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9 章 白麵包!白麵包!(下)
異面神兵中有勇有謀,率領奴兵們‘反正’的大將朱立安,這是在買活民間也相當有名氣的人物,這主要是因為,圍繞着買活軍奪取壕鏡的前後,周報做了一長篇系列報道,激起了民間熱烈的反響,而其中朱立安也佔據了一定的篇幅,作為一個異域的傳奇人物,他本來就會受到格外的注意,因此說起來,雖然他的功勞不是最大的,但民間的討論度,卻是始終居高不下,讓他成為了一段時間內的風雲人物呢!
《壕鏡重歸華夏》這系列報道,打造出的新星,當然也並不止朱立安一人,登岸首領鄭地虎,也因此在民間聲名鵲起,人人交口誇讚:“是條敢戰的好漢子”——他們收復的是被洋番佔領的國土,這和買活軍取福建時大家的反應還是不同的,就是現在,買活軍的活死人也更中意那些在異域前線奮戰的將領們,東江的毛帥,錦州一線的幾個將領,在民間都擁有相當的聲望。
保祿和莫祈平這對活寶,也是在報紙上才看到了買活軍收復壕鏡的全過程,公允地說,這系列報道寫得是很有水平的,不但重點渲染了買活軍將兵的勇猛,也繪聲繪色地講述了買活軍所使用的巧妙計謀,將買活軍行動的來龍去脈,闡述得清晰翔實,同時又充滿了跌宕起伏的趣味性。
別看是一場碾壓式的戰爭,戰損比的差別令人瞠目結舌,買活軍這裏幾乎是0戰損,而弗朗機人的衛隊傷亡極其慘重,叫人幾乎以為是編纂出來,為謝六姐自吹自擂的謠言,但只要仔細看看報道全文,便可知道,這些細節、數字是編造不出來的,戰爭的確就如同報道中所說的一樣,‘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即便敵人是補給有限,船隻弱小的弗朗機水軍,買活軍也沒有掉以輕心,而是運用了離間計,收攏了壕鏡的奴兵,使得買活軍收復壕鏡的行動相當順利,在這樣極端的情況下,的確有可能達到近乎是十零開的戰損比。
朱立安便是在離間計的環節里登場的,他以奴兵的角度,接受了採風使葉昭齊的採訪。葉昭齊雖不是張宗子那樣的老採風使,但筆鋒也頗為老辣,以朱立安的視角出發,講述如何領會到了買活軍的暗號,如何定下計謀,招攬奴兵,如何在酒水中下藥,灌醉弗朗機人,又是如何搶船出逃,在黑夜中搏殺船上的守兵,又是如何高喊着Jumbo航向自由的——
這篇報道,看得人心驚肉跳,時喜時憂,更是讓不少買活軍的年輕人,一見到了深膚色的洋番,也不管是南洋來客還是黑非洲的朋友,不由分說,立刻高呼Jumbo,在民間是激起了相當的討論的。
毫無疑問,他也一定會受到謝六姐的重用,事實也的確如此,這批黑奴組成的兵丁中,大約有三千多人通過選拔,可以在買活軍的軍隊中繼續服役,餘下三千多人則自尋生路——五成人能留下,這是個極高的比例,主要是能來到壕鏡的黑奴,本身就是相當出色的,作為戰士,各方面都沒有能挑剔的地方,尤其是他們獲得了自由,為自己而戰的時候,在訓練時所展現出的耐力,更是讓人瞠目結舌呢!
被淘汰下的這三千人里,有一些是品行不過關,有一些是學習成績不行,漢話說得不夠流利,還有些則本來就是後勤輔兵,比如前來開麵包房的烏味美,他本來就是廚子,對作戰並沒有什麼興趣,也不願意返回家鄉——黑非洲需要廚子嗎?理所當然並不需要,烏味美已經不適合回非洲了,他也不願離開買活軍的地盤,生怕又一次被西洋人抓走,再度成為他們的奴隸。現在,全天下黑人能夠抬頭挺胸的地方,只有買活軍的地盤,哪怕是在他的老家非洲,一個獨自行走的黑人依然需要小心翼翼,隨時準備着躲避着兇惡的捕奴者們。
但在買活軍這裏,烏味美是自由的,自由,這是這些黑人多麼喜歡的事啊?烏味美就準備做一件自由的事,他想通過開麵包店來積攢旅費,開一段時間麵包店,攢到錢之後,便去下一個城市,一邊開店,一邊遊覽這座城市的風光。
等到什麼時候旅遊得厭倦了,他再回到壕鏡安頓下來,把剩下的錢全拿出來,開一家極大極大的餐館,把他收集到的,全天下的好食譜都寫在菜單上,讓所有人都能吃到自己家鄉的味道。
——這是很幼稚的夢想,一個弗朗機人,如果在烏味美這個年紀,是決計不會如此天真的,他們早該對社會有相當的了解才對。但是,整個黑人種族,哪怕按照買活軍的說法,歷史非常悠久,但他們在文明上還是發展得相當緩慢的,因此烏味美也呈現出一種黑人特有的天真,哪怕他也知道這夢想或許是沒有實現的可能,但他依然願意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烏味美是個自由的活死人嘛,他當然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
“朱立安很支持我。”
他和烏忠誠說,臉上浮現出驕傲的神色,因為他得到了大英雄朱立安的賞識,莫祈平嘴裏的麵包又有點發酸了,保祿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勉強——這場戰爭,帶走了保祿和莫祈平的許多熟人,這是他們預料中的結果,但是,並不意味着它發生的時候毫無波瀾。
那些弗朗機小夥子們,甚至連一個敵人都沒有帶走,就死在了買活軍的炮.彈下……比起這種絕望感,哪怕是朱立安的背叛都顯得無關緊要了,就算朱立安沒有背叛,除了多死一些黑奴之外,結果還會有什麼不同嗎?
不,莫祈平對朱立安和驢子修女的妒忌,並不是因為他們的背叛,而是因為這兩撥人在晉陞的序列上走在了他們的前頭:這兩個傳教士還沒混到覲見謝六姐的地位上呢,朱立安卻已經作為黑奴的代表,被謝六姐任命為軍隊中的小將領了,他一上來統帥的可就是三千黑人士兵!
還有壕鏡的三個瑪麗亞,在洋番中一樣大名鼎鼎,其中驢子修女馬麗雅,也獲得了覲見謝六姐的殊榮,因為她是買活軍對洋番女眷改造最成功的典型:驢子修女是出色的護士,掃盲班、初級班各科成績均為優良,她已經開始在醫藥專門學校中進修學習,同時還是洋番女眷俘虜營的帶頭人。
她團結了總督二小姐馬麗娜、三小姐馬德烈,組織女眷們學習漢語、算數,製造特製的可調節束腰,幫助她們從束腰的畸形中解放,並且兼職從事職業介紹人的工作,為女眷們重新在壕鏡找到了安身之地。現在,半年之期已過,壕鏡重新開海,弗朗機的商船一艘艘地前去靠岸,但願意和他們接洽,請他們把自己帶去會安、滿剌甲、果阿的弗朗機人很少。
——尤其是女眷,她們全都選擇留在壕鏡,沒有人想要登上帆船,在無人保護的情況下,度過艱苦而危險的幾個月時間,抵達更加落後的果阿,再輾轉身毒、大食,在非洲東岸的據點一個個停留着,最後繞過好望角,再從西岸一座一座城市的經過,一艘一艘船的換,這樣用一兩年的時間,回到遙遠的弗朗機去!
旅程固然艱苦,但如果被逼得無路可走,那也只能上船了,不能不說,馬麗雅修女在這些女俘虜們的心態轉化上,是起到了很大作用的,她讓這些女眷看到了留在買活軍這裏的好處,她們也就不必用自己可憐的小命去做這樣艱苦的長途旅行了。
而總督府的二小姐馬麗娜呢,她親自見證了東方賢人的神跡,那個夢現在已經在洋番中人盡皆知了,不論是被俘虜了的弗朗機士兵,被解放的奴兵,還是那些四面八方趕來的洋番商船,甚至就連雲縣的莫祈平,遠在京城的湯師傅,他們全都聽說了謝六姐降下的神跡,用一晚上的時間就治癒了高燒垂死的馬麗娜……
馬麗娜自己,哪怕什麼都不說,也是最好的證明,她活下來了,而且越來越健康,對主和賢人的虔誠也達到了頂峰。買活軍並不禁止弗朗機人們自發地禮拜,只是現在他們沒有場地講道而已。
於是,這些女俘虜們就按時按點的進行禱告,同時,馬麗娜的妹妹馬德烈則細聲宣講着東方賢人的故事和聖訓——賢人教導羔羊們,要寬恕,要學習,知識是最寶貴的財富,求知是最能考驗人的苦行,一個虔誠的信徒要儘可能地參加考試,並且在考試中取得優異的成績,賢人教導柔順的女人們,你們要學會數學,學會工科,這是為了你們特意恩賜下來的科目……
這樣的教義是荒唐的,但是,非常受到黑奴們、洋番女人們的喜歡,甚至現在很多洋番的男俘虜也跟着開始宣揚賢人崇拜了,這些軍官在壕鏡的日子,不能說很好,但要說不好也是不對的,衣食住行上的規矩,和從前完全不同了,但也不算是太吃苦,而買活軍畢竟掌握了許多弗朗機和移鼠會都沒有的知識。
受到這些知識的吸引,哪怕是洋番商人們,不管從何處來,是否和買活軍有過仇恨——紅毛番和弗朗機人都和買活軍有過軍事摩擦,但商人們的看法是不同的,西洋人的家國情懷實在是相當的弱,這主要是因為西洋的領地實在是太多了,人們的忠誠只給予自己的領主,領主的領主和他們關係實在並不太大。
而且,商人們認為,如果想要使用買活軍那裏流出的好東西,就得跟着承認他們的神明,這在華夏之外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信仰跟着政治立場走,表達的實際上是人們的中心需求,而商人們最核心的需求就是買活軍那裏貴重的好貨,如果崇拜賢人可以略微提高政審分,他們會在下一刻開始跟着吟誦禱詞:“賢人的曉諭,若你的家中有婦女,讓她們學習拼音與數學,把她們從果阿、巴達維亞、呂宋送到壕鏡來學習賢人的智慧……”
如此一來,賢人崇拜再也不局限於壕鏡一地了,或許在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內,商船還來不及運送婦女過來,但賢人崇拜的佈道詞,已從壕鏡傳播到了南方的滿剌甲,北方長崎、天港……
湯師傅在京城差點沒氣出個好歹來,他主動走動關係,在《國朝旬報》上發表了反對假造神跡的文章,但沒有引起一絲水花,國朝旬報在南方的影響力非常的微弱,而買活周報在北方的影響力卻不比在老家弱上多少。於是敬愛的教士只能給莫祈平寫信,要求他給買活周報投稿,或者至少把他隨信寄來的文章刊登上去。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買活軍的報紙從來不刊登宗教的教義,他們只是熱衷於規範宗教的行動而已。對於三個瑪麗亞,報紙上只是報道了驢子修女受到衙門表彰的事迹,版面很小,東方賢人的傳說,他們並不贊成也並不反對,而是保持耐人尋味的沉默。
雖然莫祈平也看過《迷信、恐懼》,但仔細想想,買活軍從來沒有在公開的買活周報上發表這樣的說法,那篇文章發在《吏目參考》上,所以,莫祈平認為官方的態度是微妙而又舉棋不定的,給自己留下了足夠迴旋的餘地。因此,他就更加妒忌朱立安和驢子修女了——保祿的選擇是明智的,他的確該走,要不然,現在他就在修臭水溝啦,或者早已死在了登陸沙灘上,但是,莫祈平就不同了。
如果他留下來的話,還有馬麗雅什麼事兒嗎?那個討厭的女人,她以為自己把輕視藏得很好,但莫祈平心底清楚得很,這女人是個狡猾而又自負聰明的野心家,她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自己怎麼沒有出生在貴族家庭,怎麼不是個男人,她心底可有一股傲氣呢,當她低眉順眼地說著‘是,教士’時,她心裏肯定在想着,‘一群蠢豬,如果我是你,我能做得比你好上一萬倍’。
莫祈平不反感野心,但他深知自己也是被馬麗雅輕視的其中一員,對驢子女人他當然也喜歡不起來,更讓人討厭的是,雖然他略施小計,成功的在船沉之前逃了出去(當時他心裏有一瞬間在想,‘現在誰才是更聰明的那個,馬麗雅’),但是,誰能想得到,留在壕鏡的驢子修女運氣竟這樣好,一下就抓住了機會,爬到了比他更高的社會地位上?
他現在還只是個通譯,但將來馬麗雅很可能是管理華夏洋番的官員之一……莫祈平的優勢(博學、語言、出色的宗教學知識),馬麗雅現在已幾乎都有,沒有的宗教學知識似乎已不再重要,可馬麗雅的優勢(女人,醫學技術,機遇)——卻是他很難擁有的。這叫莫祈平可怎麼不失落呢?
他聽着兩個黑大漢熱烈地討論着朱立安和馬麗雅,討論着東方賢人帶來的訓示,並且還因此誇耀起了自己的考試成績,討論着逼迫自己學習的痛苦能和哪個級別的酷刑比較——答案是比冰水浴更痛苦,但是弱於沾了鹽水的長鞭抽打,黑人對酷刑是很有體會的——自己怏怏地用麵包擦着盤底的菜汁,濃郁微甜的番茄醬滋潤了麵包瓤,稍微安撫了他的空虛。莫祈平起身說,“忠誠,再給我兩條麵包,打包兩份菜湯帶走——我要把家鄉的風味帶給我的華夏朋友。”
即便這不是什麼值錢的饋贈,但分食家鄉的美味,代表的是濃厚的情誼,也代表了家鄉的體面。烏忠誠打住了話頭,連忙從麵包架上精挑細選了兩個品相完美的麵包,又打包了兩大碗番茄湯,這種湯冷了也很好吃,它本來就是一道冷食。“給,湯算我的。”
莫祈平就又多掏了十元錢放在櫃枱上,“這是我的小費——開業第一天,你得多賺點錢,忠誠,這是主和賢人的旨意,華夏人怎麼說來着?開門紅,要求個好兆頭。”
“開門紅……”烏忠誠想了想,咧嘴一笑,收下了莫祈平的小費,“謝了,兄弟,我學了個新詞——我喜歡紅色,紅色是買活軍旗幟的顏色。”
紅底活字旗正在學校上空飄揚,在這張旗幟底下,黑人能叫原來的白老爺‘兄弟’,莫祈平默默地行走在旗幟的陰影之下,他去學校拜訪他的教友徐子先大人,徐子先總是在學校中忙他的試驗和教材修訂,但是,他已經很久沒有對政治發聲了。
這是一條莫祈平不能放棄經營的人脈,不過,他之前幾次造訪都沒有見到徐子先,最近徐大人在忙於學習一種仙腦的東西,這東西的保密級別很高,所以他時常封鎖自己的辦公室,讓衛兵向前來拜訪的朋友們解釋原委。
莫祈平原本只打算把吃法和禮物請衛兵轉交,但今天他運氣不錯,仙腦不在徐子先的辦公室,徐子先正在看信,一見到莫祈平,他就笑了起來。
“你來得正巧,莫兄弟,真是天定的緣分,我正要找你呢!”
他大概也是很餓了——徐大人經常醉心試驗,錯過飯點,他一接過了麵包就用手掰着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說,“你的機會來了!莫兄弟,快回家讀政治書去——過幾天,雲縣會舉辦一場考試,這場考試的內容我還不能給你透露,不過,我已經推薦了你去參加,我認為你是非常合適的人選!”
“參加考試的人中有你的熟人——壕鏡的三個瑪麗亞姐妹都要參加!她們會是你的勁敵,考試成績,將會決定你們能不能得到那個職位。”
莫祈平手裏的麵包突然變得非常沉重,幾乎要打翻在身上,徐子先有些神秘地對莫祈平說,“你可以猜猜考試的主題是什麼,這或許也是考試的一部分,而你已經擁有一定的優勢了,壕鏡的三個女孩還要坐船,她們也收到了信——不過,她們人數多,可以互相討論,你就只能自個兒想了,莫教士。”
“結合報紙、局勢,你覺得,六姐要親自考察你們的,會是什麼東西?而你,又準備給予怎麼樣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