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7 章 漣漪.銀川驛

第 427 章 漣漪.銀川驛

華夏很大,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華夏有多大呢?大到時間在這廣袤的國土上,幾乎是完全錯位的,一個消息,從事發地往外擴散的速度非常的古怪和隨機,尤其是民間的謠言,更是如此,它可以擴散得非常的快,但也很可能僅僅局限於一個區域,哪怕就連買活軍都無法預估,一個謠言到底會造成多大的動亂。

龍脈謠言,讓運河沿岸的城市陷入了動蕩這種,但,東面沿海也只是華夏的一部分而已,京師地動的時間在華夏曆五月末,到六月中旬時,濟州府便造反了,七月初,豐饒縣都迎來了買活軍的考查使者了,這會兒京師地動的消息才剛剛傳到西北,與之而來的還有《國朝旬報》、《買活周報》,兩份報紙上的聯合聲明。至於龍脈謠言,不知為何,在官府公然闢謠后,便立刻銷聲匿跡了,彷彿從未存在過一般,更談不上影響西北——而等到消息送到了銀川驛時,已經是七月中旬,這時買活軍的事故調查團,都已經到了京城啦。

“老張!”

文書張秉忠就是在銀川驛收到這個消息的,他剛一進門,才放下行李,就去後院的羊圈看羊,驛卒黃來兒正叉着腰,看幾個牧羊人在那裏打掃羊圈,見到張秉忠來了十分熱情,“你看了《買活周報》沒有?聽說了嗎——京城出變故了!”

“還沒,驛站還沒送信,怎麼,和我說說!”張秉忠多少有些漫不經心,剛說完這句話,就道,“我看這一茬毛也養得差不多,可以開始剪了。”

“誰說不是?只是倉促間尋不到人手,過幾日罷,等村人剪完了那一批,找些人來開剪。就靠你我二人,忙到什麼時候去?”

“是這個理。”

張秉忠捉了一頭綿羊來,將手往裏一插,見那羊毛厚實,幾乎沒過了一多半手掌,也是滿意地點了點頭,“這羊不孬,一隻怕能出四斤毛。”

“那是有的。”

這一年來,雖然東奔西走,但張秉忠和黃來兒都胖了——也高了一些,黃來兒甚至有了一點小肚腩,他叉着手,很滿意地看向羊圈裏老實吃草的白雲朵朵,倒是絲毫也不在意這裏的羊膻味,眼神里透着真切的喜愛。“畢竟是六姐那裏販來的好羊種——韃靼人都想買呢,要買回去和他們的羊配,別的不說,今年光販羊,裡外里都有個小二百兩的賺頭。”

二百兩,這收入不低了,畢竟販羊只是偶一為之,黃來兒和張秉忠更多的收入來自於羊毛買賣——他們把羊毛從邊關收來,這是張秉忠負責,黃來兒因為是驛卒,手裏的馬匹是十分機動的,而且也充足,便定期運回延州去,這是公私兩便的事情,他本來也要定期去延州驛送取公文。

羊毛到了延州驛,那收買的商人就很多了,說實話,不光是延州、銀川,哪怕就是韃靼那裏,這一兩年來也有了不小的變化,主要就是因為這個羊毛貿易,現在實在是如火如荼,甚至一下就點燃了整個邊線,讓九邊防線,煥發出了和從前完全不同的生機。

首先,最大的一點不同,自然是羊,羊多了,草也多了:這一兩年,雖然氣候還是變化多端,但草至少還是能長得住的,能種草,就可以養羊,而且養的是比較和順的綿羊——綿羊毛長得快,而且能賣錢,這讓它在幾年內剎那間就成了西北的新寵。

現在關內關外,到處都是綿羊的叫聲了,牧民們甚至還學會了養苜蓿草的草場,現在,他們不再是逐水草而居了,有一部分牧民,按照買活軍教導的辦法,每年都要做畜養計劃,率先派人去打理四季草場,播撒苜蓿草的種子,並且利用堆肥的辦法,來滋養草場。

等到草長起來之後,部族裏的其餘家庭,這才趕着羊群來到這裏,每個季節停留的草場都要經過精心的選擇,比如說,夏季的草場最好離河流近一點,因為他們要給羊剪一次羊毛,這樣,到了冬天來臨以前,羊群還可以再長出禦寒的長毛來。

這些過冬的羊群,會被宰殺掉一部分,剩下的羊群,趕到越冬草場去過冬,這時候,留在越冬草場種田的婦孺,也已經儲備好了大量乾料,可以讓更多的羊群活到初春,這時候再剪一次冬毛,就這樣,一百多隻羊的羊群,一年就能出產六七百斤的羊毛。

這些羊毛經過洗刷、編織,如果有手巧的婦女,還能把它紡成線的話,一斤羊毛線能賣到兩百塊錢——這一斤線可以打一件薄毛衣了,如果打成毛衣出售呢,那就是三百文錢,一身毛衣毛褲六百文:比不上買活軍的那裏的質量好,但是,也能賣的掉,因為買活軍那裏的毛衣,在西北這裏一身要二兩銀子,價格差別得很大。

如果這樣計算的話,一個手巧的韃靼婦女,一年要是能打出十套毛衣褲,那就等於是多賺了二兩銀子。即便他們忙不過來,一年光在羊上,比從前就多出息了十幾兩銀子。

這是什麼概念?從前不論關內關外,一個月能掙到一兩銀子的人家,就已經是極體面的了,說親都不難的。就比如說黃來兒,曾欠了艾舉人的錢,本金也不過就是五兩銀子而已,那還是為了他兄長娶妻借的債。

現在,只要肯養羊,會打毛衣,月入一兩,在五口之家根本就不算什麼!曾經能把人壓垮的巨債,現在還算是事么?黃來兒和張秉忠這裏,收羊毛去延州賣,一斤羊毛線他們只加十文——這東西相當輕,並不佔什麼負重,多養一匹駝馬的事兒,這駝馬的吃用還是驛站出錢,去一次延州,就是十兩銀子的利!

兄弟們分一分,一個月多個二三兩的出息輕輕鬆鬆,若是毛衣多了,那一個月五六兩真是隨便的賺,越是高級的貨物,利錢也就越多,現在,黃來兒都不稀得帶生羊毛的,張秉忠巡邊時,韃靼人把生羊毛送來,他回城后,就聘用邊城的婦女來捻線,有了買活軍發明的紡線機,光是把生羊毛變成毛線,這裏就有利潤,邊城的婦女手巧些的,從他這裏拿毛線,打成毛衣再送回來,張秉忠也給她們工錢。

黃來兒這裏,也是一樣,他老家就在銀川驛不遠,現在那裏幾乎家家種草養羊,原本的耕地,種完一季土豆,就種一季苜蓿,一來肥田,二來餵羊,有了土豆,就用不了那麼多田地種稻、麥了,而且,起皇蟲時,田地里種的是苜蓿草……那隨你吃,你能吃多少去?再說皇蟲也並不怎麼愛吃這個,養的雞、羊,放入田裏,一邊吃草,一邊就吃了蟲子,要比種麥子時靈活便宜得多了!

這些羊毛剪下來之後,就有黃來兒收的徒弟,回老家去收羊毛、洗羊毛,安排人紡線了,李黃來本家,在老家現在威望極高,因為黃來兒不但門路多,而且腦子好,自學了拼音以後,現在字也會看了,又每每能先讀到《買活周報》,串聯起了許多生意。現在全村的羊毛線都賣給他們家,而且會打毛衣的媳婦子,一年還能在黃來兒這裏多賺個二兩銀子。

二兩銀子……二兩銀子能買脂粉,能做好幾身衣服,能買米——不過現在關陝這裏不太吃米了,平時都吃土豆紅薯,能買馬口鐵,能買的東西太多太多了……二兩銀子,有時候就是生與死的距離呀!一個一年能賺二兩的婆姨,不論什麼時候都不會沒有活路的,婆家厭棄了?下家多得是!鬧起飢荒了?光看在一年能掙二兩銀子的份上也不能餓着了她!

就連男人們,也都放下手裏的粗笨活計,爭着來學織毛衣,這是一門可以安身立命的生意呀,毛線衣,在小冰河時期的現在,那是從南到北,沒有老百姓不需要的東西,哪怕就是再窮的人家,在毛線生意上賺到的第一筆錢,也是要用來買毛線,給自己織線衣的。這樣的一門新生意,能養活多少人呀!帶着大家做毛線生意的兩個年輕人,如何能不得到眾人的敬重呢?

就連買活軍派來的田師傅都知道他們,上回還說,要給李、張二人,頒發‘共同致富’的榮譽稱號,只是因為那時忙着搶收土豆,倒沒顧得上去追問後文。不過,就算沒有任何稱號,張秉忠和黃來兒也早已心滿意足了,他們在驛站見面,便大有一見如故的意思,沒想到,初次合作闖蕩商海,便有如此喜人的成就,不過是一年內,關內關外,都有了不小的名聲,甚至就連關外的韃靼人,在城外互市時,和漢人有了什麼糾紛,都嚷着要張秉忠去排憂解難呢!

“所謂的災異,其實就是葯火廠炸了吧。”

凡是有家有業,對現狀感到滿足的人,本能地就會想要維持現有的局面,對於京城的災異,張秉忠倒看得很淡,“至於這樣發公告嗎?倒顯得有些不穩重了。濟州府那幫賊也是,這樣輕易就鬧起來了?可見就不是過日子的人家。”

“可不正是這個理?”

天色已晚,七月里,關陝這裏也就是中午熱上一兩個時辰,太陽一落到樹梢後頭,山裡吹來的風就透了寒涼,叫人得在短袖襯衫外加上一件外衫,兩兄弟從羊圈出來,進了驛站,驛丞老樊親自送來一個熱乎乎的羊肉鍋子——自從養了羊,三不五時總有羊肉吃,或是客人來了要開葷,或是這羊看着要不好了,要先減員,驛站里殺了羊還能送去米脂縣城裏賣了,黃來兒和驛丞說好了,驛站里的這批羊,老樊也有份,見財神爺張秉忠來了,如何能不殷勤款待?

這就不比從前,只吃個漿水攪團便感到很滿足了,如今,那滾燙的陶缽內,是冒泡的淺褐色湯汁,裏頭深褐色一塊塊的羊肉,黃橙橙面乎乎的土豆,七月里還有綠葉菜,團在小簸箕里端來,鍋開了香味四溢,三人邊喝點稠酒邊吃羊肉,張秉忠問黃來兒渾家何時生產,又說要給兩家說一門娃娃親。對於京城的大事,三人的興趣都很淡,“憑他怎麼亂,亂不到我們老陝這裏來。”

“正是了!這都多少年沒個好收成了,好不容易收了幾年土豆,怎麼還不讓人吃幾年飽飯了么?”

黃來兒其實也是擔心關陝這裏亂起來,還好,他一向認為張秉忠這人很明智,張秉忠的樂觀態度,讓他對本地的治安稍微恢復了一些信心。仔細一想,的確也是這個理,這些年關陝的日子實在是太窮苦太動亂了,說白了,竟有些不像是人過的日子!好不容易,土豆、羊毛,讓這塊飽受苦痛的大地有了一絲喘息之機……還不乘機休養生息幾年么?誰要還如濟州府那樣起兵作亂,那就是眾人公敵!

人心思安,幾人都互相提醒着,要到城內去排查、告誡那些不安分的道門人物,決不能乘機作亂,尤其是眼下,新一批羊毛就要紡線上市了,買活軍的商隊就在前來的路上,大家都正備貨準備賣錢過冬的時候,若是城裏亂起來,阻隔了商路,那就是凌遲也抵消不了這樣的罪過!誰不想在關陝呆了,誰就在這時候作亂試試看吧!

“只要韃靼人安分,咱老陝這些自己人不是問題,”老樊卻是擔心起了關外的動向,“咱們漢人一向安分,好容易有了幾年甜日子,在家眯着眼享福都來不及呢,萬萬沒有這時候做反的道理,怕就怕,那起子韃靼人,聽到消息以後,起了異心……”

對於一個老驛丞來說,對韃靼人的提防是寫在骨子裏的,畢竟,這緊鑼密鼓的關陝防線,就是為了防備九邊外的韃靼人呀。於是,黃來兒也立刻就把他本就不怎麼關心的什麼京城,什麼天下大勢拋到一邊去,睜着眼睛望向張秉忠——張秉忠是和韃靼人直接接壤的邊關文書,自然要比黃來兒更清楚邊關的局勢嘍。

“那群韃靼蠻子啊。”張秉忠也笑了起來,“下回你們也到邊關做做客,可就曉得他們如今的日子,也是大變樣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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