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9 章 被放棄的人(下)

第 369 章 被放棄的人(下)

究竟礦山好不好,這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管教們帶着謝聽話在山下住了一夜,第二日又帶上三個被判了兩年苦役的小賊,一行人一起回礦山去,乘的是礦里的驢車——但凡是礦山,必定大量飼養牛馬牲畜,買活軍雖然有蒸汽機,但蒸汽機也管不得運輸,便是蒸汽機自己,也是被牲畜們推着拉着,往山裡送進來的。

“若是有人能把蒸汽機造得小了,真不知那政審分該是怎麼算的——錢都是不必說的了!專利費那肯定是金山銀山。”

管教一個在前頭趕車,一個坐在後頭謝聽話旁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話題還是圍繞着剛送進礦里的蒸汽機,這個大東西,運上山是很難的,前些日子頗為花費了一番功夫,連礦工們都被動員起來幫忙。就這樣,聽說還是已經造得較小了,否則壓根就走不了山路,只能分拆了運進來,在本地組裝,那就又更加麻煩了。

“嗐,別說蒸汽機了,你還記得王常恆嗎?那小子現在可是厲害了,把他母親、妹妹都贖了出去,聽說已經在雲縣買上房了!”

“就因為他化學好?!”

“什麼‘化學好’,人家那叫化學天才!知道最新的那種花露香皂嗎?”

“自然了,怎麼,這是他造的?倒是怪香的,起泡也多——且還便宜吧?”

“若不便宜,也不能做福利發下倆,還得用以前的澡豆、胰子,可知道人家現在在做什麼么?上回寫信回來,說在設計污水處理廠,說是這個廠若造好了,這輩子就不愁吃穿了……”

這些話,管教們倒也不怕被囚犯們聽到,議論得肆無忌憚,只是囚犯們有些聽不懂罷了——謝聽話是礦里的老人了,雖然話少,但知書達禮,做活細緻,管教們對他也是放心的,似這種聰明人,自然知道便是逃跑也沒有用,所以他可以不必系麻繩,至於其餘三人,都是繩子拴了褲腰帶,只能湊在一起擠擠挨挨地坐在馬車後座那排長條凳上,還要左右張望,對這馬車,這水泥路都顯出了極強的好奇來,管教的談天,全是他們聽不懂的話,光是眼前的新鮮就不夠看了。

“這路哪能噶許平坦?連絲毫石子不見?”

“快看!地上那是什麼!那道道可是鐵做的——怎就沒人砸了去賣錢呢?”小賊們又是一陣嘖嘖的感嘆,“若是在阿里村子裏,過不得夜,眼一錯就能給你弄丟了。”

謝聽話剛退燒不久,坐在車上一晃一晃,被兩面噪音夾擊,也是昏昏欲睡,若不是聽到管教的話,早已迷糊過去了——這個王常恆,他是知道的,處境和他也有幾分像,都是大家大族中沒有劣跡,血緣又親近的子息,算是二等犯人,真正作惡的罪魁禍首早已是被砍頭了,但這些子孫們也放縱不得,畢竟自小花銷的都是民脂民膏。

因此,也是要進來礦山做活,直到贖清了罪孽,才能出去——其實,多數是出不去的,也就是找個體面的借口,處置了他們這些人罷了,一個三十歲的犯人,若無劣跡,那就要做十五年的活,做到眼下壽數的一半才出去。

若是有一點劣跡,又還沒到被砍頭的地步,那就更了不得,那是一等犯人,是要按眼下的歲數來的實打實的算,三十歲的人,進來要做到六十歲才能出去,一輩子大半都折在山裏頭,沒半點指望,嬌生慣養的富家小姐公子哥兒,哪裏受得住?就像是謝聽話這般,有一點韌勁,熬到了四五年的,身子也給搞壞了,再進洞幹活,只怕不兩年也要病死。

若說要減刑,要提前出去,辦法也不是沒有,王常恆就是個很好的例子,這個人因為八字對父母有妨害,自小被寄養在道觀中長大,和形形色.色來掛單的江湖賣藝人接觸得多了,也會耍弄些什麼‘三昧真火’、‘血印捉妖’的把戲。

後來被捉進礦山之後,因所有囚犯都要強制上學掃盲,他考過掃盲班以後,在化學上次次滿分,還寫文章去投稿,講解江湖騙術背後的原理,分析其中的化學知識,便引起了上頭的注意,將他調動到彬山去服刑了——到了彬山,大概是又立了什麼功,現在刑期剛滿,就儼然已經混得很不錯了。

不知道從中又打通了什麼關節,居然連女眷都贖了出去,倒也實在是個能人——他也只能贖女眷了,女眷若無突出劣跡,一般都是三等犯人,抓捕的力度很小,逃過了就是逃過了,若是被抓進來,服刑的硬性條件也只是刑期的三分之一,現在都算是滿了年限。不過,從前也從沒有聽說過有人還能贖犯人的,都是自己立功,想來,這也是給專家的優待了。

在買活軍這裏,數、理、化三樣本領,只要有一樣,減刑的希望都是很大的,因此犯人們之中,凡是原本出身好些的,上課都是聚精會神,唯恐錯過老師的一字一句,只是他們和外頭不同,每日裏只上一個時辰的課,若不是真有很高的天份,指望靠理科減刑希望不大。

這大概就是命!謝聽話除了認命,又能如何呢?自他被捉進礦山,早已是心灰意冷,明白這輩子的好日子已經是到頭了——他們這樣的刑餘之人,便是出了礦山,又能做什麼去?體面些的工作,現在哪個不要看你的政審分,所有的親朋好友,不是死了,就是在礦山裡熬着慢慢地死去。他出去以後,舉目無親,能做什麼?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當然,人都是想活的,所以他痛痛快快地改了名字,也時不時在心底勉勵自己,要好好表現,好好融入……只是深心裏,謝聽話也不是不明白,他和這些眼界未開的小賊也沒什麼不同,他從小也慣於在別人的安排下過活,現在,他的天地算是在這座礦山裡了,謝聽話不敢出去,有時也的確不想出去,他感到自己無法在買活軍的天地中,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不知道該如何帶着恥辱的印記,在新世界中苟且生存下去。

但今天他聽到的這個消息,一下就打破了謝聽話反覆、混沌的情緒循環,讓他見到了新的希望,他立刻抬起頭來,有些急切地打斷了管教們的話,“政審分……政審分也可以讓渡給親人用的嗎?”

管教們的話聲中斷了,他們有些疑惑地打量着謝聽話,“怎麼,你還有什麼親眷活着啊?”

“一等犯那自然是不行的,二等犯以下的話,目前新出的規定,確有困難的可以由親屬擔保假釋。”管教們對犯人,確實也都不算是太苛刻,至少能有來有回地說話。這裏都是有例子比着的——當時提拔了王常恆的管教,便得了褒獎和提升,再說,這些管教多是買活軍的兵丁帶出來的,多少也有些軍人習性,在買活軍這裏,這是褒義詞,意思是這些管教大多數時候都還算講理。“不過你政審分也就普通啊,謝聽話,怎麼你突然也成了個天才了?再說,你這是想救誰呢?”

謝聽話顧不上計較管教的奚落,他急切地說,“是我母親——她是個小腳,又不能說話,也不認字,現在縫衣廠那裏做事,我怕她眼睛也壞了——”

男女犯人們,理所當然是分開關押的,礦山上是男人的世界,這也是因為大多數女犯人都是三等犯,遠不如男犯人一樣來源廣泛多樣——主要還是以被家屬牽連的女眷為主,少數是仙人跳、拆白黨這樣的詐騙犯,還有一門心思要做皮肉買賣的慣唱。而這些所有人當然都下不了礦井,你讓她下井那還不如直接殺了她,還省得屍體落在礦井裏,後續麻煩。

女犯人們,一般都是在服裝廠做活,專門用縫紉機,凡是在郊外看到被鐵絲網圈起來的一個廠子,還有哨兵站崗的,那多數就是女監了。謝聽話當然也未能進去看過,不知道裏頭的條件如何,但他很挂念自己的母親——他母親是郡王身邊的侍女,得罪了世子,生下他不久之後,便被世子毒打一頓,下藥葯啞了。本是不識字的,大概因此也沒有學會拼音,不能給謝聽話寫信,或許現在都不知道謝聽話在哪座礦山上。

謝聽話有什麼辦法呢?他也沒有任何辦法,之前曾請管教為他打聽,知道母親在雲縣附近的服裝廠做活,他便常常給服裝廠寫信,但一次回信都沒有收到過,他常懷疑生母已經死了,又或者過得很不如意,連一個為她讀信的人都找不到。

買活軍是不太強調孝順的,但是,孝子孝女一向也能在生活中得到旁人的共鳴和尊重,管教們的態度柔和了下來,“哦,這文件才下達不久,還沒組織你們學習呢,這事確實是由王常恆而起的,回山了找個文件,給你們好好講講——不過,政審分兌過去的價格是不低的,你……我記得你勉強也就是3分、4分吧,考試賺來的分數,許多都因你生病而扣掉了,你還有餘分嗎?”

生病請假當然是要扣分數的,否則人人都是老病號了,謝聽話激動起來,剛要說話,痰意上來,又趕緊握着嘴,別過頭去咳嗽了一會,對面那三個小毛賊好奇地看着他們——他們是聽不懂如今幾人說的官話的,只是干看着熱鬧。

“我有陳年罪案告發,能抵政審分嗎?!”

咳嗽剛一止歇,他便迫不及待地問,“我要告發延平王妃,一言不合便毆死下人,屍骨均埋葬於後花園假山下一座地窖之中,要告發王府管事許銀川,勾結內外,魚肉百姓,掠奪少女入府——告發王府管事張寅!凌虐侍女,毆打宦官——”

幾個管教都驚呆了,這噴泉一樣,從謝聽話嘴裏不斷迸發的累累罪孽,甚至令這些飽經風霜的管教臉上,都流露了不適,坐在他身邊的庄管教已經開始掏小本子了,“說得慢一點——這些人現在都還活着嗎?”

“都還沒有被抓,都還被他們逃過了那!”

謝聽話雙手輕顫,逐漸握拳,他將埋藏在心底的不平向外瘋狂地傾倒着,似乎終於走出了那自暴自棄的沮喪,那遙遠的,似乎已經逐漸失落的母親,突然間在謝聽話的未來中再度露出了一個衣角,令他陡然間重燃了對於生活的熱望,謝聽話想到了母親那張沉默的、柔和的,似乎總帶了些憂愁的面孔,熱淚忽然奪眶而出,他哽咽着說道,“我要告發延平郡王,逼.奸侍女,生下孽種,告發郡王世子,因小事毒啞父妾,屢加呵斥、掌摑……令其、令其多有輕生之念……”

他的喉嚨里發出了痛楚的,猛獸一般的咆哮般的嗚咽,“我……我就是那個孽種,我來做告發他的證人!”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買活御井烹香124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買活御井烹香124
上一章下一章

第 369 章 被放棄的人(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