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3 章 莊子再等等,(下)馬上就來了!
現在是南洋的乾季,出行可以靠陸路,這一點對於人們來說是有好處的,因為這樣上路要比坐船舒服,在雨季的時候,占城和村寨的聯繫主要是靠竹排,因為只有竹排能走通往各個村落的小水道。徐俠客和張宗子都是見人坐過竹排的,小竹排載貨載人非常有限,隊伍就不可能這麼多人了,要麼削減人,要麼削減行李,條件比走陸路要艱苦得多。
這是南洋這裏和華夏不一樣的地方,在華夏江南,船隻是比陸路要稍微舒服一點的,如果能坐海船的話,沒有風暴,在近海航行,兩到三天就補給一次的海船,可以說是現在最舒適、最經濟也最適合老人的旅行方式了。而南洋這裏的旅遊體驗呢,張宗子總結出了一個點,是他從謝六姐那裏學來的。
“這種路!”他在矮腳馬上顛簸得屁股疼時,很不高興地說,“如果說比走船舒服,那就是在比爛。”
他這是在舒服的買活軍區域生活得太久了,已經習慣了平坦的路面,包括新開發的雞籠島,能走人的路也都是平整的水泥路,買活軍在修路上是非常捨得花費功夫的,謝六姐常把‘要想富,先修路’這種仙界的俗語掛在嘴邊,還有一個,是張宗子在離家到買活軍這裏來之前,實際上並沒有怎麼遊歷過,不像是徐俠客,在江浙一帶已經遊歷多年,他可以適應南洋的土路:軟爛崎嶇,雜着小石塊,還時不時要邁過一些生長到路上的樹根。
在這種路上,騎馬和走路其實各有各的不舒服,騎馬顛簸,走路費腳,徐俠客等人穿的厚底草涼鞋惹來了華人通譯的羨慕,土人們對此則無動於衷,他們都是光腳。幾個馬奴手持砍刀、掃棍,走在小路的前後方,用掃棍在路邊的草叢中掃蕩敲打,草叢裏不時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蛇!”
的確,是蛇,南洋這裏的蛇是非常多的,多到南洋百姓普遍供奉蛇神,這一點徐俠客之前聽鄭地虎說過一次,不過在會安,只有兩三座龍王廟,徐俠客在戰後去擺放時感觸不深,當時廟宇多數作為會安本地華兵的聚集點,被打得亂七八糟的,只能看到龍王廟裏的神像和華夏不同,有明顯的蛇類特徵,可以說是像蛇多過像龍,到占城這裏,感覺就很明顯了,占城的城牆頭就是九頭蛇的娜迦神像,城裏也隨處可見到娜迦。每一尊娜迦神像下都有百姓自發供奉的香花,他感慨道,“果然所有信仰都有原因,越是渥熱潮濕的地方,蛇就越多,蛇神也就越多人供奉。”m.
“六姐在科普課上說過,越人的祖先也是敬奉蛇神的,楚人也敬奉蛇神——不過如今我們吳越江南一帶倒是沒這麼多蛇,也就沒什麼人拜蛇了。”
兩個文化人聚在一起,說的都是這些動輒千百年以前的事情,如果是從前,兵士們是插不上話的,但現在他們也興緻勃勃地聊起來。“也不能說全沒有蛇了,山林間蛇還是多的,只不像這裏這麼多罷了。”
“歸根結底還是氣候變化,百姓們把農田開出來了,蛇就少多了。如今雲貴那一帶和南洋一樣,還是極多蛇,所以那裏有不少蛇人、蠱婆的傳說,按六姐的說法,往後數十年,南洋也會越來越涼快,說不得這幾十年南洋的蛇也會越來越少了。小冰河時期嘛!”
兩個通譯都聽得很入神,甚至微微張着嘴,連路都顧不上看了,他們急切地打探着小冰河時期這個詞的意思,因為這幾年南洋的氣候確實算得上是寒冷——在乾季,通譯現在都要穿兩件衣服了!還都是長袖,四五年前,哪怕是乾季也穿不住兩件衣服。
恨不得袒胸露乳地上路的買活軍們很難理解通譯們,不過他們還是解釋了緣由,“簡單的說,就是往後數十甚至上百年,全天下都會更冷,南洋這裏的氣候也會和從前不同……這時候適合種田的地方會比從前多。”
一旦來到南洋,就會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了,種田需要的天候,太冷了不行,太熱了也不行,太干太濕都不行,尤其是南洋這樣的地方,旱澇不定,發洪水時,湖面擴張可以把城市淹沒,水太多了是主要的問題,所以城市非常注意排水。
天冷了,稍微少下點雨,空氣也乾燥一些,哪怕是燒荒都比較容易成功,有時候多雨的年份,就是在乾季也不容易燒着樹林,因為樹木實在是太潮濕了——村寨又沒有能砍樹的鐵器,就只能繼續種已經兩三年的薄田,肥力太差,結不出多少糧。一次歉收之後,村子裏往往就要獻祭,按照通譯的說法,場面非常兇殘,祭品奴隸會被肢解,分別埋在田地四周,祈求神靈保佑,來年多打糧食。“所以我們很不願和這些信奉本地神的土人打交道!”
在買活軍看來,這種獻祭實際上就是為了消滅一些吃飯的人口,在沒有奴隸的時候,應該會在不能幹活的老人和小孩中選擇祭品。這些人是很難採到果子養活自己的,而本地的村民如果全去采果狩獵的話,幾乎就沒有剩餘價值可以分享給他們了,他們只能採到剛夠自己填飽肚子的東西。有了奴隸,人們就獻祭一些不夠能幹的奴隸,這樣其餘奴隸就會加倍地去採集、狩獵,自己忍飢挨餓,把食物獻給頭人和頭人的親屬——這樣,頭人的親屬就不用獻祭了,這對於統治者來說是個進步。
但對買活軍來說,這種情況當然是令人反感的了,他們一路上走得很慢,等到中午歇腳的時候,幾個兵士一邊吃午飯一邊就在討論,如果在本地開展農業,燒荒之後應該如何堆肥、闢田、施肥,當然,最關鍵的還是興修水利,不讓洪水沖走田地的熟土,總之,此地土壤是肥沃的,困難是可以解決的,只要應用了買活軍種田的方法,又有充足的人力,五到十年之內,占城港這附近完全可以呈現出不同的樣子。
指點江山總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尤其他們反正也不要用來執行,徐俠客沒有參加進討論里,他在吃買活軍給他們帶下船的乾糧——糖水黃桃罐頭、自己爐子裏烘烤的餅子,在占城這裏得到淡水補給后新烘烤的,至於蔬菜和肉類,這個就靠本地人的供給了,但徐俠客並不多吃,他也建議買活軍不要多吃,陌生的食物吃多了,在遠離船隻的地方拉肚子不是好事。
通譯和馬夫、護衛們都吃占城本地的食物——他們用芭蕉葉包着米飯,米飯里裹了魚醬,然後在路邊隨意就收集了一些野菜,用混濁的河水隨意漂洗一下,又從馬背上解下了一個缽子,取出石錘,從囊袋裏取出調料,一邊撒一邊搗,很快就搗出了滑溜溜的一坨菜糊。這就是這一餐的菜了。
如果是平時,本地人就吃這些了,但買活軍是上國來的貴客,所以他們準備抓點魚來吃,同時有一個渾身刺青的馬夫站起身來,手裏提着一根尖端分叉的木棍,走進路邊的林子裏,過了一會,他手裏掐了三四條蛇走了回來,通譯立刻取出火石開始生火——如果不烤肉,他們是不生火的,這些馬夫徒手抓來魚,立刻用竹刀熟練地去鱗剝皮,然後片成薄片灑上調料:魚膾!
這在江南、廣府,都是難得的美食,會做魚膾的大廚是可以多拿工錢的,但買活軍的人不敢吃生食,讀書多的人膽子尤其小,因為買活軍不遺餘力在報紙上宣揚生食的危害,張宗子不失時機地對兩個通譯普及了一番寄生蟲病的表現和危害,又遺憾地對於小月說,“應該多帶些衛生方面的剪報來,或者乾脆印刷個小冊子!”
於小月這次沒有杠他,而是點頭記了下來,“這些經驗應該不止在南洋,雲貴也都通用,這些地方的民俗應該都是接近的——對我們將來是很有用的參考。”
看起來,買活軍的確是雄心勃勃,尤其是這個於船長,已經很肯定自己將來要做出怎樣的事業了。徐俠客不言不語,把托着魚膾的芭蕉葉包了起來,塞到柴火堆下方——他也不願吃生食,寧可味道不好,也要盡量吃熱的、熟的、新鮮的,這是徐俠客多年來的江湖經驗。
隨從們對於上國使者的決定自然是不敢反駁的,雖然看得出來他們有些可惜,不住地咂嘴搖頭——在城裏,吃魚膾的機會不多,至少輪不到奴隸們。於小月告訴通譯,他們五個人吃兩條魚夠了,餘下的魚隨從們可以自己處理,吃魚膾或烤魚都行。
火燒起來以後,坐在火堆邊上就很熱了,通譯擦着汗說,“他們吃不得魚膾,魚膾要有調料才好吃——鹽貴呀!”
這還是國王的近侍呢,看來,南洋的豐饒和窮困真是如影隨形,不過買活軍的鹽不稀奇,於小月立刻送給他們一大包——這本來也是他們要送給村寨的禮物。這些隨從們立刻歡呼了起來,那個捕蛇的馬奴本來正在殺蛇,此時也殷勤地摘下苦膽,獻給上國的貴客。
苦膽是滋補的東西,按照通譯的介紹,他們用膽汁滴在通譯帶來的淡酒里,酒水立刻變青了,同時,這苦膽還可以用來做調味料,配合一種辛辣的本地茱萸,抹在烤魚上,魚皮會變得又脆又焦,魚肉也因此滲入了苦膽和茱萸的刺激味道,又有了買活軍的鹽,從路邊摘下的一種酸果子的汁水,烤魚的滋味就很豐富了,雖然,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這種味道,但這一頓對土人來說毫無疑問是吃得很好了。
更讓他們歡喜的是,餐后,買活軍還打開了一個鐵罐頭,把裏面的糖水和果子分給他們——果子在南洋是不稀奇的,這裏四季都有果子,對果實的食用是南洋人生活的一部分,但糖水惹來了極大的喜愛,本地的土著非常嗜甜,就連兩個通譯都不斷地咂巴着嘴,把用來分食罐頭的芭蕉葉碗舔了又舔。
這些隨從們甚至把買活軍使者們當成了神明,進行虔誠的禮拜,在他們面前嘰里咕嚕地不知說些什麼。
“他們希望你們能在占城常住不走!”通譯也愉快地笑了起來,“這些土人許多都很純樸,你給他吃的,就是他的朋友,你們給了他們鹽巴和這樣好的糖水,那就是他們的第二個主人——如果把他們帶回華夏去的話,他們會一輩子都對你們忠心耿耿的,那是帶着他們享福去啦!”
這話並不假,崑崙奴,在華夏大多數的時候指代的就是來自南洋這些膚色黝黑的矮個子,他們是溫順、忠心而且任勞任怨的。往往很多華夏的海商喜歡收用一些崑崙奴使用,買活軍如果願意向占城國王索要這些奴隸,國王也會欣然贈予的,這是幾方多贏的事情,所以這些隨從們都非常的殷勤,因為他們有這樣的指望。買活軍也不能說他們奴性重——他們已經切切實實地看到了土人們過的日子,吃,是有得吃的,但不能說不苦。
吃完了烤魚、蒸魚,又淺嘗了烤蛇肉(脆脆的像雞肉)、舂野菜(又酸又辣,但不咸,舂的時候還沒得到鹽),買活軍的人主要還是吃餅子和蒸魚,天氣太熱,他們胃口不開,只各吃了兩個餅子就罷手了,餘下的菜色被隨從們一掃而空,他們甚至連芭蕉葉做的碗都咀嚼了幾口,再把菜渣吐掉,通譯解釋說這樣可以清潔口氣,保護牙齒。於是張宗子也跟着照做了起來,並且評論——“芭蕉葉不難吃呀!”
一頓豐盛的午餐就這樣在大家的喜悅中結束了,買活軍本以為接下來該上路了,但是,土人們並沒有解開馬兒,而是從馬身上掏出了一坨坨的布料,將它們解開——是繩系的布兜子,在樹上兩邊一系,就是一張吊床。這個東西坐過海船的人是不陌生的,很多水手值班時就睡吊床。
“這是——”於小月也迷惑了。
“天氣太熱了,”通譯說,“飯後的一兩個時辰是最好不要趕路的——天氣太熱了,馬受不了啊。”
這個理由似乎是非常光明正大的:不是人受不了,是馬受不了,牲畜不懂事嘛!於是七張吊床被支了起來,五個買活軍的使者,兩個通譯,一人一張,土人們又砍來了不少芭蕉葉亂七八糟地疊在樹下,他們直接睡在芭蕉葉上,一會兒就鼾聲如雷了。
買活軍的五個人坐在吊床上,一邊搖搖晃晃,一邊面面相覷,於小月問,“那個村寨距離王城是多遠來着?”
“兩天路程。”
“不,是距離,距離多遠?我記得當時國王有說過。”
“是二十里多路。”
二十多里路要走兩天,人們一開始對於路的難走是有預估的,但是他們沒有想到是這樣一種走法——午飯後要休息一兩個時辰!天黑了還要紮營,這樣一天能走出十里路就不錯了!
“這……”
入鄉隨俗,這是買活軍之前強調過的守則,在這樣無關緊要的事情上,似乎沒有必要和一整隊人對着干,關鍵是所有人都這麼的自然,似乎這已經成了一種天經地義的事情,五個人面面相覷,先後在吊床上躺了下來。還真別說,樹蔭下這麼一躺,隨着吊床的晃動,似乎頭頂也有微風襲來,吃飽喝足了這麼一躺,搖搖晃晃的似乎也確實愜意,睡意就這麼不知不覺的——
“可憐的庄小弟。”
在朦朧睡去之前,徐俠客嘟囔了一句,“再堅持一會,我們吃完烤魚,睡完午覺就來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