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迪,夢裏賽跑(16)
艾迪離開了一整天,想着他啥時候回來,時間放佛從他離開那一刻時就停滯不前,冬天陰雲密佈下,清冷的空氣里,。
也許是這樣吧,這麼多天裏,我沒有覺得什麼事情是非用時間來衡量的,住附近呆慣了,無論是屋檐下睡覺,醒來,進超市,出超市,找吃的,睡過的圖書館外頭,超市後邊的“遮風擋雨”巷,想到這就想起那垃圾車鏟起巨大的垃圾箱,聽它抖動掉下的垃圾;還有看那個愁眉苦臉的廚師坐在後門牛奶框上抽煙,一臉不屑地瞧着我們。
想到這我就想笑,我們那時也瞧着他,四個看一個,擠出更為不屑的四張臉,反而他倒像那個異類。
我們在圖書館駐足,坐在外邊的石凳上,天比剛剛輕軌橋下更灰些。
“他不回來了么?”
我想着,想到“隨心所欲”這個詞,卻立馬覺得不妥。艾迪肯定是不會離開這裏。習慣了一個地方,輕易離不開,至少每天的睡覺便是個大問題,要再找出一處遮風避雨,又不容易被騷擾得“臨時居所”,誰知道會在哪裏?
看上去何處都可以的角落,卻是大部分都不能歇腳。
對了,床墊呢?這附近幾間店鋪背後的紙殼垃圾箱翻出來的“地鋪”,紙板間有空心氣柱,又厚又富彈性,
一個星期里,想洗澡便有地方洗,要是不想野尿,廁所有的是,除非是三更半夜。想吃早飯,有超市的打折麵包,有便宜咖啡,有地方撿煙頭,晚上冷了一夜的話,白天就正大光明地走進圖書館,找張沒人的桌子使勁打瞌睡,溫暖的很,要是那樣也失眠的話,就趴在桌上看書,書多得很。要是覺得情緒實在無處釋放,還可以喝酒,每星期幾乎都可以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搞到一些酒精飲料。
在這裏的確體驗不出來生存的意義和價值,卻無時無刻不感覺着無人問津的隨心所欲和自由自在。
天,在我們都上那麼一點點,水泥地,在屁股下,那麼一丟丟,身子像栓了根重重的錨,被掛在這片不大不小的一小塊地緣,即便是用想的,飛,飛不出;逃,逃不了。
我們在圖書館東北邊,靠近輕軌橋的那側,分坐在草坪的兩張石凳上,頭頂上的樹沒有葉子,下午過去好一會,漸漸冷去,樹杈間亮度也明顯變暗,我沒有重新穿上羽絨服,並沒有開始覺得涼。看來吃點美好的油膩比喝酒帶來的溫暖持久。
“唉!”,我嘆了口氣,“要是明天中午有今天中午那樣就好了,暖烘烘。”
他倆沒有講話,感覺很奇怪,不知在想什麼,也很長時間沒有抽煙。
我們隨意地坐着等艾迪,有點無聊。
說實話,剛剛那炸雞味道也就那樣,實在不好吃,突然十分想吃幾口真正的炸雞,油酥里嫩,估計吃一次我能把那味道記很久,想着想得嘴裏冒泡泡。
傍晚天完全黑掉之前,艾迪回來了。我們就起身推車去超市背後。
剛重新坐下,艾迪就問有沒有他的那份?
我告訴他在車裏,擠在靠扶手這側右下邊的角落。
他急不可耐地從推車裏拿出、摳開紙蓋子,像一隻街邊餓急眼的流浪狗,吧唧嘴聲像聲響脆一點的小鞭炮,“噼里啪啦”,扯着嗓子咽下干硬的薯條,狼吞虎咽地完全沒有一點以前“舞蹈家”的樣子。原來每個餓急眼的“動物”都差不多,看樣子是出去哪裏浪了一天沒吃上啥東西。一小盒東西,三下五除二就干光掉,他把舔過的手指擦在紙殼箱背面,
意猶未盡地掏出根半截煙叼在油乎乎的嘴唇上。
他點着狠狠地吸了口,問我喝不喝酒?
我說算了,他就起身去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靠牆坐下,呷了口,很愜意。
我感覺口渴的厲害,去超市的廁所洗水池喝了好幾次自來水,期間,艾迪的屁股始終沒挪過窩,我問他,
“你咋了?”
“沒什麼。”
JACK說,“他去彈琴了哦~~!”
“彈鋼琴?”
“嗯。”
“噢喲,你還會這個。”,我說。
JACK“嘿嘿嘿”地笑,約翰沒有加入我們講話。
“你除了會跳‘倫巴’,還是個鋼琴老師?”
“老師個屁,我就會彈一首曲。”
“啥曲子?”
“致愛麗絲。”
“是致‘愛麗絲’大街上的街女嗎?”,JACK開玩笑問。
“嘿嘿嘿”,約翰就笑,艾迪舉起捏杯子的那隻手,伸出個中指給他,說再胡扯就過去揍他。
我腦子發昏,聽得斷斷續續,就接着問,“你去愛麗絲大街了?”
(那條大街在市中心東區,站街女出奇的多,大半夜成群結夥。)
JACK和約翰就笑,說,
“對對對,他就是去那兒了。”
看看他的身條,要是不看臉,俊俏的屁股和北歐人修長的腿,倒確實適合站在街角。
JACK和約翰說他挺適合上那兒拉皮條,還會扭腰和抖屁股。
艾迪翻了他們一眼,指了指JACK講他也適合,有些人有特殊癖好,就喜歡找他這樣病懨懨的,看上去馬上就要死掉的。
他扭頭看着我,挑挑眉毛,我下意識覺得冷,雙手交叉擋在胸前,他目光像是要扒掉我衣服;然後,我倆就撲哧地笑了。
我問他,“你真的去那兒了?”
他,“去你的,我去彈鋼琴了。”
我說,“哦~~,原來是去彈‘致愛麗絲’了。”
艾迪又問,“喝酒嗎?”
我心想,要是我一頓能喝掉他大半瓶,很可能他就再也不會問我喝不喝酒。
“我不喝。”,我說,“油膩膩的炸雞,噁心死了,看來我是吃不慣葷玩意。”
我們就又“哈哈哈”地笑。
JACK和約翰正在那邊講着啥,約翰也在笑,樂得伸出厚厚的舌苔舔嘴角綿密的胡。他那張嘴活像茂盛草叢下的一道泥溝。
艾迪呷了口酒含在嘴裏,上下漱了漱牙咽下肚,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對着他的腰左揉右搓好一會,舒展開,掏出一根半截煙抽,噴出長長的白煙,不下雨的晚上,顯得特別濃郁。超市還未關門,我想去上個廁所,順便再多喝幾口水,不然關了門的話,就只好走去圖書館外邊喝沙濾水了。他不喜歡去這間超市,不知道為什麼,他總喜歡走去圖書館那條街區的草坪旁灌木叢里澆草地。
喝完水回來剛躺下不久,又口乾舌燥,感覺有點累實在不想起,就努力擠出點口水咽下嗓子。今晚我們睡得都比較早,艾迪解過手回來,我們就全都倒在鋪位上準備閉眼。
喝多水的夜睡的十分不踏實,睡着睡着,夢剛起,就被尿意拉回地鋪。晚上超市關門了,我也只好走過街口,去那片灌木叢小解。還未走回來,就又有新的感覺,只好扭頭重新踏進灌木叢滴滴答答地重新尿過。晚上一直折騰了三四次,才迷迷糊糊睡去。
這一夜睡得很不踏實,夢裏全是躺在灌木叢邊的草坪上,夢見尿泡滿了就站起來朝着灌木叢撒,然後躺下就睡,方便是方便,就是一股騷唧唧的味道。
這樣的淺睡,腦子轉得飛快,半夢半醒間葷素不清,搞得我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一夜都睡在灌木叢邊,尿了一夜。迷迷糊糊里,一下白亮,一下暗紅,一下白亮,一下暗紅。覺得快要天亮了,眼皮艱難地掀條縫,縫裏白得刺眼的光,是圖書館外的廊燈。
一陣風過後,帶來黑色看不見的細小砂礫,輕輕擦痛臉頰,卷進衣領和袖口,疼癢難耐。
艾迪坐在我身邊,靠着牆。
我說,“不~~睡覺?”
“。。。”
“不睡??”
“睡不着!”
“你也尿了一夜?”
“嗯。”
圖書館屋檐外那邊的草坪上傳來“吱吱”的電動聲,是第一班輕軌?
艾迪說,“走!”
“去哪兒?”
“走,去賽跑!”
“賽跑?為了啥?”
他指指熾光燈里,地鋪上的半瓶褐色朗姆酒,說就賭誰擁有那半瓶。我說那本來就是你的。他說,那就賭麥當勞漢堡吧,他有一隻,一塊錢雞肉漢堡在口袋。
我說好,那就賭麥當勞雞堡。
“怎麼開始?”
“等輕軌聲。”
我倆一起起身,走去草坪,然後站在草坪邊。
我說,“不蹲下?”
“。。。”
“跑去哪兒是贏?”
“最後摔倒的算贏。”
“最後摔倒??”
“噓~~~輕軌過來了。”
我東張西望,滿眼是黑,“哪兒來的輕軌”,我想。
想着間,輕軌就往這邊來了,“咯吱吱”的尖銳聲,聽得出是進站前剎車。
艾迪彈射奔出。見他奔出,我腿肚子猛烈抽搐地跟着奔起。
圖書館廊燈找不見的外邊很黑,才跨出幾步之遙,就一片黯淡,需要很費勁才能辨識周圍。艾迪在前邊跑,我緊跟着。這草地奇怪的很,平日走不到三十步就到頭,今晚卻跑了許久,一片大草原,無邊無界,我們跑着跑着不由自主地越奔越快,跑過烏淡雲散,廣闊的草地在無邊的天際下,星空滿塵,草葉清晰可見,它們一同延伸到很遠的盡頭匯聚一塊。
好像跑過很久,我胯下半滿的尿泡,上下左右咣當,一陣松、一陣沉。
腿束縛般不自在,腳下便覺得滑,難以控制,腦子裏想着“不要摔跤,不要摔倒,叫尿泡摔破,黃尿流一地。”
腳下便一滑,向一側翻去。辛虧我反應快,把翻向右側的胳膊收回來,不然哧溜打個滾,興許胳膊扭傷了就難弄了。
我摔倒,艾迪也摔倒,一前一後,他用胳膊肘頂了一下草地,順利地軟着陸。
我看了他一下,仰面四腳朝天,一動不動,縮回目光,也仰面躺着。身下的草葉,粗肥的葉莖,韭菜般壯實,壓在身下絕對比席夢思纖細柔軟。望着天空,星光閃爍,幻覺般顆顆觸手可摘,望着望着就過掉很久,直到“哐”地一下子,最初的曙光照亮了不知名的大草地,我們微微直起脖子看向天邊,紅日,紅得流油的鹹蛋黃,火紅的光映亮滿是泥濘、汗痕的臉。我看着艾迪,他也看着我,痴痴地笑,笑得合不攏嘴。此刻,才想起雙腿間夾着的尿泡越夾越緊,那尿意放佛要是再多夾上一秒鐘就要滴出個幾滴來。
艾迪搖搖晃晃地爬起,屈膝半站着,朝前面一方草地傾瀉,一肚子壞水“稀里嘩啦”,粗壯的草葉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澆得東倒西歪。
我想着晝夜交替的“那一下子”,想起小時候,二年級暑假時,姑姑姑父帶我從廈門坐火車回江西。火車坐了兩天兩夜,硬卧上,“呲呲錯錯”、“呲呲錯錯”的夜裏,每當“哐當”的一下,天就微微放亮了。我爬下中鋪,坐在卧鋪另一邊的彈簧凳上問姑姑,她也打哈欠剛醒,
“天就是這麼一下子放亮的?”
她楞都沒有楞,“哈哈哈”地笑,說
“是的!每個晝夜交替都是這樣,地球一抖動,就黑了,一抖動,就亮了。”
小時候,傍晚的天黑,我天天都知道,卻從未看過天變亮瞬間時,那是第一次,火車抖動比較大,大概是剛好碾過匝道,於是硬卧中鋪上恰好睜眼,透過窗子看見草原外的黎明。我第一次看見黎明,微蒙蒙的亮光,太陽輻射最遠的那圈光子大概恰好露出地平以上。
大概是褲襠里似乎有了一些尿意,我大聲地咳嗽醒來,怕再咳的厲害了憋不住尿褲襠。我急急忙忙爬起,“小心地斜邁下幾級台階”,站在路邊朝着一排矮灌木叢噴射而出。路上一輛車沒有,我看清眼前的景象吃了一驚,我站着的是超市後邊的垃圾箱外邊靠馬路的牆根,哪兒來的什麼灌木叢,牆角的尿水流了一地,差點濺到鞋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