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14)

早飯(14)

傍晚的時候,我沒有去找艾迪他們,而是去了超市西北邊一處十字路口的對角西北邊的一處小商圈,在政府酒坊的背後找了處背風的卸貨水泥檯子側邊,從它們的垃圾箱裏撿出好幾隻紙殼箱,拆散了一部分鋪在地上,一些揉、折軟了變成毯子蓋在身上。酒坊的垃圾箱比較低,很容易爬進爬出,裏頭紙殼箱的品質也特別好,用來裝紅酒的箱子特別厚、輕,板中間的空心氣柱,實在又保暖。

不知是不是自己一個人,睡得不實,雖然感覺比較暖和,半夜還是醒了,就想去找艾迪他們,可眼睛卻睜不開。我用手搓眼睛縫,擦在身下的紙殼箱上,用指甲順溜睫毛掐下幹掉的黏塊。

圖書館外供人喝的沙濾水,我壓按鈕噴出水,用手接了把眼睛擦拭乾凈;雖然不衛生,顧上那麼多。

圖書館外,另一邊,艾迪納悶地看着我,我也奇怪地看着他,

“這麼晚,還不睡?”

“你也是,哪裏浪蕩去了?”

“酒坊背後睡覺,結果醒了。”

“是吧。”

艾迪低頭掐滅煙蒂,抬頭看着我。

“那你守夜,我睡會。”

他頭一次在我之前睡。

“你睡唄。”

他的臉頰這兩天顯得更消瘦,眼角皺起的魚尾紋更深。

“我睡一下就起,哎呦。”

“對了,中午以後我有點事,你要是沒什麼安排就別亂跑,跟着他倆。”

說完,扯起領子,裹緊毯子倒頭閉上眼睛就呼嚕。

我沒有困意,去大門口的煙沙上撿了根長一點的煙屁股,點燃了坐着發獃。

很少這樣坐着看他睡覺,他的夜裏常常打個盹就能挺過一晚,很好奇究竟多少天他才需要睡一個整覺,那一副一口氣就睡熟的模樣,放佛我沒及時回來,差了一分鐘,他掐掉剛剛那隻煙,倒頭就不省人事。

夜晚裏,艾迪鬆弛下來的臉,居然也擠出些皺紋,他睡的覺似乎沒有夢,因為從他褶皺的臉上看不出風雨,或某種暗示,像以往那樣,小心翼翼地裹毯子側卧紙殼板上,在一條狹長的位置上,放佛,卧着的地不是地,是一根懸空獨木樑,整夜裏無論怎樣的輾轉反側,他總是緊緊挨着那根“軸”。

我反倒是睡不着了,後半夜裏又去飲水機洗了幾次眼睛,靠在牆邊時不斷地打哈欠,卻完全睡不着。我看見不遠處的手推車裏的酒,還有一打一次性杯子,想站起來去倒一點喝了,又怕瞎了眼睛;然後就想着想着,笑了,這算是啥,基本的常識我還有一點,就算這麼重的紅眼病也不過是細菌感染,和喝不喝酒,肝上不上火,沒半毛的關係。

-

天,微微地亮,春天是近了,黑厚的烏雲也變得更薄,深色變成淺色,晨風拂在臉上,溫潤地悠然自得,叫意識也變得柔軟。

“嘩啦~~~。”

自動門向兩旁滑開。

我猛然睜開眼,不知從什麼時候睡着的,身旁的艾迪沒了人影,紙殼箱地鋪收拾掉了。JACK和約翰依舊呼呼地睡,絲毫沒有馬上醒來的樣子。圖書館的門開了又關,又迎進幾名客人。我不禁有些不好意思還這樣躺在正門外的地上;雖然,好像沒有人把目光撇到我們這邊。我想起了那天晚上那個罵我們“蛀蟲”的男孩。一大清早,心裏滿是害臊。看來艾迪不在的時候,我有義務去把他們從被子裏搞起來,捲鋪蓋走人。

樓梯下,不遠的行人路又走來幾個人,

看樣子也是朝着圖書館大門過來。他們中,我看見那個紅衣服黑長直發的女孩,她還和那天遇見時的裝扮一模一樣,運動褲和喬丹鞋,背上背着不大的雙肩書包,身姿輕巧,三步並兩步地蹦上台階,我趕忙將目光縮回,低頭看地上水泥間的石子。看她進了大門,我才把帽子翻上腦袋,也跟着進去,是去廁所洗眼睛。

鏡子裏,眼睛還是紅得不得了,正要出廁所的時候,JACK進來了,看見我,說,

“眼睛這麼紫,要不要去診所看一下?”

“沒關係,我沒啥感覺。”

“超市裏買點啥葯?”

“沒啥事。”

我說,“你離我遠點,小心傳染給你。”

他“嘿嘿”地笑,三步並兩步走到小便池,“嘩啦啦”一泡粗壯的宿尿,一個軟弱無力的哈欠,長嘆一聲。

出門的時候,約翰湊巧坐起,微微地伸展一下,打過哈欠,把胳膊環抱胸前鎖進被子裏。

“你沒喊他起來?”,我問JACK。

“喊了,他講他頭暈,再躺一下。”

我說,“快點收拾吧。”

卷毯子,折被子,這些東西不整理好非常占手推車的空間;然後,撿煙蒂。看起來東西鋪的很開,收拾掉也不過三五分鐘,風一過,帶走整晚后殘留的煙味、酒氣和汗臭,硬巴巴的水泥地變回它本來的樣子,沒有一絲痕迹。

臨走前,他倆沒說,我忍不住問了聲,

“艾迪呢?”

“他去彈鋼琴了!”

“哦。”

我心想,“奇怪的很,‘彈鋼琴’?管它的。”

三個人推着三輛車,從供殘疾人推輪椅的斜坡離開屋檐下。

我問要去哪兒,JACK說去吃早飯吧。他和約翰走得飛快,剛回完話,倆人就走遠了,我趕忙跟上,輪子碾在坑坑窪窪的人行路石板間,“吱吱溜溜”,累出我一身大汗。

車推着向東走,馬路的另一側行人路上的輕軌橋,早上忙碌着來回奔馳着沒有行駛車頭的六節車廂。當我們走到大商場時,恰好有輕軌從身後駛來到站,剎車的聲音非常尖銳,很令人討厭,渾身的雞皮疙瘩。尖叫聲把灰色不厚的雲層撕出道口子,雖不能徹底,不夠將藍色天際完全露出,依然給早晨一個該有的鮮亮。望高過輕軌橋的另一邊去,那豁口裏擠滿了暖陽,几絲艷陽漏射下,灰色的天地上頓時五彩流光,不禁令人停下腳步,痴迷地看着,輕軌蛋殼色車廂上藍色的貼紙,橋下三層小公寓土黃色的牆,小草地,枯黃僵硬的草,根莖漸成綠色,沒雨的早晨,似乎有露水滾圓、蹦落草葉間。

變得柔軟的草葉,窸窸窣窣地竊竊私語,

大商場旁有兩棟高層,橘色外牆的是居民樓,紅色的、老式磚牆的是假日酒店。過了一個冬天的灰,它們終於有了自己的顏色。

假日酒店靠在馬路一側的門店,有一間是咖啡屋,招牌上褐色的底、藍色的字,有一間是賽百味,綠色的底、白色和黃色的字,拐角的側邊是一家連鎖電子商店,白底紅字。深紅色,在這個即將開始填色天地下依然灰濛濛里,顯得寂寞又不出彩。

“唉~~”

JACK回頭喊我。我應了聲,推車快步走向前去。

假日酒店東邊是商場的南門,以及南門外的一個公交車中轉站。這之間有一條平日完全不起眼的小路,是商場最西邊的一堵很長的、光禿禿的牆,和靠我們從行人路推車進去這一側,西南角的一處卸貨區。小路,從進去分成一條寬一點的,一條窄一點的,中間被欄杆分開,寬的順着光禿禿的牆去了商場北面,窄的下個大坡,朝着兩扇卷門去。這種離地半人多高的金屬卷門大部分時間都關着,只有收發貨時,卡車的后箱倒車頂到那裏才從裏頭卷上去,方便得很。

我們睡的那間超市,卸貨員只能把卡車停在那兩隻垃圾箱外邊一點的地方,用箱尾的電動升級板卸貨,用電助力車鏟着木架子繞過垃圾箱往超市後門去。想到這,我們很怕什麼時候卸貨的公司抱怨麻煩,就讓垃圾公司把那兩隻巨大的垃圾箱排成一列放在後箱,而不是並排,那樣的話,我們就失去了租單掉四分之三從後巷外望進來的屏障。大概是收垃圾的公司也不樂意,這樣一來一隻箱子藏在另一隻背後,拖出來拖進去,麻煩得很。

我們三個從這邊窄道走下去,個頭差不多剛好埋沒在卸貨門側邊的牆根,這裏角落不容易被看見。

手推車挨着牆邊擺下,JACK說我們在這裏歇歇,一個人換一個去吃早飯。

“什麼早飯?”,我剛問出口就反應過來,“哦!”

他大概說的“早飯”是在商場北邊進去后那間超市裏頭,我想想前幾天在SAVEONFOODS里干過的“早飯”的事,估計大同小異。

我們仨把手推車撇在牆邊,人也挨着坐下,長吁短嘆后,商量着誰先去“吃飯”。

我想了想說,“要不然你倆先一起去?我一個人看車子就可以,一會你們回來還我,還可以省下時間。”

JACK說,算了,還是一個一個去吧,不然目標太多。

我們最後商量的結果是約翰先去,再換我,然後是JACK。

我和JACK蹲靠在牆邊、卸貨的卷門下,大約過了三十來分鐘,約翰回來了,嘴上吸着煙,胡茬間夾雜了幾片不知是煙花小碎碎還是餅乾渣。JACK用胳膊肘頂我,待我轉過臉看,他用他蒼白的下巴示意我,

“你去吧!”

我站起身,拍拍坐在地上的屁股粘上半乾的泥,這下邊的牆邊常年沒有人來,地上厚厚地積着土,縫冬天陰雨,潮濕地變成了粘稠的泥。我繞上牆上邊的小路,順着西牆走去前邊,再自西向東走不到兩分鐘,就是購物大商場的北門。這門也是晚上九點,商鋪歇業以後,唯一進出三樓夜場大電影院的出入門。這電影院是遠近唯一的一家播放主流大電影的影院,既有IMAX,又有普通放映廳。

商場的北門自動門進去后,走不到三四十步,右邊是那間超市,十二三張的大長形的掃貨履帶桌,縱向排開。

這超市在我剛來這座城市時就來過一次,裏頭非常大,貨品也多,比我們睡的那間超市便宜不少,興許是東西次一點吧,不過我分辨不出來。這裏有一個比較隱秘的廁所,要不是JACK指示清楚,我很可能會找不到,其實嘴勤快點,問員工也能知道。一般顧客都不認為在寸土寸金的商場內租下個地方作為超市,除了給運功休息室的外人去不了的衛生間,大概是可以趕客人去使用商場的公共區域的廁所;然而,廁所的確是有,而且裏頭也是大得相當有“公共”的樣子。從新鮮麵包、糕點部,也就是正門進來后沿着所有的掃貨收銀台走過,在最後一小塊自助掃貨結賬區的背後,兩張擺滿麵包和鬆餅的長桌子間有個岔口,向里走進去右轉。

有點暗,這條很短的小巷,上邊是二樓延伸出來的房間下的通道,前邊十來步遠的第一間有燈的是女廁,頂頭的是男廁。因為沒有燈,光線靠外邊淺淺地照進來,讓人不免覺得這裏要麼沒有什麼,要麼是間員工休息室。

知道的人少,在這裏洗漱時,遇見“不速之客”就少,幾乎可以是無所顧忌。我也放佛是習慣了,之前在那間超市裏頭的時候,遇見過兩次有人進來上廁所,我沒有回頭,感覺背後的人匆匆走過去了隔間,互相假裝沒有看見。

這間男廁沒有任何窗戶,墨綠色釉質的瓷磚讓人覺得厚重,有安全感,頭頂上唯一的出風口,噴入的暖氣讓瓷磚也是溫的,摸上去,手裏的冰涼和僵硬瞬間軟化,脖頸下的羽絨服里滲出密密的汗。

我把上衣全脫下來,一件件掛在坐便器隔間的門后掛鈎上。廁所里有兩條長方形白熾燈,全都在水池上方,叫水池照的非常白,看起來很乾凈,而其它地方就比較暗。我操持着洗手液,把手和手臂上下,還有一出汗就變臭的腋下先搓一把;然後再洗兩遍的肋巴骨。背上和肩膀后比較難洗,同樣是出了汗,撩上水摸起來滑溜溜,打過洗手液,沒有毛巾,只靠手來回努力地接水擦,很費勁,有些地方乾脆夠不着,就索性把拍在肩上,讓洗手液和水自己流下去。洗臉和脖子就特別簡單,伸到龍頭邊,撩水、抹乾凈就成。

水池邊有干手擦紙,特別硬,我乾脆站在出風口下吹,暖氣呼呼地籠罩身上,吹乾潮濕的皮膚時不覺得一丁點涼。我一件件把衣服從掛鈎取下來,一件件舉在暖風下吹了半天才穿在身上。

很喜歡這件廁所,自始至終只有一個人,怪不得那倆人只同意一次一個人前來。更貼心的是這裏邊沒有鏡子,毫無顧忌地“洗浴”,不必擔心看見自己的煩惱。我最後一次看見自己還是二十幾天前,剛來這座城市時的那副模樣,那天,我特意好好地在鏡子前整理了着裝,刮掉凌亂的胡茬。

-

超市雖大,貨架林立,商品一應俱全,員工卻特別少。才剛剛早晨而已,購物的人絡繹不絕,比較多的是年紀偏大的顧客。

才剛走過一排貨架,我手裏多了兩隻散貨膠袋,一直裝了我打算買的便宜的花生米,另一隻裏頭混裝了葡萄乾、香蕉干、鹹味松子和鹽焗夏威夷果。嘴裏邊嚼着,邊踱步去了剛剛廁所附近的桌子,撿了半打打折鬆餅。我是特別愛吃鬆餅,其實就是沒有烤硬的餅乾,軟軟的入口即化。

乾果吃起來慢,我瞎逛着,從嬰幼兒貨架區漫步到冰鮮海鮮區,又去看了看電飯煲、燒水壺和電餅鐺,眼前琳琅滿目,嘴裏嘎嘣脆香。

乾果這玩意雖然好吃,嚼起來太累,腮幫子疼,油脂也多,膩得發慌,飽腹感卻持續不了多久,我就又嚼了兩把小熊餅乾。這些廉價的破餅乾,非得吃個滿嘴餅渣才勉強回味得出個奶味,缺點也很明顯,特別粘牙,停下咀嚼的腮幫子放佛腫了一圈,要是剛好打上一個嗝,就能從嘴裏噴出十幾粒渣沫。

出超市,走過前邊到西牆,看見那片薄雲撕開的口子徹底裂了,回到牆根時,一束陽光正射在卸貨的金屬拉門上,很亮。我走下去,蹲在JACK邊上,聞見他身上的味道,就跟他說你去吧,臭死了,他“嘿嘿嘿”地樂開了,快吸幾口煙,掐滅了在地上,起身離開。

身上輕飄飄的舒服,特別像小時候,除夕前,洗凈身子,除舊迎新。每年當這個時候,洗過瑟瑟發抖的澡,一身清爽地等年夜飯,開心的心情,無與倫比。眼前雖然不是小時候瑟瑟發過抖的澡堂,但和那個時候澡堂外的斜陽卻是一模一樣的金燦燦。這裏同以前爸媽住的地方都沒有工業,沒有長年累月的煙霧霾霾。樸實的暖陽,是柔軟的蛋黃色,幾簇又幾簇散射下,有些落在整座屋頂,有的落在輕軌橋上和橋下枯黃的草上,沒有剛好能夠落在我們身邊的地上,但也覺得很暖,是很特別的早午,莫不是已經初春了?

一會兒后,JACK從斜坡上跳下來,嘴裏使勁地咀嚼,脖子直伸着,青筋暴起。

“你吃的啥玩意?”

他顧不上回答,扯着嗓子困難地咽下嘴裏的“玩意”,

“餅乾。”

“餅乾?”

“餅乾!你難道沒有吃?”

“沒有啊!”,我假裝納悶,“你不是說只是洗漱嘛。”

“我不也說了‘吃早飯’啊,蠢貨!”

“嘿嘿嘿”,我們懶洋洋地蹭着牆站起身,準備推車離開。這地方白天裏說不準貨車停靠卸貨的時間,再加上地上一層厚厚的浮土,叫人獃著不舒服。

吃完餅乾嘴裏特別干,手推車裏塑料瓶的水都喝光了,只能找地方去灌。離這裏最近、最方便的地方是這商場東側靠南邊的社區活動廣場。那地方上有足球場、棒球場、網球場、小型籃球場和一個滑板障礙區以及它旁邊的一個特別小的兒童樂園。這滑板場和兒童樂園之間有一小塊窄草地,草地邊有兩個過濾飲水機,手指用力按就能噴出可直接飲用的水。

我們渴得快要咽不下口水,扒着飲水器,嘴挨上水柱咽得停不下來,喝了很久,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嗓子是滋潤了,可胃裏泡發的餅乾脹的難受,只好坐在兒童樂園旁的花圃水泥檯子上喘氣。偌大的戶外娛樂場,全然沒有一個人。足球場上是沒有草,全是塵土,而棒球場就不一樣,全是肥美的草葉,肥得油亮,活像一茬茬茁壯的韭菜。

我們把車停靠在滑板區挨著兒童樂園的花圃邊。這裏的地全是水泥,即使潮濕,也有幾隻木頭長條凳,隨便坐,又或者,一小段不下雨後,水泥地幹掉可以席地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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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晚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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