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1 章 延綏醫院

第 431 章 延綏醫院

哪怕就是在延綏鎮,在延州府,甚至是在長安城裏,醫院這都絕對是個新詞兒,延綏鎮倒是有醫館,相對於內陸來說,醫生也不算少了——若是在南面,不論是東南還是西南,以延綏鎮的人口規模,能有一個半農半醫,曾經在州縣名醫手下學過幾年的鄉野大夫,那都已經是燒高香了。

大多數時候,這樣的鎮上,不過是生藥鋪的掌柜兼任大夫,給抓的全都是太平方子——反正絕不會吃死人的,稍微藥性兇猛一些的方子,絕不會開,就怕吃出事情來,總是鬧不清的麻煩。

像是話本之中,什麼家有病人,要求醫問葯,因此帶累了家計的事情,仔細看去,一定是發生在江南繁華之地,多年的名城之中,才有百姓人家也能找到醫生的道理。

這時候大多鄉鎮百姓,生了病最多就是去找三姑六婆,討個成方吃,又或者是燒點符水來喝,若是能遇到遊方郎中,不管能不能治好,已經是運氣的表現了。

延綏鎮有兩個軍醫,也有惠民藥局,在延州府還有地方醫學,這已經算是此地為九邊征戰之地,為了將士的需要,額外增加了醫士的配置。不過,即便如此,百姓們也絕不可能有個什麼頭疼腦熱,就去找醫士看病的,這主要是因為醫生貴,而且惠民藥局裏的葯也實在說不上便宜,而且,軍醫擅長的也和韃靼大夫一樣,是金石傷、骨傷等等,一般百姓的疾病,他們並不精通,傾家蕩產也沒換回人命的事情,在此時是十分常見的。

就連延綏鎮的漢人尚且如此了,草原上的韃靼人,那就只有更糟的了,大部分疾病,就連符水都沒得喝,若是在供奉有薩滿的台吉帳下,倒是可以為病人跳跳大神祈福,但可想而知,這種治療手段的效果是多麼的有限——就這,還是王帳才有的事情。

一般的韃靼人,自己就是半個金石傷的專家,至於內里的疾病,那就沒有辦法了,聽天由命吧,拔牙拔死人,那也不是沒有的事情,韃靼人生在草原的每一天,都是長生天賜給的恩惠,但是,多變的長生天也可能隨時把這份恩惠給收走。

諾恩的妻子娜仁,就從來沒有聽說過醫院這個東西,甚至於很不明白,為何要把小叔子送進城去做‘手術’,難道在邊市就不行嗎?她很擔心在城裏的家人,以至於無心參觀邊市的熱鬧,目不斜視地從街道中走過,來到邊市的外緣,在那日松這些親戚的幫助下,一邊敲着木樁子,一邊就提出了自己的疑問,“邊市就不能做手術嗎?”

“不能。”

讓娜仁吃驚的是,那日松一家人,對於買活軍的醫院幾乎都是非常熟悉的,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如數家珍。

“邊市有牛馬,還有羊啊,狗啊,就有很多牲畜的糞便——這東西多了以後,空氣就不潔凈,不是說臭氣,而是說這裏的病菌很多。”

不可避免的,韃靼話里出現了很多漢語詞,就是直接用的漢語的發音,譬如說病菌,這個詞從前在韃靼話里是沒有的,以後會不會發明一個詞彙來說它還不知道,但現在,大家是用漢語來說這個詞,然後解釋它的意思,“這個東西肉眼看不見,但是,空氣中到處都是,健康人不受它的影響,但是,病人如果在這樣的地方治病就不容易好起來。”

這樣的知識,在漢人那裏應該是很普遍的,對於韃靼人來說也不是沒有道理,韃靼人有時也這樣處置病人,尤其是可能患有傳染病的人,讓他們獨自在荒僻處住一頂帳篷。娜仁說,“但齊克奇不是病人,病人身體弱,齊克奇健壯得就像是一頭牛——”

“齊克奇受傷了,要切開傷口,在髒的地方,病菌多,進入齊克奇的身體裏,齊克奇就會發燒,如果燒退不下去,那齊克奇就會死。”

這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在娜仁一家的帳篷邊上,已經有些婦女好奇地圍上來了,她們自發地幫着娜仁一家人做點活,哪怕彼此素不相識,她們也是第一次跟着家裏人來到邊市。有人說,“我弟弟就是這樣死的——他摔了一跤,摔得不好,骨頭斷啦,第二天,手臂高高地腫起來,第三天開始發燒,第四天他就死了!”

“一定是從馬上摔下來的。”一旁有人輕聲說。

這就是韃靼人身強體壯最根本的原因——韃靼人的孩子,從不會走路就被母親抱上了馬背,在風雪中行走遷徙,他們從小到大,會遇到的意外是很多的,弱一些的孩子都死掉了,只有最強的孩子才能活下來。而這些孱弱的幼苗,他們夭折的原因或許有所不同,但過程是相似的——意外、受傷或生病,然後是發燒,燒退不下來,就這樣去世了。

大多數成年的韃靼人,他們和夭折的兄弟姐妹們比,就強在他們的燒退了,而且退燒時,他們還沒有變傻,或者變殘疾——這樣的孩子,在草原上也是活不下去的,沒有幾年就會死掉。所以,人們一聽說,原來受傷之後,還呆在有糞便的地方就容易發燒,就立刻如饑似渴地記下了這個知識。

“去了城裏病菌就少了嗎?”這就是集會的意義了,在集會上,知識容易傳遞。這些婦女如果不來集市,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這些,她們平時一年難得見到幾次外人。

“咱們的城裏不行,有牲畜的城,走黃土路的城,塵土大,還是容易發燒。”那日松頭頭是道地說,“所以買活軍建了醫院——你們要是看不到它也是好事,只有需要做手術的病人,往醫院裏抬,其餘病人,醫生都在邊市上給咱們看。”

“邊市也有醫生嗎!”

新來的婦女們立刻把重點給跑偏了,讚歎了起來,“醫生現在就在嗎?現在就能找他看嗎?”

“女醫生不是帶着傷員進城去了嗎!”那日松有些不高興自己的教學被打斷了,語氣嚴厲起來了,“姐妹們,侄女們,邊市上有很多漢人在,咱們得機靈點!別說愚蠢的話!”

“啊,原來那個跑馬的漢人女人是大夫啊!女大夫,太稀奇了!”

這些韃靼女人們並不在乎那日松的不快,還是笑嘻嘻地自顧自說了起來,那日松只好不搭理她們,繼續對娜仁說,“醫院是上半年就建好了的,但那時候還做不了手術,上個月來了兩個新醫生,帶來了一些手術的工具,這才做了兩次手術,都是這樣的傷口——放血槽,鑲嵌在裏頭了,若是按以往,很難活下來。”

確實,在要害之處,這樣的傷口是很棘手的,不止是箭頭,還有匕首,總之,取下武器之後,血流不止,這個傷員的未來就很不妙了,齊克奇的傷口還在胸口,毒氣很容易就會攻心,這也是諾恩一家認為他很難活下來的原因之一。不過,那日松說,這樣的傷口買活軍處理得非常輕巧,“他們會給傷口消毒,用烈酒噴在紗布上,擦拭傷口,還噴到傷口裏頭去,還用一種很薄的鐵片,烤熱了以後伸進去燙一下傷口內部——血一下就止住了!”

圍觀的群眾們都發出了讚歎之聲,“還有這樣的事情!”

“還不止,然後他們會用一種特製的線——就是用羊腸做的,把傷口縫合起來,就像是縫衣服一樣!”

人們張着嘴,幾乎是聽天書一樣聽着那日松的講述,就連牧民們都湊過來了,那日松帶來的幫手們,明顯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但還是伸着頭,出神而又光榮地聽着,大家都忘記要幫娜仁的忙,甚至連娜仁自己都擱下了手上的活計。“這樣的事情我不敢相信!”

“可它就是真的!這樣做,傷口都能縫上,血立刻就止住了!”那日松說,“傷員只要躺下來睡幾天——運氣要是好,他們壓根就不發燒,三天就能起來,五天就能回邊市上,半個月,就有人可以繼續去幹活了!”

當然,也還是有人會發燒的,這就是為何要把諾恩和娜木鐘帶去城裏了,因為需要他們來照顧傷員,畢竟買活軍的人手可不夠,再說了,他們是呼圖克圖兵,治病已經是大恩德了,不能要求他們還要照顧病人的吃喝拉撒吧。

“如果不發燒,治病不要錢,漢人不要,韃靼人也不要。”那日松說,人們現在是真的不敢相信他說的話了,不過這事的確不假,看病是不要錢的,開藥才要錢,如果有些病不用開藥,那就分文不取。“比如說,台吉的兒子特別胖,老是頭暈目眩的,那就是高血壓,高血壓的人,不能吃肥肉,不能喝酒,不能吃咸鹽,每天要在城內外快走,要減掉四十斤——上半年他來醫院時,大夫是這麼說的,你們有誰去了薩拉齊,見過台吉家的大少爺了嗎?”

“上個月剛見過——他瘦得多了!幾乎認不出來!”有人在人群中喊。

那日松就笑了起來,“那看來,他的高血壓也好得多啦!”

人群一下就鬨笑了起來,台吉的兒子似乎是個很好的例子,讓他們對買活軍的醫院建築起了信任,有人迫不及待地說,“那如果做手術的人發燒了,買活軍向他們收多少錢?”

“也不收錢,但得給買活軍干三年活做報償。”

人們倒不敢認為這是高價——發燒是會死人的!買活軍救了他們一命,哪怕終生為買活軍賣命,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只干三年活,那是買活軍的寬宏大量。他們反而因此更加相信醫院的好處了,也覺得這樣的做法非常的合理。

“他們有治發燒的葯嗎!”他們非常渴望的問,大概下一步就是問要用多少羊毛換了。

“有,特別貴!”那日松說,“但非常見效,一針幾乎就立刻能退燒——不是吃的,是用針在屁股上一戳,打進去的。”

他笨手笨腳地演示了起來,“我表兄哈爾,你們認識嗎?”

“那個大黑個子,我們都知道他!”

有人笑了起來,因為這句話是很俏皮的——哈爾就有黑的意思,這句話用韃靼話來說就是,‘那個叫哈爾的哈爾漢子’。那日松也哈哈地笑了,“我上次進城,就是陪他去做手術,他的牙壞了,拔了以後還是不行,爛在根子裏,腮幫子腫得比牛鈴還大,發燒了三天,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不是一件很好笑的事,牧民的牙齒普遍壞得早,每年因為爛牙而死的人是不在少數的,很多人都瞪大了雙眼,“他打了買活軍的針?!”

“嗯哪!打了以後,一個晚上就退燒了,買活軍這才為他做手術,在牙齦上切了個口子,擠出來的都是黃黃的膿水,比人糞還臭!大夫為他拔了餘下的牙根,往牙洞裏灌了葯,又給他種了一顆包着銀箔的骨牙……你們見到了他,叫他張嘴給你看,就在腮幫子邊上,一眼就能看見!”

人們立刻就要尋找哈爾,但他不在邊市,而是幫着買活軍去運貨了,他要給買活軍做活三年,現在不像從前那樣自由啦,不幹活的時候還得上課,那日松說,剩下的故事叫哈爾自己和他們說。“當老師也是他的工作,他要教給大家保護牙齒的知識——我可不幫我的表哥做活了。”

他不想說故事了,天色已晚,他要招待娜仁去自家的帳篷里吃晚飯,在這之前,還得幫着娜仁把帳篷搭起來,羊毛堆進帳篷里,或者乾脆寄存到他的氈包里去,娜仁身邊沒有丈夫在,晚上一個人住在氈包里,這裏又比較偏僻,如果有賊人來打羊毛的主意,娜仁很難保護自己的財產。

“我們都來幫忙!”

“娜仁,快把羊毛存放到庫房裏去,庫房日夜有人把守,小偷抓耳撓腮,看着寶山也想不出偷盜的辦法!”

“那日松,再給我們說一些吧!你不也是邊市學校的老師嗎!”

一年多以前,那日松還只是個默默無名的邊緣牧民,因為老主子的失勢而備受排擠,可現在,毫無疑問,他絕對是草原東翼舉足輕重的人物了,他黑紅的臉膛放着光芒,被遠道而來的牧民圍在人群中間,為難地抓着短短的寸頭,臉上滿是發自內心的笑容,“明天,明天再給大家上課!上課說故事!”

“說什麼故事啊?”

遠方又傳來了響亮的笑聲,一個高個兒、藍眼睛深邃的色目人牽着馬,領着一群人走了過來,其中一個大黑個子很引人注目,“是娜仁吧——我剛在醫院見了你的丈夫,齊克奇的手術很成功!”

周圍的牧民們,都獃獃地看着他,幾乎不敢辨認,而那日松也驚喜地叫了起來。“巴圖爾!大家!是我們土默特的蒼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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