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0 章 天下之大

第 390 章 天下之大

“南洋這裏,小國林立,百族紛雜,但語言實際上並非有多麼繁複,有點像是各地口音不同的官話,譬如說占人,他們流落各地之後,現在說的話語已經有了各地口音,而且,占人本來就和滿剌甲、爪哇人的語言非常相似,南洋一帶,只需要會說越語、占語、高棉語,幾乎就能在南洋暢通無阻了。”

“越語,這不必多說了,據說出自百越族,迄今和吳越這裏的老方言都還有一絲相似,安南一帶自然都是說這種話的,還有暹羅人、瀾滄人,也都說這種話,只是口音不同而已,傳言凡是說這話的人,祖上都是從華夏遷移過來的百姓——實則在漢代,他們如今的領土也多數都是交趾郡、南海郡的範圍之內,如今咱們彩雲道那一帶也有不少越族,說的話是一色一樣,對會聽的人來說,不過是些許字句不同罷了,交流是完全無礙的。”

“至於占語,滿剌甲、爪哇人都說這個,因這些地方原本都是占城國的領土,只是之後陸續自立罷了,占人的祖先來自滿剌甲,但也有說法,他們是商時從華夏遷徙而來,是商人後裔,所以最開始我們叫這個國家是林邑,認為這個國家是比干後裔……”鄭地虎說到這裏也嘀咕了一聲,“不過哪有華夏人長成占人這個樣子的,不太像,多數是以訛傳訛,或者是占城國主為了討好三寶太監,想辦法和華夏攀親罷了。”

他咳嗽了一聲,又把話題轉了回來,介紹道,“至於高棉語,那不必多說了,高棉語是真臘國那一帶所用的語言,如今真臘國四分五裂,原本百年前,他們所在之地還有個吳哥國,但現在吳哥已經完全淪陷,被暹羅佔據——吳哥城又曾被占城人毀於一旦,如今的吳哥城是在老城廢墟上新建,所以占城、吳哥、暹羅、安南之間,關係複雜,各有仇恨,現在只是勉強相安無事而已。一有了機會,他們還是要互相攻打的,也很樂於挑撥我們這些上國來使和敵國的關係。”

“暹羅人也說越語,那豈不就是說,暹羅人也可能是從我國遷徙過去的?”

“這是自然了,全都是自古以來啊——這當然也是可以考證的,暹羅人的同族在我們這裏為數也是不少,再有瀾滄人,都叫瀾滄人了,喝的就是瀾滄江的水,瀾滄江源頭在我國境內,瀾滄江流經的地區豈不就是我國的領土了?”

鄭地虎作為開疆擴土的愛好者,非常熟練地掌握並且應用了謝六姐‘自古以來’的思考邏輯,並且做了相當的發散,這種想法,對於買活軍來說當然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華夏境內好像還沒有什麼有影響力的大河,發源地在別國境內,而且,要按他這麼說的話——

“我記得天竺還是身毒啊,就從滿剌甲再往外走,要經過的那個地方,六姐說過他們信仰境內的一條聖河,發源地就在我國吐蕃境內,叫做馬泉河,在本地話中叫做雅魯藏布,意思是從最高的山峰上留下來的神水……按你這麼說,豈不是雅魯藏布江流經的地方,都是我們華夏的領土了?”

黃小翠忍不住接口說了一句,不過,從她包含笑意的話語之中,很容易就能聽得出來,她對這樣的說法也並不反感。鄭地虎更是理所當然的回答,“啊,那不然呢?”

“得了得了,少說兩句吧——還是先說占城這裏,你對占語掌握多少,感覺上能交流嗎?”

鄭地虎作為一個語言天才,所掌握的語言,光是華夏境外的就達到了四五門,他會說東瀛話、弗朗機話、紅毛番話,而且能流利說安南話,要不是因為他的語言天賦這麼好,也不能搶到南洋船隊主帥的位置。對於占語,他從前常去呂宋,呂宋本地人說的話和占語是一個語系,差別就像是武林話和姑蘇話一樣,當然是不同的,但是,會說一門,就很好學習另一門。

他從前沒有來過占城,所以無法肯定自己和占城人交流的效果如何,在碼頭會見了占城國主之後,鄭地虎的心放下來了,“簡單交流問題不大,而且,他們的‘婆’會說一點漢話,會寫漢字——”

這樣的話,就好交流了,這是個好消息,因為買活軍這裏聘用的通譯,很多都是從商人那裏招攬來的,並非土生土長,不能完全信任,占城港這裏本地的漢人,對於他們的態度也還是未知數。鄭地虎本人通占語,雙方受到通譯蒙蔽,發生誤會的可能性就會小很多,而且,國王發現天使居然會說占語,那份喜悅和榮幸就別提了。艦隊在占城港看來有個好的開始。

“他們有說外交活動什麼時候結束嗎?”黃小翠問,她看了眼手錶,“晚飯什麼時候開始?”

“應該快了,本地人習慣在太陽徹底落山後再開始宴會,白天實在是太熱了。”

鄭地虎一邊說,一邊調整身上的花環,他考慮了一下,還是把它摘了下來,“這會應該沒什麼人會進來——他們好像誤會我們是情人或夫妻關係了。”

“?”黃小翠疑惑地低頭看了鄭地虎一眼。

“這是占城這裏的習俗,占人和越人村落很多都還是……那個教科書里怎麼說來着的,母系社會。”鄭地虎介紹,“你注意到了沒有,我們剛才去的水池,雖分男女,但兩邊的建制應該是完全對等的,這個和南洋別處的國家不一樣。再加上你也是女的,和我平起平坐,他們可能以為你是我的配偶,買活軍也採用了占人一樣的婚配方式,所以國王就更加高興了。”

這裏有很多和華夏完全不同的禮節方式,譬如招待貴客的第一道程序居然是領着去沐浴,這聽起來很荒唐,但是,在南洋,沐浴是很嚴肅的禮節,被視為有治療疾病的功效,非止占城國,很多國家都有御用浴池,在河流上游選址,用石板建造一個巨大的池塘,引來活水沐浴,這些池塘有時候被賦予了神聖的意義,百姓深信在其中沐浴可以治病,還要供奉名貴的禮品,才能換取在其中沐浴的機會。

占城國如今勢力衰微,但還是在城外建造了兩個大池子,平時由衛隊把守,百姓們都只能在下游沐浴,如果偷溜進御用浴池,這是殺頭的死罪。遠來的客人,可以在池水中洗去一身的塵土和汗水,得到珍貴的清涼,再被獻上香花,祝福疾病和蚊蟲遠離他們——和清涼,驅蟲有關的東西,在本地都是吉祥珍貴的象徵,這是華夏很少見的事情,其實也說明了一點,那就是本地是多麼的炎熱,蚊蟲又是多麼的猖獗。

黃小翠洗過澡之後,還是穿上了背心,因為國王讓人送來的衫子是很輕薄的,她有點不習慣——雖然不穿背心也沒有不雅的顧慮,因為送來的花環恰好擋住了胸口,至於她身邊的侍女,她們只穿着短裙,也是行動自如,和男人擦身而過時彼此都相當的自然。

只有等級較高的那些侍女,被賜予了上衣,城裏的百姓們,稍微貧苦一些的便是衣不蔽體,黃小翠很好奇他們是怎麼防蟲的,鄭地虎說,除了使用藥草以外,其實主要是不太當回事,本地人被這些蚊蟲叮咬了數千年,反應是很小的,即使被叮咬,也只是起一個很小的包,過一會就消掉了,但外地人不同,被叮一口很可能就會出大事——會起大包、紅腫潰爛,最後發燒死去的都有。

“都說南方有瘴癘,其實很多就是被毒蟲叮了,反應奇大又難以治癒,本地人很少有這樣的事,他們不會被蟲子叮死,對大多數本地毒蛇的反應也較輕,按買活軍天書上的說法,應當是反應重的人,他們的基因很難在本地流傳,所以一代代下來啊,物競天擇,抵抗力也就越來越強了。”

黃小翠是北方人,雖然皮糙肉厚的,但確實被本地的蚊子咬了以後感覺很癢,她趕忙摸出風油精和花露水來給自己擦上,一邊擦一邊說,“所以說,六姐做事,一向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凡事都預備在前頭,上半年突然研製了這麼多成方葯,原來都是為咱們南洋艦隊準備的。這風油精別說真驅蟲,我在船上就沒怎麼挨咬,占城國王應該也很喜歡這份禮物。”

這是自然,來自華夏的布料、瓷器,還有這些精巧的玩物,到了南洋哪個不是貴人追捧的珍寶?不過這話又有點躥遠了,黃小翠沒等鄭地虎接腔,就連忙催促,“說回這個母系社會,既然本地是母係為主,為何出來迎接的國主是男人呢?”

“母系只代表血緣,又不是說做主的就是女子了。”

鄭地虎對於這個話題顯然也是有過思考的,他是結合了自己的見聞,以及在買活軍處學到的新知識得出的結論,“占人所奉行的母系社會,其實和雲貴一帶類似,都是母系舅權制,又或者是母系夫權制——占城人似乎是母系夫權制。”

他進一步舉例給黃小翠聽,“就譬如說,你找了個夫君,由他來主事,出門勞作捕魚,你掌管家中內務。成親之後生了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到了年紀,兒子出門去了,去別的母親生出的家族那裏了。”

“三個女兒則娶了三個男人回來,如果分家的話,她們是陸續分出去的,幼女守灶,最小的女兒繼承最多家產,她的丈夫成為新的主事人。如果不分家的話,會在三個女婿中挑一個來做家長。”

“占婆國歷代國主,就都是這樣的上門女婿,因此我國有兄終弟及的說法,此地是姐夫終,妹夫及,而且,這裏從前信仰天竺教,丈夫國主死了,妻子要‘薩蒂’,自焚相殉,不是你想的那種代代女主的政體。”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黃小翠聽得張大嘴,“啊?我理不順這邏輯了,又是母系,為什麼又要殉葬?這感覺說不通啊,母系不代表女性地位要高一些嗎?”

“確實比敏朝的要高一些,國主為夫,祭祀為妻,一般都是這樣,剛才給你賜福送禮的那個就是王后,禮節上雙方也是平起平坐,你看浴池的大小就知道了,沒有男尊女卑、女尊男卑的區別。不過,殉葬這規矩也很好理解啊。”

鄭地虎嘿嘿一笑,“姐夫終,妹夫及,那如果姐姐再娶了一個怎麼辦?妹妹與妹夫自然不會坐視,本地人的確又信仰天竺教派,有了薩蒂的規矩,不用用豈不可惜了?”

“之前我在會安的時候聽老人講古,有個老人就說起占城和安南的戰事,就曾因為一門婚事而起——安南人把自己的公主嫁入了占城王室,做了當時國王的妻子——國王是上一任國王的小兒子,當時占城已經向安南俯首稱臣,安南人便認為他們可以更改占城的政體了。從此,將以父為主,讓安南的血脈在占城的王室中永遠流傳。”

“但是,剛成親沒有兩個月,國王便暴斃,按照佔城的規矩,王后要‘薩蒂’,安南人自然不許,灰溜溜地將公主接走,占城從公主的夫婿中又推選出了一個國王,這也是兩國再起戰事的開端——官司最後打到了三寶太監面前,還是敏廷的寶船前去調解呢!”

“開眼界了。”黃小翠也說,“這不是女兒國嗎?哈哈,我們可要當心了,仔細我們的大小夥子,被本地的女娘招去做了上門女婿——不對,說不定那些要移民來的人反而願意呢!”

“遷移到此處的人肯定是投親靠友,遵守的也是華人規矩,會繼續和華人婚配的。”鄭地虎搖了搖頭,他是老南洋人了,又是泉州這裏的戶籍,對下南洋知之甚詳,“本地的婦女,赤.身.裸.體,隨意走動,華人怎會接受?再說她們中略貧苦一些的,毫無貞操觀念,在家外有相好的情況屢見不鮮,華人是不可能和她們過日子的,她們也不願意嫁入華人家庭,所以,剛才那通譯和我說,雖然華人安家已經數百年了,但兩邊一直涇渭分明,極少通婚。”

“既然是母系夫權制,為何她們的丈夫不管呢?”

“這……”鄭地虎給了黃小翠一個眼神,“怎麼管?”

黃小翠想了一下此地的建築——占城港里最多的建築也是茅草屋,還有本地人的穿着,也沉默了。除非丈夫不去做活了,把妻子拴在褲腰帶……嗯他們沒有褲腰帶……把妻子拴在兜襠布上,否則這是完全約束不了的事情。

她半天迸出一句,“其實這些人真和野人也差不多啊,我以前不知道什麼叫做發展程度,現在明白了——原以為咱們彬山出身,已經是夠鄉里的了,再不會有比彬山更不開化的所在,今日才知道……”

“今日才知道這世上的蠻荒之地還多着呢!”

鄭地虎也來勁了,“此地的百姓,華人蔑稱為‘南蠻野人’,有時也不是過於高傲,實在是未經教化,餓了就吃,渴了就喝,病了就死,若是遇到了心動的異性就上前求歡,生了孩子,養的活就養,養不活就扔掉……”

“你想想,母系社會實際上是多早的事情了,母系社會為什麼會能行,不就是因為男人根本不知道哪個孩子是自己的嗎?就和占城這裏似的,從城邦出去,全是叢林,很多土人村落一輩子就在叢林裏活,連房舍都沒有,村子裏誰和誰在一處,誰知道呢?唯一知道的只有這孩子是誰生的——你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但卻一定知道自己的兄弟姐妹是誰,自己的舅舅是誰,所以就只能按母親的血緣抱團,這不就是母系社會了?”

“從誰認血緣,和誰做主這是兩回事,占城人是丈夫做主,也有些地方是舅舅做主,權力從舅舅傳遞給外甥,都有,越族有些部落便是如此,舅舅出面和我們做買賣,他要死了,就帶外甥來認路,他們的女人也不出來和外頭的人打交道。”

很多人都以為母系社會做主的一定是女人,黃小翠之前也有望文生義的幻想,但現在,她聽着鄭地虎的分析倒覺得也有道理,“倒是,反正就給母親的丈夫養老,也叫他父親,實際上是不是血緣上的父親也無所謂……生產力太低了,連房子都很少的地方,只能如此了。但他們發展的速度好慢啊,按歷史書說的,咱們華夏五千年前是母系社會是吧?四千年前就進入父系社會了,因為這是當時掌握了更多暴力的男性的普遍願望——但他們這就等於還在我們四千年前的那種水平。”

“反正這裏吃野果子都餓不死人,沒衣服穿也凍不死人,天氣越熱的地方,活下來越容易,反而文明發展的速度很慢,現在有許多人真的還沒開化呢。”

鄭地虎煞有介事地說,“我發現真是如此,朱立安的非洲,物產何其豐饒,迄今也仍是沒有個強大的城邦,倒是真和趣味科普課說的一樣,環境越艱苦的所在,越需要分工合作,越容易誕生文明。”

黃小翠嘀咕說,“那我覺得這的條件也挺艱苦的,可以熱死個人,這裏的人命一定很短,實在太熱了。”

“猴子也就活個二三十年嘛,天氣越熱,食物越充足,越不開化可不就越像猴子……”

鄭地虎的聲音壓得很低了,因為本地有些人的長相確實比較猴系,所以這種話是不可以大聲說的,而黃小翠忍不住笑了一會兒,這才責備地瞪了鄭地虎一眼,以統戰隊長的身份發言,“不可以這樣說!”

他們不再閑聊了,而是商量着該如何自然地介紹買活軍的政體,澄清誤會,不讓占城人給每個走上街頭的買活軍女兵亂點鴛鴦譜,把她們和同僚聯繫在一起,安上一個或多個丈夫,同時黃小翠猛地想起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占城本地有唱伎嗎?國王不會組織勞軍吧?會安的事情可不能重現,你要趕緊和他說清楚,沒有達成共識之前,我們的士兵是不許上岸的——”

這不但是軍紀問題,而且還是健康問題,鄭地虎也很重視,他說,“已經傳令了,無令不得私自下船,自然要先把規矩談好了,才能允許他們上岸——”

話音剛落,就有個通譯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吊腳樓前,叫道,“打擾安歇,天使還請恕罪,是船隊中有個少年出了事——國主大為惶恐,想要在晚宴前親自來向二位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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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活御井烹香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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