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2)
白日裏睡覺,完全不知數,耳邊聽見所有的聲音,像是屋檐下的風,又像巷子外路人的。
我很少晚上睡過覺后,白天也依然覺得昏昏沉沉,這感覺特別奇妙,雲裏霧裏的似是而非,很像才過去的昨夜,半夢半醒間,鑲嵌石子的水泥地磚上,雨點滴落,四下濺碎。
不知多久過去,一股若隱若現的味道,只有黃昏時才有的炊煙味,和一同而來的夜幕來臨前的寒意。我這一覺休息得還算不錯,睡得口乾舌燥嘴裏發澀,身上冰涼,醒來時,一睜眼就看見艾迪細長的手指捏着黃色麥當勞紙包的漢堡,一張嘴正要下去大口。JACK和紅鬍子靠在對面的屋檐下似乎同樣在咀嚼什麼,把嘴“吧唧”得“吧吧”響,手裏捧着的也是黃色的麥當勞紙包的漢堡。
艾迪吃完把手裏的包裝紙“稀里嘩啦”地揉成一團,挪了幾步過來,伸手遞給我一直黃色紙包的漢堡。我趕忙接過捏在手裏縮回胸前,打過哈欠,爬起身伸了個懶腰,背靠牆壁重新坐下,把包裝紙拆開,邊吃邊環顧四周,從幾字形巷內的屋檐下瞧不大的天,外邊陰沉的傍晚沒有完全黑,沒有下雨,卻降下一層層漸濃的霧,混合著巷子屋頂鶯鶯裊裊升起的煙。
漢堡沒有吃完,我感到身上特別冷,就把剩下的一半包好揣進口袋,起身繞過垃圾箱走去超市。
超市的前門的自動門下是風屏,風很大很暖,把領子拎出個孔,熱風灌進去,背上涼透了的汗,就濕去寒褪。
超市裏有一間廁所,可以洗一洗,解個手什麼的。
我從正門一直往裏走,穿過新鮮蔬菜涼櫃,走到底推開背後的上貨區門,在牛奶和雞蛋冷櫃堆貨的旁邊進了廁所。男廁所有兩個洗手台兩面梳妝鏡,兩個小便池和一個馬桶間。我擰開龍頭,“嘩啦啦”的熱水溫潤地沖刷手裏,我捧滿抹在臉上,搓在脖子裏,想不到才一晚上的露宿風塵,用洗手液洗搓了好幾遍才洗得清爽一點。廁所里的暖氣特別足,我洗的時候竟然忘了脫羽絨服,洗臉和頭髮后領子也就洗濕了。
在走回大門的自動門的時候,我特地站在風屏下用手把頭髮撥來撥去吹乾,把領子也一同吹乾,順便拍幾下褲子和大衣角,我想如果我不講,應該沒有人看得出來露宿過的樣子。
“超市裏的暖氣還真是足得很啊!”
我一直杵在門口站着,自動門合不上。我扭頭看了看超市裏是否會有人制止我這樣,“大概還好吧,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根本不會有人在意。”
我在走出去之前看見門旁的TIMHORTONS咖啡鋪快要收攤,最後的一壺咖啡,淡淡的味道飄香過來。其實,大門另一邊的麥當勞咖啡也非常不錯,只是它家滋滋冒油的漢堡肉餅和芝士奶酪實在太香,蓋過了那些味道,我不敢走過去走近,怕引起腸胃的“不適”。不知道艾迪他們吃的漢堡是不是這一間買的。突然想起口袋裏還剩下半隻,洗漱完剛好餓了,就伸手掏出來吃。還真是很香,肉餅、芝士和生菜夾在香料烤過的麵包間,味道特別棒;儘管涼透了,肉餅乾了,芝士冷得粘牙,麵包卻比剛剛艾迪給我時要軟一點。
離開的時候,我忽然很想喝咖啡,本來只打算買個小杯自己喝,一想到肚子裏剛剛咽下去的漢堡,就索性掏錢買了四個小杯,放進紙托盤,端去後巷。當我走過垃圾箱櫃時,卻發現廊燈下他們全卧倒睡著了。我不禁很納悶,按照昨晚的作息,他們這個時間不是應該聊天打屁嗎?
我想想也許不奇怪,
以前和室友在讀大學放假的時候,也是這個時間特別犯困,索性上床睡上一覺,管它睡到凌晨,還是只有前半夜十點、十一二點的,起床后,我們還常常燒水做飯,插科打諢;完了玩電腦玩到後半夜,天快亮才洗漱又重新躺下。
我悄悄地把咖啡杯從托盤裏抽出來,擺在每個人頭邊的幾步遠,這樣不容易碰灑;然後,回到自己的那張雙層紙板床躺下,蓋上我“床”上的那張毯子。
夜,雖不深,眼皮卻在黑色的空氣里不斷下沉。
夜,無風,冰涼地,悄悄地順走我才帶回來的一點點熱量。
或許是過了好長一會,半夢半醒間,也忽然就深了,我感到身上無論如何也暖不溫的涼意,就睜開咪蒙的眼適應廊燈刺眼的光,聽外邊的聲音。
靠耳朵聽外邊街道有時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二月份的天,下午五點剛過就全黑了。超市周圍有許多商圈和高層公寓,下班高峰期四點半到六點間,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話語少,腳步聲多。晚飯間,行人不多,八點來鍾時會有一些行人,聽上去像是情侶、家庭或是朋友和室友出來瞎逛,腳步聲不重,輕鬆自然,有交談,有笑語嫣然。九點來鍾往後,路上的聲音就明顯地稀疏,十點左右基本上少有交談和鞋跟“踢踏”地面的聲響。小巷外的這間超市十一點關門,那之後,一天總算是走到最後,留下了冷清。
我聽見一陣窸窸窣窣,可能是艾迪他們醒來。我雖然早就也醒了,眼皮卻沉得很。
一股好聞的煙味從我遮蓋了半張臉的毯子角飄進鼻子裏。我掀開毯子,睜開惺忪的眼,身上好不容易暖熱的溫潤,揮散去夜色里。我坐起身後趕忙又重新裹緊毯子靠在牆邊,打了哈欠。
不知從哪兒多了一輛手推車擺在垃圾箱旁邊,車扶手上嫩綠的標誌顯然是這附近的超市。那推車擺在離艾迪鋪位不遠的地方,我問他,
“你要這手推車幹啥?你的破爛不就那點嘛,,一車不夠裝?”
他抽罷煙乾笑幾聲,往地上擰滅了煙屁股說,
“嗨,走!去跟我揀點東西。”
我心裏嘀咕,“大半夜出去揀東西?”,正想着,對面的JACK和紅鬍子也起了,正在麻利地收拾行囊,剛剛還鋪開的地上,轉眼就空空一片,正要推車順着垃圾箱邊準備往外走。
艾迪擰滅煙后,我倆也收拾好東西推着車走出去。
艾迪和我最先去了圖書館的外邊;不過,並不是要來鋪上地鋪重新睡覺。圖書館的東西兩側大門外各有兩隻大垃圾桶。艾迪講通常都會想去翻一翻有沒有易拉罐和塑料瓶什麼的可以回收換成零錢的。圖書館周圍的居民樓林立,很多學生分住在附***日裏來仔細和看書的自然少不了,總會有人丟棄廢瓶罐子。我倆從前後兩隻垃圾桶收穫頗豐,數了數,總共四十四隻塑料瓶加易拉罐。
有了收穫,精神也變得振奮。我正期待着接下來要去哪兒,艾迪說,
“走!”,就帶着我從剛才來時的路返回,在經過超市後巷后,順着旁邊的那條路一直往東北走下去,走入這座城市最大的一間購物商場的地下停車場。
這地下車庫分成一大、一中和一小,它們全都可以從四周的大馬路直接下去,出入口沒有任何閘門。其中的大停車場和小停車場都有地下一層和地下二層,大的停車場佔整個區域差不多百分之七十,它與小停車場在地下二層的一角由一條狹長的來回單車道相連。大的停車場在東西南北各有一個出入口,外邊都剛好是一處紅綠燈街口。笑停車場儘管只有北邊的一個出入口,卻也是個較大的紅綠燈口,並且是雙車道出入。
那間中等大小的停車場有些奇怪,面積大約佔了四分之一,說小不小,停車位置不少,但肯定不大,因為停車位狹窄,車道也很狹窄,柱子間和拐角的地方,就算是人走過去,如果不繞過柱子角,完全看不見另一側。一共有三層,第一層在地面,第二第三層是地下。一層和三層位置稍多一些,二層因為有一些店面佔據了使用面積,停車位比較少。它有東南和西北兩個出入口,比較隱秘,尤其是東南邊的那一個,出入口在垃圾桶和卡車裝卸貨的露台邊,車子要繞過幾個大柱子才能尋到以及下地下車庫的路。
艾迪不知帶我走了什麼樣的路線,在過完這三間車庫的所有層后,我幾乎什麼都記不起來。他肯定是沒有走重複路,我記憶里全部的日光燈排列、水泥柱子、透明的上下電梯井,好像完全沒有重樣。他對所有的垃圾桶位置也了如於胸,有些看似隨意的兜圈子,在轉過個彎的某個牆根後邊就立着一直垃圾桶,那些不起眼的位置往往還能翻出為數可觀的瓶罐。
空蕩蕩的停車場裏走久了,明晃晃的熾光燈,亮得眼睛很不舒服。大概本該是合眼睡覺的時間,乾的發澀。我只好半低着頭把大部分目光從天花板挪到地上,瞧着地上的黃線還有白線橫七豎八畫出的車位和阻隔線,那些線在白天裏,在這同樣不見日光的車庫裏,就像一道道牆,割分着汽車。
小車庫和大車庫之間連接的是一條非常長的雙向車道,沒有可供行人同行的空間。因為,跨度很長,從一層到二層的坡度顯得只是稍微的傾斜,地面橫着澆築了一道道防滑的橫溝,下坡時,手推車相對容易推,很難想像要是走相反的路線,該怎麼費勁地推過長長的斜坡。通道里有嗡嗡的聲響,聽不清是風負壓流動,還是天花板上排風管里的聲響。
那天夜裏,我們回到超市後邊,我躺在紙殼床上翻來覆去直到天明才勉強睡着,耳邊始終縈繞嗡嗡聲。這算是我躺在街頭的第一個失眠夜。頭一天的那個晚上,雖然,自己不懂用紙殼板墊當床,水泥地上又冷又潮,鑲嵌的小鵝卵石硌得怎麼躺也不舒服,卻到了後半夜困意難耐,算不上睡了個好覺,卻也一夜無夢。
我躺着沒動,屋檐邊的天空微微發亮,雲比昨天淡薄了一層,沒有前天夜裏黑得窒息,無風也無雨,當覺得身上暖和很多,晚上也就過去得快一些。我還從未在某一個睡不着的夜裏,腦子裏放空啥也沒想。
他們三個的呼嚕聲此起彼伏,聽上去都覺得睡得特別香。睡覺讓別人覺得香的人,通常不是沒腦子就是沒心沒肺,那些再香的夢,到頭醒來也一無所有,完全一丁點都不記得,自己不覺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