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8 章 華人健忘?

第 408 章 華人健忘?

“皇天在上!”

“——皇天在上!”

“後土在下!”

“——後土在下!”

澗內城裏有一座校場,當黑天使飛進來的時候,校場正非常的熱鬧,人們編列成隊伍,排列在校場之中,正隨着校場檢閱台上,那手持鐵皮喇叭的唱禮官一起祭拜天妃娘娘,“天妃娘娘尊駕在船!”

“尊駕在船!”

“保佑我等平平安安,福壽萬年,戰無不勝,如有神助!”

“戰無不勝,如有神助!”

亢奮的喊聲傳遍了整座城池,“天妃在船!天使在上!護佑我等,戰無不勝!”

在校場之外,延綿的街道中一樣熱鬧非凡,家家戶戶都敞開了自己的院門,每一間廚房裏都傳出了飯香,包着頭,穿着吊腳褲和草鞋的婦女們在院子裏滿臉嚴肅的走動着,晾曬着雪白的紗布,傳遞着高濃度的烈酒,男人們則在耐心的磨着自己的砍刀,整座澗內城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戰爭做準備,而且,他們的士氣很高漲,和外頭倉皇凌亂的弗朗機軍隊不同,澗內的華商們一個個興奮得發抖,他們完全放下了自己原本的職業,盡量進入戰士這個身份角色之中,彼此不斷地確認着自己所屬的小隊,“我們什麼時候操練?明日上午嗎?還是下午?”

澗內——這個音其實就是閩南語發音的a,呂宋人把華人聚居地稱呼為澗內,是因為來自閩地的移民們試圖用a來介紹自己,呂宋的澗內城,可能就是全世界最早的aTown——這座城中之城經過百餘年的建設,已經初具雛形,他可以說是和美尼勒城一起建設起來的,誰也不比誰年輕。美尼勒城因為得到了弗朗機人的看中,這才從港灣邊的小集市慢慢地發展到了今天的規模,而華人幾乎是和弗朗機人們前後腳來到了這裏,美尼勒城裏的教堂、房屋和道路,浸透了黑奴與土人的血淚,而華人們則在一邊,貢獻着他們的技藝和商品,一點一點,螞蟻搬家一般地建設起了屬於自己的澗內城。

這座城中城已經換過一批主人了,二十年前,呂宋排華大屠殺,萬餘名華人死於非命,只有數百人逃脫,又有數百人藏匿在弗朗機僱主家中,躲過了搜捕,血染紅了黃土道路,讓它們變成了軟爛的泥沼,踩一腳下去,帶出的是惡臭的污泥,當時弗朗機人甚至不願自己來這樣的污糟地方搶掠,他們採取最有效的辦法——讓黑人和本地的土人來這裏搜索,等到他們返回之後,再鞭打他們,催促他們交出窩藏的錢財,如果有,那就最好,如果沒有那就白挨一頓鞭子。

豐厚的白銀回到了弗朗機人的腰包中,澗內城被遺忘在了城中一角,連土人們都不太願意接近這座鬼城,只有僥倖留了一命的華人們沉默地搬回了這裏,他們修葺着陰乾后的路面,把沾了鮮血的污泥翻蓋深藏,將殘破的屋宇用便宜的價格賣給了後來人:這些華商死了,但他們的來歷還在,他們還有族譜,還有在家鄉的親人。

這些親人們,有些來南洋尋找他們了,有些得到的只是一封簡單的信件,講述了在美尼勒城發生的慘案,隨信還有一些碎銀——房子賣得相當便宜,但是,經手人和商船都並不從中抽頭,五六兩銀子,就是這些背井離鄉的南人留下的全部遺贈。

後來的人也都毫無疑義地付了這筆錢,並沒有人耍無賴,因為澗內並非是一團散沙,恰恰相反,在買活軍出現之前,澗內可能是全天下最有規矩,最和諧的城鎮了——能在澗內安家落戶的,全都是福建、廣府兩道出來討生活的漢子,而且一定有訓練有素的漁民帶路牽頭,他們在來路上也要幫着船員幹活,早已習慣了有規矩的生活,真正的無賴到不了澗內,就算來了呂宋,華人也有很多辦法來治他們。

而且,這些華人,全都是以宗族為單位,一幫一帶這樣遷徙過來的,福建、廣府兩道,地貧難種,多以出海打魚為生,千年來的規矩,已經浸透了骨髓,出門在外,同鄉人就如同船人,必須緊緊抱團,私心過重則如一團散沙,任人欺凌——不要以為澗內被屠殺的前輩,是因為太和善了才被人如豬狗般殺死,海上男兒怎可能如此死去?他們是死在戰場之上,拼到了最後一刻!

島上的西洋人一樣付出了不少血的代價,最後才憑藉正規軍無可爭議的戰力優勢,以及武器上的代差——華人這裏連火銃都沒有,弗朗機人可是個個盔甲齊全——這才打贏了這一仗。就連澗內的婦女,也在弗朗機人闖入時冷不防用刀帶走了幾個。

這些都是倖存者在講古時常說的故事,他們指點着洞開的院門,回憶着自己收屍時的情景,“人就死在台階下,一條長長的血痕一直拖到門口——她藏了一把小刀,一下就捅到那個紅毛番的肚子裏,又攪了一下,那個洋番的腸子都流出來了,別人只能把他拖出去,留下她一個人的屍體在那裏……烈性女子,年年七月半我都給她上一炷香。”

每年七月半,澗內都大做法事,後來的華人們平時不動聲色地住在凶宅里,好像就沒這回事,但到了中元節這一天,在城裏做事的華人也要請假回家過節,六十歲的老爺子也會抽一袋煙,隨後叫上幾個相熟的老友,背上一刀黃紙,慢悠悠地走在小巷裏,在一些稀鬆平常的角落停下來,用燭台燒幾張紙,看着灰燼溫柔地落在黃土上,路翻過了,血痕就藏在人們踐踏的實土下方,一尺?兩尺?

當年的倖存者,現在還生活在澗內的只有一百人不到了,他們很多都死了,南洋這裏天氣太熱,華人們要討生活,總是活不久的,六十歲就算是高齡了。這些老華商也並非人人都孤苦伶仃,原來的家人死了,後來的宗親又從國內航海到了這裏,他們已有對呂宋基本的了解,融入得總比那些全然的陌生人要快得多。

新來的華人們,比原來的那些更低調,他們不再挑釁總督府的權威了,總督府對他們也多了一絲寬仁,死去的一萬多個華人似乎用自己的鮮血建築起了一面沉默的高牆:不論根本原因為何,上一次屠殺的直接誘因,是總督府對華人的蠻橫役使,以及華人的過激反抗。總督強迫華人操舟出力,去攻打當地的蘇丹,而憤怒的華人水手直接把尖刀送進了他的脖子。一萬多人因此死去,總督府發現少了華人他們的生活根本無法繼續,於是,現在雙方各退一步,華人時常給總督府送禮,總督府也不再給他們攤派戰鬥任務。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了下去,華工的人數越來越多,很快又有了數千甚至上萬,澗內的規模比從前還有些擴大了,這裏看上去就像是羊城、榕城、泉州這樣的華人城市了,那些城市該有的店鋪這裏一樣不少,當鋪、估衣鋪、海貨鋪、裁縫鋪、香粉鋪、香燭鋪、棺材鋪——黃紙就是他們販來的、鐵匠鋪……

人們忙忙碌碌地在這些商鋪中穿行着,過着自己的日子,看着和從前一樣,隨和而又勤勞,地位卑下的那些人,總是有些逆來順受的樣子,但是,弗朗機人不知道的是,哪怕是家事最普通的人家,他們家裏也有一柄刀,也有一根長矛。

澗內城多了一個校場,到了難得空閑的日子,青壯們會組織起來操練武藝,這一天的吃食由城中的富商支持——如果有人真的以為華人容易遺忘,他們就錯了,華人並非是善忘,他們更多的是易於妥協,更多的是無奈,沒有辦法,為了謀生他們必須來這裏,家鄉實在太窮,吃不起飯……

但,事情才過去二十年,誰真的能忘得了嗎?誰不是懷着恐懼,戰戰兢兢地在異鄉討着自己的生活?誰不是隨時準備着下一次排華屠殺的到來?許多人都議論着屠殺的起因,有些人是看得很明白的——沒有辦法,華人實在是太聰明,太勤勞了,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如果你又聰明又肯干,那些愚笨的、懶惰的人,就會感到自己受到了擠壓,就會變得惡毒起來,他們不會反思自己,讓自己變得勤勞,恰恰相反,他們想的是能把比他們強的人幹掉,那就萬事大吉了。

但華人如果不聰明,不勤勞,不去搶佔別人賺錢的空間,他們自己該怎麼生活呢?這是個近乎無解的問題,下一次衝突遲早要來,人們只能一邊等待,一邊準備,他們永遠不會有在老家時那種心安理得的放鬆感——雖然老家這些年來也不太平,下南洋討生活的人越來越多,但是這些老人很多都出來十年以上了,他們記憶中的老家局勢總還算是比較安穩的。

人生世上,猶如海面行舟,只能隨波逐流,暫圖一日的安穩,不去想明日的風波。漁民們也有漁民們的豁達,就這樣,澗內城再度繁榮了起來,第一批華人的親人們、同鄉們,逐漸又將城市填滿,有一度想來投奔的人實在太多,澗內這裏幾乎無法容納,但是,從五年前起,故土前來的鄉親們少了——他們的家書中,開始出現了買活軍的名字。

買活軍的雪花鹽、雪花糖,是華人們第一批接觸到的買活軍商品,買活軍似乎不愛燒造瓷器,而華商們去壕鏡販貨時最常買的就是瓷器和茶葉、絲綢,這都不屬於買活軍的熱賣品,不過,他們還是慢慢地熟悉了這個南方新興的勢力,當作故事一樣談論着他們,似乎鄉親們沒有來呂宋,而是轉為去買活軍那裏,給他們做活了。

又過了一年多,偶然間,澗內城也有地方賣幾份他們的報紙了,這些報紙往往過期很久,而且說的都是和澗內完全沒有關係的事情,不過,還是有不少識得幾個字的匠人,眯着眼吃力地分辨着這些充滿了白字的所謂‘簡體字’,澗內的私塾先生也會朗讀報紙上的話本故事給學生們聽——學生們還小,而且生活在幾種語言交雜的環境裏,如果不用有趣的故事誘惑他們,學生們是不願意學寫漢字的,他們更願意寫弗朗機語,至少這帶來的利益更大。

華夏……

放足……

福建道……

議和……

人們用隔岸觀火的姿態,議論着故土的新鮮事兒,大多數時候,這些文章激不起什麼風波,因為和呂宋的確沒有任何關係,只有幾個年輕人對華夏這個概念反應熱衷,大多數人只是微微一笑:華夏,說得好聽,他們倒是說漢語的華人,生活在呂宋,難道就說明這裏是華夏領土了嗎?若是如此,怎麼不見個敏朝的官來管着他們?

當然了,官可沒什麼好東西,華人們對敏朝的官吏更不會有什麼好感,他們倒更有可能和弗朗機人聯手壓榨民力,即便他們不喜歡現狀,也看不到任何改變的可能,任何一種改變似乎都只會讓局勢變得更糟糕,更擠壓華人在呂宋的空間。

日子只能這樣,日復一日,永遠有些提心弔膽地過下去,故土的消息也不算多好,現在福建道被買活軍佔領,說不定還要亂上幾年,華人們一面慶幸自己身在海外,一面也很牽挂故土的親人們,因此,他們對買活軍的好奇增強了,城內也逐漸流傳起了謝六姐的信仰,以及她的神仙故事。

“如果真的是神仙的話……”

大家不能不承認,買活軍的貨物是真的好,也聽到了許多水手繪聲繪色描述的神奇景象:水泥路、龍門吊、蒸汽機……這些都是想都想不出來的東西,只是在買活軍開始賣小卡,開始往自己的報紙上添加版畫印刷之後,人們才能模模糊糊地幻想一下,那東西的模樣。很多華商的願望便是親眼看看龍門吊,因為這個東西和海運息息相關,而且,買活軍並不禁止人們前去觀看。

但是,對於謝六姐是否是天妃轉世,城中的大家還是有些疑慮的,在澗內,天妃信仰根深蒂固,因為這裏幾乎所有人都是乘船過來的,美尼勒城本身也極度依賴航運,天妃轉世是個非常慎重的名號,可不能輕易予人。而且,人們對所謂的島船也是將信將疑,對於什麼仙畫、什麼如意鏡……更是難以置信,他們也不能說這完全是假的,因為連弗朗機商人們也在議論這些,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見過島船的水手不止一個,有來澗內的華人水手,也有弗朗機商船上的老海狼。

但是,他們總是不甘於這樣承認謝六姐的神仙身份的。論據也很充足,“如果真的是神仙的話……怎麼不來保佑我們呢?難道是我們不夠虔誠嗎?”

“我們既然是華夏百姓,所在之處就是華夏,怎麼沒有見到買活軍的管轄呢?”

這些話,當然也不過是開玩笑般隨便說說罷了,華人們並沒有指望自己得到誰的保護,也習慣了承受異族的管轄。日子還是一天天的過,故土的事和他們終究沒有太大的關係,是買活軍也好,敏朝也好,只要弗朗機人還和他們做生意,美尼勒城就會繼續興旺發達——

他們所沒有想到的是,買活軍居然佔領了壕鏡!趕走了盤踞壕鏡百年的弗朗機人!這下子,買活軍的確是對他們的生活產生影響了,而且是負面的影響,華人商船不敢再去壕鏡做生意,弗朗機商船也沒法過來,因為買活軍封鎖了南海海域,他們只能在那霸停留。這讓美尼勒城變得相當的冷清,生意不足從前的一半,而且,理所當然的,弗朗機人對華人的態度,一下就又變得有些猜忌起來了。

事情不止於此,很快的,買活周報刊發了一期對南洋影響重大的文章,他們宣稱了買活軍對三宣六慰的繼承——美尼勒城當然包括在呂宋宣慰司之中了,也就是說,買活軍現在認為自己擁有了對美尼勒城的管轄權,而且,他們已經有了開拓南洋的計劃,龐大的船隊會在數個月內離港南下……

從那一刻開始,澗內就完全擺脫不了買活軍帶來的影響了,他們平靜的生活,註定要被千里之外的一篇文章,一個念頭打破——買活軍已經收回壕鏡了,他們會立刻收回呂宋嗎?如果雙方要再起戰事,生活在美尼勒城的華人們該怎麼辦呢?

有些膽怯的人幾乎是立刻就想要逃走回故鄉去了,他們也正是這麼做的,但更多的人走不了:船只有限、孩子還小,離開了呂宋他們該去哪裏呢?故鄉早已沒了他們的生計,拖家帶口,此土難離啊!

那段時間,澗內的氛圍是恐慌而又低迷的,人們如同無頭老鼠一般在街頭巷尾攢動着,有威望的族中長者院子裏,聚滿了心事重重的漢子們,朋友們三兩小聚,議論着呂宋後續的局勢,每個人的臉上都佈滿了愁容,他們對於買活軍是有些不滿的——話說得威風,可呂宋華人的處境,你們想過了嗎?

說起來,這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北方的商船重新來到了美尼勒城,有個戴着義髻,貌不驚人的年輕人低調地走進了澗內城——

一年後的現在,澗內城裏已經處處都是天妃的畫像了,他們已經為戰爭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軍糧、藥品、兵器、盔甲。現在,他們正在校場中做着戰前最後的動員,在買活軍的船隻出現的前一天,所有華人都平平安安地撤回了澗內城,這是個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他們還造了新的矮牆作為防禦工事,這工事看着不起眼,實際上是水泥造的,相當的堅固。人們的心情要比二十年前沉穩了許多,而島船、輓聯、天使上神的出現,更讓華人們的情緒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

“二十年冤血未涼,是啊!血還沒有涼,仇也還沒有忘啊!”

“誰說我們不是華夏的百姓了?我們說漢話,我們寫漢字,我們漢人站在呂宋的土地上,華夏的政權願意保護我們——這裏就是華夏的土地!呂宋宣慰司也是時候重回華夏治下了!”

年輕人們亢奮地從校場中出來,一邊議論,一邊經過街巷回家去了,他們剛剛在校場中經過了天使的審閱,這讓他們更是士氣大增,談笑中意氣風發。“有人管我們,我們就從它的管,我們就是六姐菩薩的活死人了!”

“六姐菩薩就在島船上吧!”

“真想上島船去看看啊!”

“回來了?”

他們的母親有許多剛剛拜過神,身上還有繚繞的香燭味兒,“快去沖澡睡覺!明天還要去校場操練呢——唉!”

她們到底還是憂愁的嘆了口氣,只是這擔憂不是兒子們會注意到的,他們的情緒還是很高,“知道啦,阿嫲,啰嗦哎——這大晚上的又燒的是哪門子香啊?”

看到階下的一注線香,他們不說話了,而是嫻熟地上前雙手合十,深深一拜。“先人保佑,沉冤得雪,大仇得報——你們的仇將要報了。”

這一夜,儘管城中再三聲明,小心火燭,但城內依舊繚繞着香煙的味道,到處都可以見到星星點點的香火,在南洋潮濕悶熱的氣候中一明一滅,年邁的老人拖着步子,走過蜿蜒的街巷,指點着老屋中的新住戶,“井邊上一個……對,門檻上一個,就是這個坑這兒……屋裏還有一個,受了傷藏在灶台里……都記得,都記得。”

他秉着幽幽燭火,在黑夜中緩步而行,口中喃喃念誦着天妃的名號,“怎麼能不記得,把自個的名字忘了,都還記得……死了以後,四百年,五百年,也還記得……”

誰說華人健忘?這些記憶,刻骨銘心,只是從前,他們從來就沒有忘卻以外的第二種選擇,現在,當島船把另一種選擇直接撞進了美尼勒城,撞到了弗朗機人的鼻子底下,深埋於道路的血污,似乎又重新翻湧而出,冒着血味的泥泡汩汩而出,流進了美尼勒城的教堂里,安靜地凝望着十字架上閉目安寧的神像,似乎在無聲詢問:

你呢?

善忘的只有華人嗎?

你見證了這一切,你還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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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活by御井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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