緣由,並且成功地推翻了縣衙的統治,將豐饒縣的大權掌握在手中的。
雖然,一旦奪權之後,便立刻派出了使者,前往接壤的許縣、衢縣,懇請謝六姐派人前來接收,本縣堂口的所有兄弟,都願服從六姐調派,但正所謂是當著和尚不好罵禿子,買活軍的這一番話,依然讓他們心裏忐忑,哪怕不少人在拿到《買活周報》時,已經看過一遍聯合公告了,這會兒也不由得還是反覆地咬文嚼字起來。
“多數為用心險惡的暴徒——這不是也有少數嗎?這句話重點在下一句,有序生產、安穩生活,這是啥意思,我看就是這個標準,那就是不管拿下衙門時有沒有死人,關鍵是,能不能拿下衙門,還有,衙門打下來以後,生產生活有沒有受到影響,對不對?”
楚香主就是其中思想最為積極的一個人,他也不能不積極,畢竟此事是由他一手推動,現在楚香主也是豐饒縣暫代縣長——不像是一般的亂軍,拿下一塊根據地之後,就開始稱王稱霸,大封手下了,豐饒縣的起義是很有時代特色的,因為緊靠着買活軍這樣的龐然大物,他們最初的野心和訴求就很簡單:歸入買活軍中,接受他們的管理。
所以,楚香主封官許願時,許的也都是實實在在的局長、主任之類,他自己的頭銜也只是個暫代縣長,能不能摘掉這個帽子轉正,還得看買活軍來使的考慮了。
“若是這樣講的話,那我們豐饒縣的兄弟們,是怎麼也不算暴徒的。”眾位兄弟們心裏立刻就安穩了不少,紛紛七嘴八舌地說道,“這個連買活軍的兄弟姐妹們,都是可以作證的,我們可沒有像濟州府那些流氓無賴一樣,到處去搶百姓——這半個月下來,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咱們縣城的生意,是不是比以前更好做了嘛!”
“就是,要我說的話,咱們豐饒縣的衙門、老爺們,那才是有序生產、安穩生活的百姓們的公敵呢!”
“買活軍處事一向公道,定不會冤屈了咱們的!”
並不是對買活軍就這麼有信心,而是除了這麼想,並沒有別的辦法,畢竟豐饒縣的兄弟們再勇猛,也不可能比得過買活軍的天兵天將啊,豐饒縣這些人,對買活軍是非常了解的,根本就無法興起和買活軍對抗的念頭,在他看來,有些消息比較閉塞的內陸縣城,在最近幾期周報過後,應該也能明白,自己的那些土兵,和買活軍的天兵天將,和他們的仙飛相比,是多麼的孱弱了——
不錯,《買活周報》上,關於南洋攻伐的新聞,在過去一個月內,已經刊行各地了——京城因為有對講機,有自己的情報網絡的關係,得到的消息有時候比買地內陸城市還快些,像是豐饒縣這樣,和買地接壤的內陸縣府,大概報紙刊發七日之後,就可以拿到了。
這樣的報紙,理所當然,在各地都激起了強烈的反響,若不是京城的災變也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這個月,各地的茶樓飯館,討論的肯定是買活軍的頭版報道上,那明顯是仙人視角的京觀山峰——那萬人京觀,從前只在傳說中出現,真不知道它壘起來之後,會是多麼的壯觀!
從京觀腳下的人來分辨,這京觀的高度,是讓人瞠目結舌的數十米,當真是如高塔一般,而京觀旁的條幅,又和買活軍的出征長聯一樣,頃刻間就奪去了眾人的眼神——買活軍有仙畫,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仙畫畢竟只是當時看過,留不下什麼痕迹,他們現在發展出的這種翻印版畫:用仙畫鐫刻銅版,製作成的版畫,雖然是畫,但栩栩如生,非常寫實,是所有從前的版畫不曾有過的精細,剎那間也就風靡大江南北,成為眾多百姓爭相收藏之物了。
在戰事之前,這版畫中,繪畫人物的內容無非是島船展覽,又有一些新聞報道,比如南洋駙馬庄長壽,就是因為有了版畫的幫助,忽然間成了個大名人,但這些所有人像,都不如京觀這一期令人震撼,這一期報紙在各地都是供不應求,很多人願意出三百文、四百文,甚至是一兩銀子來購買原版,而不是買翻印版——
本地的翻印版雖然便宜,十文、二十文一份,但版畫模糊,沒有收藏價值。自從有了版畫,本來賣五十文一份的原版,就已經抬價到一百文一份,而且銷路還比從前更好,這一期京觀版畫,在豐饒縣最後是叫到了七百文一份——就這樣,楚香主也還是自留了一份,他時不時就掏出來看一看,望着那黑白版畫中,烈烈飄動的條幅出神——‘犯華夏者下場如此’……太威風了!叫他這中年人的熱血,也不由得沸騰了起來啊!
說不上是不是有這些版畫,這些報紙潛移默化的影響,楚香主的膽量,無形間也逐漸變得有些大了起來,他也不再壓制着手下兄弟們逐漸熱切的呼聲了——想要加入買活軍!想要接受買活軍的管理!
這不僅僅是為了私鹽隊行動的方便,說實話,作為本地最大的私鹽頭子,現在也是買物的總經銷商,楚香主和堂口的兄弟們,在豐饒縣過的肯定是最威勢的日子,就連縣裏各位老爺,見了都要堆笑寒暄,誰都知道,他們是最‘有辦法’的。
而豐饒縣這幾年的光景,托賴着買活軍,也比從前要好得多了——豐饒縣這裏自己一直就有江運碼頭,又因為有信江,很適合走航運,貨物或者走陸路從許縣,經信江,到豐饒縣中轉到長江航運,又或者從雲縣出來,走海運到之江道沿海買活軍的私港,又從私港上船,轉河運到豐饒縣這裏,再走長江航線,往沿江的碼頭一路擴散過去。
不管怎麼走,在豐饒縣進行集散、中轉,都是最恰當的選擇,因此,這幾年來豐饒縣的商貿是非常繁盛的,人口的變動也極為劇烈,原本豐饒縣的住戶,很多都搬遷去買活軍那裏了,而內地的百姓也飛快地往豐饒縣轉移,這也造成了豐饒縣這裏特有的情況:生意好做,是非也多。
這裏有白蓮教的堂口,有鹽販子,有縴夫、挑夫和他們的羅教堂口,有各色各樣的商人、商船,還有什麼呢?還有胃口越來越大的衙門吏目,有各地被調遣過來的上官們,豐饒縣是買地和長江之間卡着的那個口子,卡住了豐饒縣,買活軍的勢力就無法直接進入長江!
這條線關係到敏朝的廣大腹地,甚至比之江道還更讓朝廷重視——說白了,之江道南面,窮山惡水,物產一向並不富饒,買活軍要從陸路往北擴張,朝廷可以給他們,因為之江道沿海區域,是必然會受到買活軍影響的,誰讓買活軍擁有華夏海權?
朝廷這裏,哪怕是要造船,那也不是一時一日的功夫,因此,對買活軍在之江道逐漸提升的影響力,可以忍耐也必須忍耐。但,豐饒縣就不一樣了,長江流域,是朝廷根本錢糧所在,也已經脫離了‘南蠻’範圍,數千年來,都是華夏腹心、膏腴之地,這個口子,朝廷必須死死卡住,不能讓買活軍收下在江陰的這塊飛地!
朝廷的決心,體現在豐饒縣這裏,那就是豐饒縣的婆婆越來越多了,簡直是什麼衙門,都要往這裏派人,廠衛要派人,織造衙門要派人,五軍衙門也要派人——而這些所有的婆婆官們,都有能力給豐饒縣的百姓找些麻煩……
因此,楚香主和他的堂口,也就日益感到疲倦了,要應酬的人多,要給出的好處多,而且,所見的不平事也更多,本地的百姓,堂口不能蔭庇,按照朝廷自古以來默認的規矩,楚香主這樣的江湖人,最多也就是和縣衙里的吏目打打關係,那些三品、四品的大官,哪裏是他們配打交道的呢?
這些大人物的管家們,侵佔些田地、擄掠些女子、放些印子錢,楚香主怎麼能管呢?可他若是不管,市面就很亂,市面亂了,生意就不好做——買活軍會不會覺得是他能力不足?想着再扶起一個人來幫他的忙?
這些年來,楚香主錢也掙夠了,也享過了從前不敢想像的福,見過了前二十年根本夢都夢不到的大世面,人活到這份上,爭的就是一口氣,看的報紙越多,學的政治課本越多,這口氣也就越來越忍不下去了,有些從前不敢想的思緒,現在時時刻刻都縈繞在腦子裏:憑什麼仗着個狗官的身份,就能對百姓們敲詐勒索,憑什麼有一旨鈞命,就能在地方上作威作福?
泉州的官吏,就因為一朵花,上下震動,多少世家大族倉皇被發配南洋,難道泉州從前不是王土?難道只因為一紙和議,就在買地邊上的豐饒縣,始終都不能過上買活軍的日子?
若說五年前,他說要起兵呼應,只是刺探買活軍的手段,那麼此時此刻,楚香主的心思便是真真切切的熱忱了,他想過上買活軍治下的日子,堂堂正正,不必再媚上欺下,坐視不平而一言不發!
他想要讓豐饒縣也和衢縣、許縣一樣,快速高效地運轉起來,而不是如此刻一般,做一件事八方都要伸手,生意總差了一口氣而不能真正繁榮,總有商人被上官盯上,丟了錢還要丟命……楚香主想的已經不是自己能賺多少錢了,他所渴望的東西,和他的手下一樣,都是錢買不到的!
京城地動,與其說是他們起兵的原因,倒不如說是萬事已俱備時,恰發的一個契機,原本,楚香主等人參照着買活軍在取雲縣、許縣等地的經驗,已經做好了數個預案——這些年來,他們跟在買活軍身邊,耳濡目染,倒也學到了不少,他們所精通的,倒不是造反,而是買活軍消化、統治的手段。
於是,恰好藉著京城災變的東風,在人心惶惶之時,一群人乘勢而起,聯合了碼頭上的苦工、各村裡被買活軍的掃盲班、田師傅們耳濡目染的佃戶農民,再加上各要緊關口,都有本地兄弟在——那些外來戶,終究根基不深,還是要使用本地人。又有白蓮教女堂口的童姨娘,偷了縣令大印,讓內應調開了守兵……
一夜之間,‘斬首行動’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把那些騎在本地人脖子上作威作福的大老倌們,全都砍了腦袋,其餘為虎作倀的管家、師爺們,一概關押,只等着買活軍之後前來接收,開訴苦大會、公審大會。其餘正經生意人,秋毫無犯!村裡雙搶剛結束,一般農戶、佃戶今年都免錢糧,還要開分家大會,把地主的田地分了——楚香主自忖,便是買活軍自己入主豐饒縣,大概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說實話,他問心無愧,經得起六姐的審視。
“剛才那句話,不是說給我們聽的,我們的事已經做成了,而且做得相當好,我看,下面這句話才是說給我們聽的——”他又強調了一遍,示意白羽扇繼續往下念。
“對於那些已經發動了起義,並且高效、簡潔地奪取了本地政權,開始統治的地方起義軍,我也要給予誠懇的勸告:不要使用這種天人感應類的說法,把災變和政權的變化聯繫在一起,會鼓動民間的暴徒,讓你們難以分辨前來投靠的人到底是強盜還是起義軍。你們要做的是趕緊組織生產,恢復秩序,阻止被你們當成借口的謠言在民間傳播。”
“這樣的謠言,是秩序的天敵,我們要再說一次,天人沒有感應,祥瑞不代表天命所歸——把異常現象歸為祥瑞和妖孽,本身就是非常偷懶,非常反科學的思維,它會阻礙我們對自然現象的解析,對自然定理的利用……”
“看到了嗎!天人之間,真沒有感應!什麼真龍天子,那都是屁話!”
如果把江水看成是這個年代的互聯網,那麼,信息的流動是緩慢的,時效是模糊的,就連時間本身,都是錯亂的,因為曆法不同的緣故,京城的災異到底發生在五月初還是五月末,外地的百姓始終都存在爭議。這消息流傳到內陸腹地,本來就要接近一個月的時間,如果路上不是很恰好的話,甚至還可能幾個消息一起到——剛知道京城災異,聽到了關於龍脈的謠言,就立刻收到了走長江航運往內陸擴散的新一期《買活周報》。
正當江陰的楚香主,為著自己和豐饒縣的前程忐忑時,在敘州府,碼頭附近的一間屋子裏,幾個漢子也正湊在一處,激動地對着《買活周報》指指點點——“天人沒有感應,可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噻?狗皇帝就是狗皇帝,你殺了他也遭不了報應!什麼斬白蛇起義,那都是謠言!都是編的!皇帝也是人!”
“這……這不能吧!六姐不就是神仙嗎?哪有神仙說這世上沒神仙的?”
始終還有個把腦子不靈活的碼頭漢子,對這個說法轉不過彎來,“世上倆神仙,真龍天子是在世神,六姐菩薩是降生神——我們不還聽過仙姑的道會嗎?三德,你也去了,那仙姑不就是那麼說的嗎?”
屋子的陰影里,坐着個身材精瘦,滿面笑容的青年人,三德站起身,先扯了扯胳膊上戴的孝布——他在碼頭這一帶,威望很高,因他是郝家六哥的結拜兄弟,本早可去買地投奔郝六哥,但他母親病了,三德放着富貴不享,在敘州府奉養雙親,直到上個月母親過世,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不過,即便沒去過買地,郝六哥等人也時常給他寫信,三德的學問、見識都是極高的,這一點眾人都非常服膺,哪怕是城裏的老爺們,對三德也非常客氣,因為三德正是如今敘州府買活軍的‘總經銷’,買活軍的貨物,除了敘州府本地商人自行前去進貨之外,只要來到敘州府,都是三德聯絡包銷。他早已不是四年前那個當鋪小夥計了,如今着實是官面上的一號人物!
“老四,那個仙姑,就是個江湖騙子,打着買活軍的旗號招搖撞騙,我已經叫人把她趕出敘州府了,她的話你不必往心裏去。”
三德一開口,就把老四給乾淨利落地壓服了下去,他環視眾人,拿起手中的報紙,清晰明確地說道,“天人感應的說法,確然是騙局,這一點,報紙上說得是清清楚楚,大家若還有什麼人不和龍斗的念頭,趁早咱們收歇了,你再能想,還能比六姐更能耐?”
“今日請大家來,除了用這報紙來破一破心中的迷障之外,還有一點,就是要和大家議一議我們敘州府的局勢——這幾年來,敘州府的變化,大家也都瞧在眼裏了,是比從前好,但,要說趕得上南面雲縣那樣的地方,卻還是痴心妄想。”
“為什麼呢?大家心中也有數,那就是事情剛做起來,總有些富貴人家要插上一手,他們倒賺了些銀子,卻壞了我們這裏的事情,叫我們這裏的局面,總是無法真正繁榮起來——這樣的日子,我是過得夠了,我相信,兄弟們也都過得夠了!”
“正是!好不叫人焦心!那幫龜孫,仙人板板!便是不願見我們起勢!”m.
眾人頓時呼應了起來,有人焦灼地道,“只是六姐簽了和議,買活軍不往我們這裏擴張,如何辦?難道真拋下敘州府,咱們兄弟結伴到買活軍那裏闖蕩,去投奔郝哥哥去?”
“要去的人,門路是早有的。”三德沉着地說,“敘州權益促進會的船,回回都是我來安排,只是我心裏有個念頭,今日說給諸兄弟們參詳——人人都去買地了,誰來關照走不了的父老鄉親們?”
“三德,你是說——”
早有人察覺了三德的意思,一時間,也不由得抽緊了調子。
三德又揚了揚手裏的報紙,笑容可掬,胸有成竹地說道,“兄弟們,有些話得反着聽啊,不能奪權,只能妨礙百姓安居樂業的,那是作亂的暴徒,可若是奪權之後,還能把秩序維持好的……”
“是不是,就算是六姐的扈從,買活軍的友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