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1 章 沒有人真的被放棄(中)

第 371 章 沒有人真的被放棄(中)

“還沒到我治下的百姓,他們的苦難關我什麼事啊,未必要我把全世界因為生產力不足的不幸都背在肩上,當成我的過錯吧?拒絕造神式PUA哈。”

謝雙瑤是蠻能體諒小吏目們遇到的思維陷阱的,迷惑是思考的副產物,一個沒有迷惑的人或許很快樂,但註定是無知的。人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迷惑中,才能突破自身的思維局限,尤其是買活軍這種移風易俗的關鍵時期,等於是要把一大批人的思想,擺脫掉時代的烙印,向著一種全新的方式遷移,那產生迷惑可以說是一種必然。

就像是連翹,她能從盲從式的忠心跳出來,獨立地思考問題,這就可以說是很大的進步了。她還年輕,二十齣頭就已經坐到了很高的位置,接受了新思想,但對世界和社會,沒有深刻的認識,說得通俗一點,就是能力已經有了,三觀卻還沒有成形。在這樣的時候,有疑惑,有勇氣可以拿出來討論,這其實是件好事兒,這說明她還有進步的空間。

“你這是混淆了大同社會的終極目標,以及現在這種極其有限的條件下,我們必須做出的現實選擇。”她對連翹說,“當然了,終極目標是通過生產力的進步,消滅掉這種危險的職位,總有一天,採礦會變得很像是《黃金礦工》,礦工通過無人機和5G通信,在寬敞的室內,像是玩遊戲一樣操縱無人機去採礦,根本不需要面對你體驗到的那種危險。”

“但是,你自己也知道,在這一天之前,總得有人下去挖礦,我們能做的就是在盡量提高生產效率——一個人能產出的礦石越多,我們需要的下井工人,人數也就越少,給他們開的工錢也就可以越高,那麼在現有的礦工人力池乾涸以前,總能找到情願下井的人。”仟韆仦哾

任何困難的問題,經過謝六姐的分析,似乎總是變得簡單且易於開展,邏輯也異常的分明。茶話會上,陸大紅等女娘的臉色也跟着微微放鬆了:六姐說得當然有道理,任何事情,不能一蹴而就,也不能因噎廢食,不可能忽然間從現在的局面,進化到仙界中的無人機採礦(他們還不知道無人機是什麼,只能從字面意義推測)。便是仙界,也是這樣一步步邁進,從火燒水澆的採礦方式,慢慢地進步到六姐描述中那奇妙的景象。

親自下過井的連翹,她的肩膀也立刻鬆弛了下來,她發自肺腑地說,“大家都該去礦山看看——我也不怕丟臉,老實說,如今我對發展技術的心情,比之前還要更加熾熱,原來我以為,我已經足夠重視技術了,否則也不會引火燒身,給自己惹了點小麻煩——”

她說的自然是佘四明事件,對連翹來講,應該是佘四明來討好她才對,她點頭安排佘姆媽進組,可以說完全因為她對於技術人才的本能優待,她對技術進步的抓緊,確實是大家所眼見的。

但是,下了礦井之後,連翹不但重視技術的發展,而且儼然更多添了幾分急迫——在買活軍佔據全國之前,如果技術還沒有取得相當的進步,那麼買活軍就只能面臨兩難的選擇:

要麼,無人願意來做礦工,只能不斷對外擴張,用戰俘填充礦山,那麼,礦山將會成為買活軍的陰暗淵藪,成為買活軍的骯髒秘密,儘管連翹對歷史什麼的,往往漠不關心,但她也本能地知道,這樣的事情留在史書上,將會成為買活軍的隱痛和傷疤,成為六姐王冠下淌血的傷口。

要麼,提高礦工的待遇,用銀錢來吸引工人,那樣的話,除非在域外開拓出廉價的礦石來源,否則礦產價格上浮,會帶來物價的極大動蕩,對於發展一樣不利。

“技術上的革新,不是錦上添花的東西,而是追在我們屁股背後跑的索命鬼那!”

連翹說,這是她對這件事最大的感悟,“除非我們永遠不再擴張,否則,要支持我們如今的架構,如今的科技還差得遠,還要不斷地往前去追,去趕——攤子越大,社會的結構越先進,對生產力的要求也就越高。文明歸根到底,還是生產力的產物。現在我們的社會結構,還要先於我們的生產力一些呢。”

“所以說,去苦地方調研這都是有道理的,你們中許多人已經過了十幾年的好日子,又有很多人確實也沒有吃過苦,看看,連翹去了一趟礦山,回來整個人倒是沉穩多了。”

看來生活會的內容又多了幾樣了,而且是十分折騰人的幾樣,在座的高級吏目們臉色都有點不好看——不是怕吃苦,而是時間上划拉不開,但,誰也沒有人叫苦,不管年紀大小,好歹混到這地步了,都知道,若還想再往上走,就不能怕事、怕麻煩、怕吃苦,謝雙瑤喜愛的幹部,不是不能犯錯,但卻決不能懶惰剛愎,只要能及時掉頭,如連翹一般,照舊得到重用,但倘若仗着功績自重身份……

得益於謝雙瑤對吏目的挑選和教育體系還算管用,她重用的人還沒有這樣愚蠢的,都還專註在連翹的調研報告中,發表自己的看法。庄素說,“其實我覺得事態未必有連部長想得那樣緊迫。你對未來的預判有一點是短視的。”

她說話一向很直爽,不怕得罪人,“你覺得沒有人願意在現有的報酬下去做礦工,因為種地的收入只比礦工少一點點,但危險性要低很多,如果工人有得選,絕大多數都會去種地——所以,礦工的來源註定是半強迫性的,戰俘,輕型罪犯,還有我們覺得有必要去勞動改造的那些人。”

後者的範圍其實是很含糊,很廣闊也很唯心的,判斷的標準只來自於謝雙瑤,當然還有她手下具體負責此事的吏目。一般來說,謝雙瑤領導下的督戰班子,會劃定大概的勞改範圍,再由具體的吏目去判斷和執行,不過這種標準並不能做到精細鑒別,也難免有漏網之魚——

最近連翹所去的煤礦,便遞交了一個較為複雜的案子,一個改名叫做謝聽話的前郡王府宗室,告發了郡王妃、郡王以及世子、管事的一系列不法行為,其中頗有一些人的確是逃脫了改造,而且他還為自己的母親申冤,認為母親並不算是王府的‘主子’,而是被壓迫的奴婢,不應當被投入改造,順便還表明自己和母親已經失去聯繫許久,謝聽話沒能真正落實到自己和家裏人聯繫的權利。

這個案子被謝雙瑤本人留意,並且親自過問,《買活周報》的編輯沈曼君,已經得到授意去礦山了,很有可能要辦出一樁典型的案件,並且登上報紙進行宣揚。不過,這不是庄素關心的重點,她繼續自己的分析,“但你的想法其實完全基於一點,連部長,那就是土地是近乎無限的,所有人想要種田都可以種田——但是,這完全是基於眼下人口短缺的情況進行的判斷。”

連翹頓時怔住了,就連陸大紅、謝大哥,也都有恍然大悟的表情,謝大哥看着庄素的表情更加欣賞了,庄素冷冷地說,“土地當然不是無限的,工廠的職位也會有填滿的一天,到那時候,如果能保證福利,做到有組織的管理,照樣會有人去做礦工。不做礦工,做什麼去?做礦工至少福利還算好,而且報酬也並不低。”

“只要人手充足,社會上的任何工作都會有人去填充的,你想的礦產危機可能根本就不會到來。連部長,你還是要多有些理性的頭腦,既然你這麼看重技術,那麼我建議,你做任何大尺度的推斷,並因此一驚一乍之前,先好好地考慮考慮數學。”

大家圍繞着礦產危機的可能性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歸根到底,這其實又是個數學問題,全國的可耕種土地能容納多少農民,如今的人口繁衍速度,都是重要因素,這是個複雜的數學建模問題,還關係到人們對於百姓生育前景的展望,比如行政部長馮豐收,他認定在天下太平之後,人口會有一個恐怖的增加,因為死亡率下降,而出生率會因為時局而上升。“一對夫妻生五個——三十年後,等現在這些犯人都死完了,天下的人口會是如今的五六倍,到那時候還愁礦山沒有人嗎?”

陸大紅則以為,到時華夏的人口要計算來自海外的遷徙者,“若是把呂宋等地重新納入國土,不要說三十年,三五年內,土人極大可能會向內陸遷徙,就像是華夏百姓為了發財往外走去一樣,這些土人,在海外做工也是做工,來華夏做工也是做工,但在華夏,各方面條件毫無疑問比海外要好,他們肯定想來,而我們還能不准許自己的國民遷徙做工嗎?這些人來到內陸,能做什麼?只有在吃苦上和我們的百姓攀比,到那時候,多少礦都給你填滿了!”

正所謂一人計短,兩人計長,有時一個人鑽的牛角尖,在另一人看來儼然是可笑的,連翹自己的眉宇也是越來越開朗,她必須承認,自己也不是永遠正確,也有想得少,看得短的時候,被這麼懟一懟也蠻舒服的。但是,謝雙瑤對於這種就事論事的討論不算太滿意,因為連翹把自己的所有思緒都寫在了報告裏,而這份本來只有謝雙瑤能看的報告,被她發給了所有人,這裏還有一個大家都避而不談的問題,就像是房間裏的大象。

“要說我呢,從你的報告——很誠實的報告,這一點要誇獎的,這是很有效的溝通,尤其是把對我的懷疑和猜度都寫出來了,不容易,值得表揚——”

她先誇獎了一下連翹,隨後說,“我從你的報告裏,看到的是神化宣傳的後遺症——把一個統治者神化,固然在最開始是有好處的,會帶來很高的服從度,但是,後遺症也會逐漸顯現出來,就像是現在這樣,虔誠的信徒會有一種感覺,自己將因虔誠而得到一切,得到應許中的樂土——就像是你的思維定勢一樣,你是絕對虔誠的,因此,你一旦發現了神明也有背信的時候,便會感到了信仰的崩裂。”

“神怎麼會有陰暗面呢?神不應該是完全如經典中所記載的一樣,向外布施着樂土的光輝嗎?”謝雙瑤模仿着連翹的口吻說,“神難道不是理所當然地憐憫一切,博愛眾生,將它的神國逐步建築到地上的嗎?”

這就是謝雙瑤一再聲明自己並不是神明的原因了,雖然成效不彰,但她本人拒絕被人設綁架,“但我就是有陰暗面——其實你猜得一點錯也沒有,我往南面發展,到現在也不佈局北面,甚至並不去滲透山陰,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我們還需要便宜的礦石,但是現在的機器不夠對山陰的礦產進行機械化改造,我要便宜的礦石,而且我很清楚上頭沾了礦工的血腥,但是我本人並不是很在乎。”

屋子裏頓時陷入一片死寂,不止連翹,陸大紅這些最虔誠的信徒也驚訝地看着謝雙瑤——這其實是一個她們根本不打算追問的問題,就如同連翹的想法一樣,他們也預備着對這個破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輕輕放過,繼續追問下去,又有什麼好處呢?

但是,六姐總是很出人意料的,她居然自己把遮羞布給揭開了。

“因為我是不會被人設綁架的,我是人,不是神。”擁有起碼二十多個尊號的女人斷然說,“神有義務把神典變現,我可沒有,神有義務做到完美,我可沒有義務,信徒因為虔誠,總覺得好像輸入了一種信力,感覺神欠了自己,但我可不欠任何人什麼。”

“我是個政治家,政治家的意思就是,我可以帶着大家往那個理想的方向走過去,能走得多遠,完全從現實條件出發,還要看隊友們的配合程度。大同社會確實是不會有苦難,也不會有一個審時度勢,去買血礦石的統治者,但是,把這個天下變為大同社會,那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是你們這些人——你們所有人的事情。不要通過負罪感來轉嫁你們的建設責任,我可從來沒求着誰來信仰我的理念。”

“是你們因為我的政治理念而受益,你們要去多想怎麼讓我領導得舒服,明白嗎?如果你覺得你在這種新的體制中得到了好處,那就要多去想想,你該如何維護它,該如何去發展它。而不是動不動就感到動搖和懷疑,噢,我是不是被騙了,噢,如果我選擇另一條路的話,是不是能得到更多的好處——如果你選了另一條路,那你最終的結果就是下井做活。明白這一點,就不會那麼容易動搖了。”

謝雙瑤祭出大招,“不要老想着買活軍能為你們做什麼,要多想想,你能為買活軍做什麼,如果你覺得,為了便宜的礦石暫不發展北面不夠純粹,那就去通過你的努力讓我有純粹的選擇。我又不是神,也不是本世界的土著,我頂多是提供一些幫助,不能負全責,說不定我早就大同了呢,我又不欠誰什麼。”

“只有神才會因為自己救不到的苦難而感到負罪,我?我負罪個雞兒,以後看到這種情況,想到我的時候,你們可以把我想成一個自我感覺非常良好的人。我已經救了很多人,改變了很多很多人的命運,我經常在這種成就感里自我陶醉——我才不會去看那些能力範圍外的人呢,在我覺得自己有能力以前,他們跟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這番和憂國憂民完全背離的宣言,讓大家都沉默了——謝雙瑤的偉大人格似乎和常見的聖天子、救苦救難菩薩有不同的走向,不過,在座的都是她的死黨和學生,他們不會公然吐槽,只能保持意味深長的沉默。

“當然!”只有謝大哥在短暫的愣神后,立刻表示了對妹妹的支持,“你做得已經很好了,你怎麼開心就怎麼來。”

謝雙瑤也不需要別人的贊成,她只是告知大家而已,反正她是醜話說在前頭的,她不是神,崇拜也沒用,別給她亂加道德包袱,她可沒有保持完美的義務。

而且,她建議大家也向她學習,“儘力去做,和不要去管你夠不到的人,這是不衝突的,治理工作永遠不可能完美,只要你的確儘力了,保持這種良好的自我感覺,對精神健康有利,也比較有助於你們在接下來的工作中保持良好的心態。”

謝雙瑤取出了一疊文件,“因為,接下來我們要處理的,是一些因為前期我們的政策而積累下來的案件,沒有完美製定的政策,也沒有完美落地的政策,總有人會因為政策吃虧,比如說我。”

她嘆了一口氣,“我因為我的懶惰就吃虧了,的確應該早點搞政治教材的,徐子先勸得沒錯,教材出得晚,結果就是現在攤子已經很大了,你們還在學習的初期階段,還得我抽空來補習,讓你們趕緊學會了去教身邊的人……怪我怪我,唉,我坑我自己。”

呃……這也確實,連翹的疑惑,在六姐看來或許的確是初級的,但這能怪誰呢?她也是這兩年才開始上政治課的呀,此前,她受到的一直都是事務方面的教育。要培養理性完備的思考方式需要時間和鍛煉,連翹沒有在很小的時候就受過相關的培訓,那麼她現在學習的速度一定不會很快,她還在迷惑,而謝雙瑤早就度過這個階段了。

屋內一片沉寂,人們交換着眼色,而不完美的,自我感覺一向很良好的統治者謝雙瑤已經又提起精神來了。

“再比如說——這個事情就比較厲害了,我現在給大家發一下,這個叫做謝聽話的人,他的案子,就必須要有一個定性,那就是他母親到底是受害人呢,還是剝削者,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如何去甄別他說的是真是假,是繼續採取一刀切政策呢,還是有別的想法。”

“還有,面對謝聽話這種情況,百姓們必然產生的疑惑,包括連翹剛才說的這些想法,肯定也不是她一人獨有的,那麼,衙門要不要對此做出表態呢?如果我們的表態不夠務實,沒有可行性,那肯定是不行的,但是如果過於有可行性,可能又會激起敏朝那裏一部分地主的反感和提防,換句話說,又是私鹽隊的人要來承受這部分代價,大家好好想想,有沒有什麼儘可能兩全其美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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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活御井烹香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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