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身世
楊業見老道臉色不對,也顧不得驚詫於那符紙的詭異,聞言立刻依言背起老道向外面跑去。跑出去不遠,整個酒館就被大火徹底吞噬。
“去那片樹林,往裏面草木密集的地方走!”
楊業依言背着老道來到了密林深處,將老道小心翼翼的側身放下,才顧得上細看老道的傷勢。
此時老道已經雙目緊閉,只見那把尖刀刺入老道后心,幾乎直沒入柄,見此情形,楊業心中頓時冰涼一片,
“老道,老道,你怎樣啊,你堅持住,我背你去找大夫。”
許是聽到楊業的喊聲,老道費力的睜開眼睛,鬆開一直緊攥在左手中的錦囊,伸手顫抖着欲從裏面拿什麼東西,卻沒能成功。
“你扶我起來,裏面有顆硃紅色的丹藥,拿出來。”
說完又咳出幾口血來。
楊業見狀不敢怠慢,趕忙將老道扶起,從錦囊里找到那粒丹藥,喂老道服下。
老道服過那粒丹藥之後,靠着楊業身子坐在地上,不停的喘着粗氣,期間又咳出幾口血沫。約有盞茶功夫,老道的臉色竟然不再蒼白,變得如同正常人般紅潤起來,呼吸也平穩了許多。似是已無大礙。楊業見此情形,終於鬆了口氣,因他求情,老道才放過那二人,更是為救他而受傷,要是老道真有個三長兩短,那他怕是要悔恨難過一輩子了。
“對不起,老道,都怪我一時心軟,輕信了他們,要不是我,你也不會受傷了,你再歇會,感覺好些了,我背你去看大夫,把刀取出來。”
老道聞言瑤瑤頭,微微笑了笑,說道:
“你不要自責,不怪你。當初要不是你救我,我早就死了,多活這幾年,都是賺的,這些年來,你又供我白吃白喝,我替你擋一刀,算得了什麼,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你卻還年輕,就算是一命換一命,也是划算的買賣,不是么。只是以後不要這麼天真、不要再輕信別人了,越是亂世年月,人心就越險惡。若他們真是良善之輩,豈是那麼輕易就會起了歪念的?經營不下去,還不能搬到別處去過活嗎。”
說過這些,老道喘了幾口氣,接著說道:
“不要去找大夫了,你坐下,聽我說會兒話。
哈,道爺的靈符怎麼樣?早跟你說,道爺我以前是很厲害的,你還不信。說起來,跟着你混吃混喝這麼多年,關於我的事,卻一點都沒有告訴過你,不是老道我不拿你當朋友,實在是往事不堪回首,說出來,不過徒增傷感。其實,憋在心裏也很不好受。”
說到這裏,忽又咳起血來,楊業不由大為憂急,勸道:
“老道,你不要說話,怕是傷到肺了。我以後一定聽你說。你聽我的,咱們去找大夫,來,我背你起來,這就去。”
老道咳了幾口血,眼中卻綻放出異樣明亮的神采,對楊業的話恍若未聞,似是神情變得恍惚,繼續說道:
“我出生在魏國,可是早忘了那地方在哪,叫什麼名字了,只記得是個小縣城,依山傍水。你也是生自魏國的吧,沒準兒啊,咱倆還是同鄉呢。
我家裏是當地豪富,小的時候,我過得比其他孩子都好,錦衣玉食,很多長工佃戶家的孩子都圍着我轉,巴結我。我們經常一起去城外瘋玩,好開心,這些我一直記得,那是我這一生,唯有的一段美好時光,記憶猶深。
可惜了,好景總是不長。後來,我爹誤交損友,痴迷上了賭博,有道是久賭神仙輸,我那老爹,比起神仙是差遠了,自然也不例外。他越輸就越想翻本,輸光了家裏積蓄,就賣地,賣光了地,就把家中能賣的東西都拿去賣。後來連祖宅都賣了,一家人搬到城外,住在以前看祖墳用的一間茅屋裏。
可是就算到了這步田地,我爹卻還是死不悔改,輸急了眼,就要把我娘賣了換銀子再去賭。
我娘傷透了心,說要好好打扮打扮,把我爹支了出去,然後拿剪刀捅進心口,自盡了。我縮在牆角,眼睜睜看着我娘穿着一身紅衣,倒在血泊中。那年,我七歲。
沒了我娘庇佑,我爹每天沒錢去賭或者賭輸了錢,都打我出氣。
我想我娘,每天都夢見那一身紅衣,遍地鮮血,然後從夢中驚醒,一個人縮在牆角偷偷的哭。
我恨我爹,好幾次,我趁他熟睡,想要殺死他,就用我娘自殺的那把剪刀。可是我不敢殺人。
終於,在我八歲那年,他還是死了,被賭場來要賭債的打手打死了。我站在門邊,親眼看着他們把他從屋裏拖出去,打的遍體鱗傷,躺在地上痛苦掙扎,直至死去。我一動不動,直到天黑,才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至於為什麼哭,我自己也不知道,肯定不是傷心,但也不是高興。
哭過之後,我把他拖進茅屋,放火燒了茅屋。我坐在火場外,怔怔的看着大火,腦子裏一片空白。
後半夜火息之後,周圍黑漆漆一片,不遠處墳場裏不時傳來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叫聲。這時候我又冷又怕,就往縣城裏跑。
天亮時我跑到了縣城裏,可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哪,也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我又累又餓,沒有一點力氣了,就坐在街邊一動不動。好多人認出我來了,他們圍在我周圍,都挖苦我,嘲笑我,還有的打我。每個人看向我的眼神都充滿了冷漠,嘲弄。
也不知過了幾天,我水米未進,抬頭看了看刺目的太陽,只覺頭暈目眩,心想我就快死了吧,我那時卻不覺得怕,也不知道冷餓了,反而覺得身體輕飄飄的,似乎還有些舒服。
就在這時,我看到一個背着長劍,白衣白髮的道士走到我身前。我當時恍恍惚惚的,什麼都看不清,也聽不清了,只覺着看向我的眼睛很是明亮,透着悲憫,耳邊依稀聽到他說了些什麼,卻是一句話都沒能聽清。然後我就昏過去了。
我醒來之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位道長,他背對着我,卻立刻知道我醒過來了。他告訴我說,我是有靈根的人,這種人並不常見,雖然我的靈根資質極為尋常,他卻不忍見我就此隕命,因此把我救了回來,做他的記名弟子,幫他做些雜務。
從那以後,我便叫他師父。師父他不愛說話,平日除了教我修鍊和吩咐我做事之外,幾乎都不理我。可從我第一次見到他看我時的那雙眼睛起,我就知道,他是個好人,只是性子有些孤僻罷了,似乎住在那裏的其他人也大都是那個樣子,方圓幾百里的一座道觀,平日裏都見不到幾個人,都在忙於自己的修行。
就這樣,我在那太清觀里住了幾十年。幾十年裏,日子過的一直平淡,算不上快樂,但卻是很安逸,令我知足。
我本以為可以就這樣安安靜靜的過完這一生,卻從未想到有一天,這平靜悠然的日子,也離我而去。
有一天,師父外出歷練回來,吩咐我說他要閉關,讓我守着不讓別人來打擾。我依言守着師父的洞府,心中並不擔心。觀里的人平日裏很少相互走動,在自家門派內,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到了子夜,正萬籟俱寂的時候,幾聲似是兵刃交接的金鐵之音和一聲痛哼將我從打坐中驚醒。那聲音正是從我師父閉關之處傳來,我頓時一驚,顧不上師父的交代,立刻起身跑了進去,卻只見師父已經倒在血泊里,一把長劍從前胸心口刺入,直沒入柄,自後背透出,卻不見有其他人。師父還清醒着,見我去扶他,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張了張嘴,想要告訴我什麼,卻是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來。
那是第三個在我眼前離去的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觀中長老們立刻就知道了我師父的死訊,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紛紛趕了過來。他們四處翻看檢查,然後又說著些什麼。我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彷彿這些都離我十分遙遠,只知道獃獃的抱着師父尚有餘溫的身體,一動也不動。
天亮后,他們葬了師父,然後廢了我的修為,把我押上了天刑台,要讓我受刑而死。他們說,我覬覦師父這次外出歷練獲得的一件寶貝,便欺師滅祖。因為唯有師父的親近之人才能在他毫無防備之下將其殺死。
我彷彿丟了魂一般,一句話也沒說,也沒有反抗,任由他們發落。
在天刑台上受了兩日刑之後,我奄奄一息,失去知覺前,我想,賊老天讓我受了這麼多苦,現在終於厭倦了繼續捉弄我么?這就要解脫了吧。
後來,我醒來之後,見到的就是你了。也不知是誰將我從天刑台救了出來。
這幾年相處,我已把你看作是我在這世上唯有的一個朋友了。剛剛見你危險,我真的很害怕,那種錐心之痛,我一次也不想再經歷了。
還好,我終究救下了你。”
說到這裏,老道呵呵笑了兩聲,停下來喘了幾口氣,又接著說道:
“還記得當初我跟你說的話嗎?我說你有仙緣,這句話是真的,你也有靈根的,而且資質要比我好。楊業,我死之後,你去修仙吧,那是不同與這個俗世的另一片天地,聽我師父說,那些修為高深的大修士,都擁有通天徹地的大神通,或許,只有成為那樣的人,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吧。
錦囊裏面有份地圖,上面有太清觀的位置。以你的資質,想來應該能拜入太清觀門下的。
裏面還有一顆灰白色的珠子,不過我卻不知道它有什麼用,也不知道從哪來的,我當年被你救醒之後,就發現手心裏攥着這東西,想來可能是救我那人留下的。我覺得那人不會平白留個無用的東西,是以這些年我一直保留着它。
除此之外,還有幾張靈符和一些療傷用的丹藥。這些東西你都拿去,但是不要輕易示人,也不要告訴別人任何關於我的事。我與人無怨,亦不曾施恩於人,卻平白無故的蒙冤受屈,又
莫名其妙的被人救走,事有反常必為妖,只怕不是什麼好事。讓別人知道了你我的關係,只怕要牽累於你。”
說到這裏,老道臉上的紅潤漸消,臉色也變的灰白,又開始咳起血來。
楊業見狀不由大為憂心,待要再勸阻他說下去,卻被他搖頭示意止住。只聽老道繼續說道:
“這些年我都一直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人常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我叫王志,道號靜安,你記下了,可千萬別忘,這樣,至少以後還有人知道,有這麼個人,曾經在這世上走了一遭。”
說完,老道掙扎着欲要起身,卻沒能做到。
“這升仙丸的藥效就要過去了,道爺就要‘升仙’了。扶我起來,去那邊土丘上,讓我再仔細瞧一眼這個天地。”
楊業扶着老道來到附近那個土丘高地,讓老道倚着一棵樹坐下。
“楊業,你說,我們活在這世上,苦苦掙扎,究竟是為的什麼來着?”
楊業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
老道似是本就沒想要從楊業那裏得到什麼答案,繼續說道:
“任你苦海無邊,從此以後,卻再也奈何不得道爺我了,哈!哈哈哈!”
老道肆意笑着,直至一口鮮血嗆出,劇烈的咳嗽起來,才止息了笑聲,又說道:
“楊業,我跟着你白吃白喝這麼多年,本不該再強求你什麼,可是,有件事,我至死不能釋懷,以後若有可能,我希望你能幫我。
你也知道了,我這一輩子,關心我的人,除了你,就只有兩個,他們都死了,我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去的。一個是我娘,她是被我爹逼死的,後來我爹也死了,我縱然恨他,人已死,一切也都煙消雲散了。另一個,便是我師父了,我不在乎別人污衊我,可是我自己卻真的很想知道真兇是誰,我想為他老人家報仇,我不想他死的不明不白。”
老道說罷,便怔怔的看向遠方出神,楊業也靠着樹坐下,如老道一般看着遠處。兩人都不再說話,只剩下老道漸趨虛弱的喘氣聲。
日暮,彩霞滿天,鋪照在土丘上一動不動的兩人身上,折射出異樣的光彩,然後,又慢慢黯淡,只余遠處鴉聲不時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