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金逢春上課
女子未滿二十三歲不許成親,這條新規矩對金逢春影響很大,她已經十四歲了,如果在太平盛世,正是為自己準備嫁妝的歲數,買活軍春末似乎就有攻佔臨城縣的念頭,耽誤了金逢春的親事,現在她非常尷尬,在這個動亂年代,臨城縣一帶的婚事從談定到成親不會超過兩年,金逢春不能為自己買活,就只能等到二十一歲再說親,到時除非只在臨城縣裏找,否則選擇餘地非常有限。
當然,她可以指望買活軍到時候把地盤再多佔一些,不過那都是后話,至少現在金逢春沒有時間為自己的婚事傷心,她有很多事要做。
第一件事是幫忙打掃衛生,金逢春從來沒做過這樣的苦活,當然她也做點針線活,也會拾掇屋子,畢竟金家也就三個丫鬟,雙喜雖然和她睡在一起,但必須為全家人服務,這年代做什麼事都很耗人工,三個丫鬟不足以營造出橫針不拈豎線不理的環境,所以一些細活金逢春和兄弟姐妹們也是從小做到大。
不過,這一次她們被安排的並非是掃掃床面,擦擦青磚地板之類的活計,而是被安排去洒掃文廟,從裏到外都掃一遍,還要把花園整理出來,買活軍有人來檢查她們的進度,做得慢了要扣工錢。這也就意味着買活進度要比別人更慢。
和被亂兵□□比,打掃文廟雖然也很累人,但當然要好得多了,大家都換上粗布衣裳賣力地做賣力地學,沒有人敢不來,買活軍的女山賊告訴她們,一個人如果太多病,不能為謝雙瑤做活,還要吃她的糧食,那就是一樁虧本生意,謝雙瑤從來不做虧本生意。
大家都在社樹下頭看着謝雙瑤眼睛都不眨就殺了三個人,沒有人想做第四個,所以每個人都很勤快,平時很柔弱的小姐們也沒有心口疼,這個年代太多病的人本來就不容易活,世道亂,大夫少,而且藥材更是難找,所有需要長途貿易的貨品都很珍貴,如果一個人真的很多病,就是縣令家裏也未必一直投入銀錢買葯。
文廟七八天就打掃好了,金逢春賺了二兩工錢,沒有拿到手,買活進度2/3000,第二件事就是上課,這是尤為重要的一件事,因為上完課才能為謝雙瑤做活,做活就有錢賺,就有買活的希望。金逢春和她的閨中手帕交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投入學習,天色微微亮就和丫鬟一起到她們自己打掃出的文廟裏上課。
文廟一般都和縣學在隔鄰,有時候甚至就在一處,臨城縣是小縣城,一個縣城也就三千多人,縣學不大,金逢春班上連小姐帶丫鬟編了三十人,佔據最大一間教室,她們第一天來就領到了自己的課本和文具。雕版印的幾冊軟書,封面分別是語文一、數學一、以此類推,一共發了六本,排到第三本。文具是一個布袋子,裏面裝了兩根墨筆,還有削墨筆用的小刀,還有一些細麻紙裝訂成的本子,金逢春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的。不過這樣的本子買活軍人手一個,她也很鄭重的收好。
一天上兩堂課,先上語文再上數學,另一個班先上數學再上語文,數學課的進度都差不多,所有人都是從最初學起,也就是買活軍用的鬼畫符,她們叫簡便數字。金逢春的2/3000就是買活軍的教書匠舉的例子,2就是貳,但在簡便語文里寫作二,3是叄、三,0是零,那條斜杠代表的意思大家都能明白,左邊是實數,右邊是目標。
學會簡便數字之後,開始學加減乘除和四則運算,這些對金逢春來說也很新鮮,此前她最多背過九九乘法表,同學的水準都差不多,現在開始學豎式運算,教書匠再三聲稱這很重要,關係到買活軍所有人的生活。“買活軍從來不發銀子,尤其是你們這些欠錢人,所有工錢都從買活錢里抵扣,每天做完活都會和你結一次賬,蓋上手印就算是結過,不能翻舊帳,若你不會算,也認不得這些簡便數字,那算錯了你就是虧的。”
大家的耳朵都豎得高高的,她們現在都欠着此生也難以想像的巨債,但不是沒希望還清,七八天就能賺二兩,感覺有在進展,數學課沒上幾天,大家的數學水平還不足以感受到一千五百個七八天是多久,所以還算樂觀。
數學課學豎式運算、交叉運算,語文課學簡便文字,買活軍用的並不是正體字,縣城教諭非常不能接受,聽說還在課上鬧過,很快被扣發當天工錢,買活軍謝二隊長拿了一把刀放在他脖子旁邊,教諭和縣學教師突然間就什麼都接受了,而且學得飛快,金逢春等人打掃文廟時他們已經從語文二出師,開始學語文一。
這個順序並沒有錯亂,對金逢春這個班的學生來說,簡便語文的最大難點是第一冊,第一冊有一種叫拼音的東西,取代了傳統深奧的韻學,整整一冊全是教拼音,以及怎麼用拼音標註文字,怎麼使用標點符號——這又是一個生造的詞,但買活軍所有黃紙公告都帶有拼音和標點符號,不消說,句讀對謝雙瑤這屠戶女來說也是太深奧的東西。
其實金逢春也不怎麼喜歡句讀,除了對拼音感到疑慮,其餘的課程她學得還是很快的,而且也已經自學完了第二冊,第二冊對於本來就些許認得幾個字的學生都很簡單,簡便字一眨眼就認出來了,其實就是缺筆,或者誤用,讀上半個時辰,半猜半蒙也就自然熟悉了,偶然一兩個字不知道怎麼念,就取其一半,讀出聲念幾遍就明白了。書上寫的都是白話,非常的好懂,被編到她們班的一個小姑娘父親是賬房,她是從賬冊上認字的,從未讀過什麼四書五經、女四書,但也學得飛快,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語文二。
語文三目前還沒人學到,金逢春看過幾眼,全是教人寫報告的,和八股一樣有固定格式,抬頭是一個描紅格子,裏面寫了職務、名字、時間,中間一個框框,分別寫着事件過程,處理辦法,依據規條,下面還有備註,最底下是各方簽名。聽說買活軍的公文全都是這個範式,而且寫得仔細明白的還能多得錢。就連那些舞槍弄棒的莽夫也是個個能寫會算,對這種格式掌握得很熟練。因為不按這種格式寫公文要扣錢。m.
上完兩堂課之後教書匠會留作業,學生們各自去寫,中午兩個時辰是不上課的,太熱了,這時候正是搶收夏糧再種秋糧的時候,縣城裏大家都不種地,所以還能上課,村子裏大家都在干農活,累得汗流浹背,就連縣城被攻佔都沒什麼人關心,今年難得風調雨順,沒人不想多收個三五斗。
學生們回家吃中飯——不能餓着肚子上課,所以早飯吃得早,必須吃中飯,很多學生家裏被迫改為三餐,還好米價自從買活軍入城以後就一路走低——再做做作業,到了下午再回來上課,她們還小,還是女孩,有優待,其餘人在中午兩個時辰都得做自己從前的工作,一邊工作一邊就在附近找的學堂上課。
到了下午,最熱的時候過去了,有人在城門處一敲鐘,她們就趕忙又去學校里,開始上第三節課,瞎扯課,這是一堂大課,謝雙瑤和其餘幾個人交替給她們講。
輪到旁人來講的時候,多數是介紹自己的工作,有的人在管種田,有的人在管匠作,有些人管後勤,輪到謝雙瑤的時候金逢春是最激動的,謝雙瑤會先從買活軍的歷史講起。“我們買活軍是從彬山起家的,大家都知道山裏有鐵礦,而且地很貧,以前那是個沒人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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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說有鐵礦,就算官府不採,怎麼也有旁的小礦主會來盜採,這樣的地方受到嚴密控制,並不容易出反賊,但彬山的情況比較特殊,彬山和臨城縣在三省交界,所以從十幾年前起,彬山的礦就算是荒廢了,南省山高多礦,沒有人敢冒險進山貪圖彬山的那點富貴。
三省交界是什麼意思?就是如果有亂兵,南省的督撫甚至會給他們錢,讓他們去鄰省,只要禮送過省界,那就不是南省的麻煩了,而鄰省當然也可以如法炮製,一支亂兵這樣來來回回地在幾省交界處遊盪,可以搜刮到很多好處,這也是當地百姓的浩劫。
如果不是其餘地方的日子也好過不到哪去,臨城縣在太平日子裏商貿也很繁盛,縣城裏的人早跑光了。反正十幾年前那次大亂,彬山鐵礦大多數礦工都被裹挾走了,礦監全部被殺,本地根深葉茂的富戶也基本都死得差不多了——有錢無權,在亂世里就是待宰的豬羊,流民、亂兵,全都先衝著他們過去。
自那以後,彬山的礦就沒什麼人采,礦山已挖到較深處,需要大量人力,有實力採的都死了,朝廷也遲遲沒派人過來。數年後,有不少生計無着的流民從北方過來——或者是當年去北方的流民返鄉了,總之這些流民漸漸的在彬山裡住了下來,開墾了礦場附近的荒地,勉強也能養活自己。那裏以前是不許人種田的,礦山重地,隨意闖入都會被砍頭。
謝雙瑤就是在那時候和父兄一起在彬山安的家,她父親以前是個屠戶,母親也能殺豬,五個哥哥都有一把子力氣,這樣的家庭在彬山就是天然一霸,而且謝雙瑤舅舅一家是獵戶,屠戶與獵戶,在彬山可以橫着走,所以才能養活謝雙瑤一個女兒,否則剛墾荒那幾年,日子艱苦,流民戶生女不舉是常態。
她們一家是謝雙瑤兩歲時來的彬山,之後發生了什麼大家都不清楚,聽聞謝雙瑤這個名字的時候,買活軍已有了雛形,謝雙瑤倒也不瞞學生們,“民間很多人說我是妖孽,你們也會這樣想,是不是?”
她呼呼地搖蒲扇,下面稀稀拉拉的猶豫應和,金逢春鼓足勇氣說,“謝姑娘的確很多不凡之處!”
謝雙瑤笑了,把二郎腿架起來,往竹椅上一靠,愜意地說,“就是嘍,我喜歡和實在人說話,確實嘛,如果是我,我也覺得這很不可思議,一個四歲的女孩子知道該怎麼種田,怎麼就漸漸成了彬山大當家,四歲,知道種田,知道認字,知道造這麼多東西,不是神仙就是妖孽。你們說是不是?”
她的手在眾人面前一揮,大家低頭看了看墨筆、本子,又是含糊的應聲,“是……”
墨筆就是買活軍造的,南省的石墨礦這兩年全都往彬山送,石墨磨成粉,又怎麼怎麼樣,捆到木頭框子裏就是一根筆,拿起來就能用,字跡有時候含糊,但適合寫急字。買活軍還削過羽毛筆,竹筆,反正就是不用毛筆。
神仙/妖孽謝雙瑤大剌剌地問她們,“你們知道我這樣的人什麼時候是神仙,什麼時候是妖孽?”
大家不知道。
謝雙瑤說,“如果你快餓死的時候,有個小孩子教你怎麼種地能豐收,她是神仙。如果你吃得很飽,活得很好,有個小孩子對你指手畫腳,她就是妖孽。”
她嘆了口氣,“可惜這年頭大家都吃不飽,快餓死的人又非常的多。”
金逢春聽得頭皮發麻,下意識看了屋角一眼,兩個買活軍兵士站在那裏,一臉不為所動的樣子,謝二好像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的妹妹可能不是人。他們看起來——倒像是一直都吃得很飽。
神仙謝雙瑤又問她們,“買活軍只用了十年就佔了兩個縣,這個縣剛打下來,只有兩百個軍士過來,其餘人都在彬山搞生產,你們縣三千多個人,十幾個打一個,但是你看,我就敢穿着薄布給你們上課,你們說為什麼?”
金逢春又看了兵士一眼,兵士都穿着鋥亮的板甲,這不是從馬百總那裏弄的,這樣好的甲金逢春從未看過,雖然只是胸甲,但也足以護住許多要害,養這樣一個兵一年大概是真的要一百兩。
“金逢春,你有想法你來說。”謝雙瑤點她的名。
金逢春一個機靈,把心裏想到的說出來,“你有鐵,我們打不過你。臨城縣連菜刀都不多。”
謝雙瑤不由笑起來,“很聰明,當然,我有鐵,不過鐵是用來殺人的,並不能讓人發自內心的順從你,只能讓人恐懼。”
她想了一下,又糾正自己,“做成兵器的時候是這樣,做成工具那就很好用了。”
謝雙瑤不是那種一言九鼎、唾沫當金使的人,她的話很多,而且非常喜歡和人聊天,還經常否定自己,大家忍不住都輕笑起來,覺得這個眼也不眨就殺了三個人的女魔頭沒那麼可怕了。
金逢春也受到鼓勵,壯着膽子又猜,“因為……因為買活軍有米?”
買活軍會種田,臨城縣無人不知,買活軍入城以後,米價就沒有起來過,甚至還在往下跌,城裏的人家才能支持得起三餐的花費。——買活軍的女人和小孩都能吃白米飯,聽說他們用糠餵豬!連礦奴都吃的是米飯!
謝雙瑤的眼睛彎起來了,“說得對!因為買活軍有米,有肉——因為全天下的人都要吃,不然就活不下去,而且全天下的人都想要吃飽點,吃好點。”
她拍了一下手掌,屋角兩個兵士走出去,遠處隱約能聞到食物的香味。“因為買活軍的人都知道,跟着我謝雙瑤能吃飽、吃好。那在這個世道,不管我四歲、十四歲還是四百歲,我都是他們的神仙。”
“沒有人不喜歡吃了,對不對?”謝雙瑤問學生們。
金逢春咽了一下口水,很響亮地應了一聲,注意到好幾個同學都有類似的動作。
一天中最期待的時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