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8 章 毛衣.延綏鎮

第 428 章 毛衣.延綏鎮

七月里,關隴一帶的百姓們,晚上已經要在短袖外再添一件能穿四季的土布罩衫時,僅僅是百餘裡外的延綏鎮,夜裏就得穿個薄夾襖了——哪怕就是在盛夏,一早一晚草原上也照樣是透心涼,還沒到中秋節,早上的晨草就難免帶了薄霜。但是,今年韃靼牧民們的心情是火熱的,在即將迎來尾聲的夏季草場附近,日日都能聽到牧民們愉快的歌聲。

“金杯里斟滿了醇香的奶.子茶——”嫻熟的韃靼話之後,是有些生澀的漢語,“遠方的客人來到帳篷里,帶來上好的茶葉還有馬口鐵,勤勞的放羊人捧出了金羊毛,遠方的客人取出了銀棉布——”

雖然也有說法,口外的羊好,沒有膻味,但這話其實只是一種比較的說法,說到底,羊的體味是難以避免的。尤其是以夏季草場如今的羊群規模來說,帳篷里不可避免,散發著濃濃的羊膻味兒,但沒有客人會介意這一點,他們坐在淡黃色羊毛的包圍中,愉快地用手掌感受着經過洗滌、晒乾、梳理,變得蓬鬆豐潤的熟羊毛。“草原的羊毛質量就是好!這是口裏的羊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

韃靼人直率,喜歡聽人誇獎自己,牧民們立刻喜笑顏開了,他們有許多話想說,但是,雙方的言語還不算太通暢——買活軍的商隊中,有一些人會說韃靼話,譬如虎福壽,還有一些語言天賦出眾的漢人,韃靼人也有,不過大多商隊的人還是只會說一點簡單的韃靼單詞。

而韃靼人們呢,在一年的學習之後,已經有一些少年郎會磕磕絆絆地說漢語了,因為漢語現在完全參與到了韃靼人們的生活中來:買活軍收羊毛,但是對羊毛的處理是有要求的,想要和他們做生意,就得看懂他們發下的教材冊子。

這個冊子雖然是種文字,漢字、拼音、用拼音來寫的韃靼話,但是任誰都知道,如果會漢字的話,對於冊子上的內容吃得更透,因為買活軍寫在冊子上的韃靼話毫無疑問,是有些蹩腳的。

有許多心急的漢子,加倍努力地學習拼音,學着說漢話,就是為了糾正這些不準確的韃靼話,一年多之後,學習的效果顯現了出來,草原上的故事,可以說給外來的客人們聽了。

“這些羊是我們從口裏買來的種羊!”

塔賓泰自豪地挺着胸膛,向商隊的客人們介紹着這批羊毛的特色,“是你們的商隊,從雲縣千里迢迢地把這些種羊趕到草原上來的,這種羊,你們叫做細毛羊,它的羊毛產量雖然低,但是質量好!”

他用手抓着一團一團潔白的羊毛,給客人們展示它的細軟與蓬鬆,“這種羊毛紡成的線,打起的毛衣不扎人!草原人叫它金羊毛,各地的帳篷都來討!那日松一家成了香餑餑,遠方的大汗也送來他的誇獎!細毛羊血脈傳天下,一切要感謝慷慨的六姐菩薩!”

韃靼人自幼喜歡唱歌,就連日常對話,甚至是軍令傳遞,也多以歌唱進行。這樣的文化血統,扎紮實實地體現在了塔賓泰身上,哪怕是說漢話,他唱起來也比說著要更流利得多,甚至還有那麼一點兒押韻。買活軍的客人們,還有他們在延綏鎮本地結交的朋友,都捧場地發出大笑,向韃靼人敬奶茶,“金羊毛也要好牧民養,綿羊在草原長得更茁壯,科學養羊效果好,一年的辛苦有了好報償,六姐帶來了新生意,棉布的秋衣貼身穿,細毛線衣暖烘烘,咱們一塊穿上新衣服!”

這樣的歌聲調子,立刻讓帳內外穿梭着送奶茶、燒爐子的女人們,臉上也露出了愉快的笑容,儘管她們未必能聽得懂漢話,但是,買活軍的客人們一來就唱起了韃靼歌謠的調子,這讓韃靼人心裏舒坦,很多韃靼牧民已經認為買活軍的客人們是他們的朋友——不管朝廷之間門是如何打仗的,但是,生活在邊境的百姓們,他們還是有自己的交往。

不少做關外生意的漢人,都有些過命交情的異族兄弟。這些兄弟們會護送他們去開拓新的商路,甚至在必要的時候用生命來維護漢人朋友,韃靼的牧民中,有許多會是最兇猛的敵人,但同時也會是最可靠的朋友。

不過,現在買活軍在草原上,的確沒有什麼敵人,畢竟,除了他們之外,沒有人能一口氣吞下數額如此巨大的羊毛,價錢還給得這樣好——也沒有人拒絕他們帶來的各種商品,其中,最不可取代的是買活軍帶來的棉布,這是韃靼人確實少不了的東西,而在邊關,除了買活軍之外,誰能用這樣便宜的價格帶來質量這麼好的棉布呢?

一樣新的商品,能改變整個邊關的生態嗎?對於沒有聽過‘圈地運動’、‘羊吃人’這些故事的百姓來說,似乎是有些天方夜譚了,政治,似乎本就是一件遙遠、莫測,常人無法理解的活動,百姓們是註定不能明白它運轉的道理,只能承受它運轉的結果的。

但是,同時他們所有人都能明白羊毛線背後的價值:所有人都需要毛衣褲,這就是世間門的真理,尤其是對於在草原長大的韃靼人來說,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世上還有南洋那樣終年炎熱的地方,在他們看來,這世上只有種地方——他們住的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都需要穿毛衣保暖,有了毛衣,就可以晚些穿上沉重的皮衣,比他們更南的地方,一年中大概要穿四五個月的毛衣,漢人住的好地方,還有,比他們更北的地方,那裏住的羅剎人,恐怕一年中不穿毛衣的日子是很少的。

就像是棉花一樣,毛衣從它誕生到世上開始,就成了鹽、茶一樣的東西,而很多人沒有看明白的還有一點,那就是毛衣和秋衣褲,實際上是必須綁定的商品,人不可能貼身穿毛衣,會被扎得痛苦不堪,而且毛衣也會臟污得很快,而且,秋衣褲還必須厚實,否則,它抵擋不羊毛扎肉,也就失去了作用。沒有牧民,漢人很難收集到這麼多羊毛去生產毛衣,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沒有漢人的棉布,牧民就算生產出毛線,也沒法穿它製成的毛衣呀!

這是比茶馬貿易更加難捨難分的一對好夥伴,漢人和韃靼人,誰離開了誰都不行,誰又都需要毛衣去度過嚴寒的冬天,這東西只用一年就改變了延綏的局勢,現在,延綏這裏的城防已經很鬆弛了,出現在城外的韃靼面孔,也不會引來什麼警惕——現在土豆實在是便宜,牧民們在四季草場隨便種個幾畝地,一年的嚼口就出來了,他們也不需要為了一點口糧和鐵器,試着衝擊堡壘,來關內搶掠啦,他們現在可以賣羊毛來換了!

漢人和韃靼人的仇恨,那些從前的戰爭故事,還在邊關流傳,但是,邊關人奉行的生存哲學,是內陸那些沒有生存壓力的富貴人家無法想像的,日子總是要過下去,哪怕世代血仇,可現在,只要牧民們拖着的板車上,高高地壘着成色不同的一袋袋羊毛,甚至很多漢人百姓還會給他們帶路,一道去設在城外十里處的坊市:那裏常年都有買活軍的商隊在,源源不絕地調派着棉布出關,可以說,延綏鎮這裏也受了一些韃靼人的好處,若不是羊毛棉布貿易,延綏鎮這裏也沒有這些便宜的好棉布賣!

羊毛就這樣,以一種瘋狂的速度滲透進了草原人的生活里,飛快地改變着他們的習慣,以往,韃靼牧民們在山羊和綿羊間門沒有明顯的偏好——各有優劣,山羊皮實,能上險要的地方吃草,綿羊毛多,也略微細軟了一些,但是綿羊上不了山,而且更加嬌弱,對草質要求也高,總之就是沒山羊那麼好養,所以一般來說他們總是對半在養。

但是,現在就不一樣了,現在,韃靼人的帳篷下,一般也就是十幾隻山羊,用來在放牧時警戒、護衛、引路,餘下的羊群全是綿羊,而且,很多消息靈通的牧民已經從那日松一家這裏借種羊來,給自家的綿羊配種:這種叫做美麗奴的細毛羊,羊毛比韃靼人現在的羊種要細軟多了,用來紡線的優勢極大!

牧民們不像是農民那麼守舊,他們只要一聽到這消息,沒有絲毫猶豫,就立刻騎馬趕到那日松一家的草場來,說著好話,借走了種羊,還回來時送上了上好的白食作為酬謝——這也讓那日松一家,成為了這一方草原上說話十分算數的新貴,人們自發地服從他們,甚至比服從管束這一片草原的台吉更多。

如果是心胸狹窄的台吉,一定會不滿意的,但那日松的老主人巴圖爾,他也回到了草原上,說起來,他還是台吉的小叔叔呢,雖然他曾被俘虜,但現在他已經是個見過天大世面的勇士了:受到了六姐菩薩的信任和重用,從韃靼去了關東,又從關東走海陸去了江南,甚至還跟船去了一趟南洋!

巴圖爾現在,除了漢話說得非常好之外,還是個有大學問的智慧之人,就連台吉,雖然受到大汗的承認,管轄着這一片草原,但是,他也必須尊敬這樣智慧勇猛的巴圖爾呀。

更何況,那日松一家的草場本來因為靠近漢人居處的關係,不算是什麼上好的草場,但現在,也正因為他們靠近延綏鎮,就算台吉打了什麼主意,也很難成功——一旦有危險,那日松就可以立刻去向邊市的買活軍商隊求援,台吉也得掂量掂量,他敢不敢得罪買活軍的‘呼圖克圖兵’,這些呼圖克圖兵借道去察漢浩特見林丹汗的時候,莫日根台吉也早已見識過了買活軍的天母菩薩謝六姐,她的榮光與神威那。

呼圖克圖兵,這是近邊韃靼人對買活軍這些商隊的尊稱,他們稱呼謝六姐時,有時直接引用漢語的音節,呼為菩薩,有時則稱呼為呼圖克圖,表達尊敬,也是形容謝六姐在其勢力之中的地位。這些買活軍處來的百姓呢,就被稱呼為為呼圖克圖兵,意思是謝六姐直屬的親兵,也有人叫他們呼圖克圖巴圖爾的——屬於菩薩的勇士。

這樣的美稱,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有草原上非常緊俏的商品,也因為他們的善良和能幹,現在,草原上已經傳開了呼圖克圖兵的故事長歌:他們能言善道,會治病,懂得奇奇怪怪的知識,知道許許多多的道理。

他們見到了落難的牧人,總是伸出援手,若是看到了誰家的羊養得不好,也願意停下來教導牧民們,如何整修草場,為什麼要少養山羊,為什麼要多種苜蓿草,他們告訴牧民們,知識比錢財更加寶貴,要把孩子送到延綏鎮外的邊市去,學習數學知識,只有學會了數學,才能計算羊群的數量,才能更好地堆肥種地——他們甚至還幫着那日松一家,在他們家的四季草場中,把適合耕種的田地,多多地開闢出來,把牧民們家裏的孩子和老父親老母親們,集中到一起,互相保衛着一起種田。

不是每個牧民家庭,都像那日松一家一樣,擁有適合耕種的過冬草場,也不是每個家庭都能把自家的老弱留下來種田:草原上,危險隨時會向落單的人襲來,狼群、過路的旅人,誰知道這一次分離了,下一次還能不能再見?

也不止是落單的老人和孩子,只要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在草原上就是人人能欺凌的對象,不需要任何理由,或許就會被擄掠到台吉帳下,成為貴族的奴隸……

但是,那日松一家的條件是得天獨厚的,他們的耕地很靠近延綏鎮,而且有買活軍的照看,沒有誰會來攻打這樣的硬骨頭,而且他們也相當的大方,牧民們每年只要給一些糧食做報酬,那日松家就允許他們在自己的草場上耕種一定的土地,兩畝地——在草場來說,簡直是微不足道,但兩畝地經過堆肥,一年可以產出幾千斤土豆,對於少吃主食的韃靼人來說,四五個不成丁的小子,和無法幹活的老媽媽一起,用半年時間門,能勉強拾掇出的這些糧食,這就足夠一家人吃的了!

當然了,他們得把一些肥料從外頭的草場運來,為耕地換土,在夏季時,這些耕地上種的苜蓿草也屬於那日松一家,但是這對韃靼牧民們來說,依然是太划算不過的交易了,或許,不能說是交易,而是互幫互助,那日松一家的慷慨,牧民們互相傳頌,如果台吉的帳兵敢來勒索那日松,那麼,牧民們就都要跟他們干到底!

甚至,已經有些腦子比較靈活的牧民們,在想着這樣的事情了:台吉對他們,除了要供奉以外,幫助並不是很多,至少遠遠沒有那日松那麼多,那麼,如果雙方發生衝突的話,他們這些養羊的苦命人,是不是可以順勢跟着那日松大哥干到底,從帳國獨立出來——不聽林丹汗的號令,但也不聽延綏關內敏朝衙門的號令,只是跟隨着天母菩薩的號令?畢竟,就是親媽也沒有天母菩薩的呼圖克圖兵對他們好呀……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至少此刻,延綏鎮邊上這塊草場,氣氛是非常歡快的。牧民們收穫了羊毛,紛紛成群結隊,往東邊送來,順便要來運走自家的老人們收穫的土豆,同時拾掇一下收穫后的田地,撒上苜蓿草的種子,他們還有很多事情要辦:羊毛換成了銀子,銀子又要在邊市買些東西,還有些人把大姑娘帶來邊市,想要讓她學學紡線的手藝,也跟着學學打毛衣。

一個會打毛衣的姑娘家,在草原上八方好兒郎都來求娶,還有孩子們——他們要來考查一下孩子們的漢語,這些孩子們在那日松這裏種地,同時每隔幾天,就要去那日松的帳篷里學習漢語,哎呀呀,只要會說漢語,金山銀山不就裝進了口袋裏?

“哎呀呀!”不少牧民對買活軍的報紙也是非常喜愛的,在那日松的帳篷里,人們珍惜地傳閱着最新一期的報紙——京城災變的消息,還沒有傳過來呢,最新的一期,講述的還是南洋萬人京觀的事情。這些牧民,絲毫也沒有想過自己也曾是‘犯華夏者’的一部分,而是對於那精細的版畫愛不釋手,又欣喜於買活軍的神勇。“九邊的官兵們,可堆不出這樣的京觀!”

“嗯那!真是威風!!這報紙可以買嗎!”

許多人都想要收藏這樣的版畫,甚至有人開始詢問,“有沒有彩色的版畫賣呢?”

“有沒有寫韃靼語的報紙?”

也有人把自己的小子叫到身邊,指着報紙讓他念給自己聽,“念!念不出來?你的拼音都被你和屎一起拉出去了嗎?”

巴掌聲、孩童的哭聲,眾人的笑聲,議論聲,煙味兒、茶味兒、奶腥味兒、腳臭味兒,在這個羊膻味濃郁的帳篷里混合著,實實在在的是牧民們一年下來難得幾次的歡聚,可就在這時,慌亂的馬蹄聲,遠處隱隱的號角聲打破了帳內的喧鬧,牧民們一下都靜了下來,伸手握住了腰邊的匕首,跳起來衝出帳篷,“發生了什麼事?!”

“敵襲!”

“有人搶羊毛了!”

一邊問話,人們一邊紛紛拔刀,斬斷了韁繩,翻身上馬,一騎接着一騎,衝出了營地。“小賊來了,迎接他們的只有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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