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獵鷹02
黎明。
漠野蒼茫。
洛桑控馬奔馳,奔進一片枯黃干焦的灌木叢,陡地一隻巨大的蒼鷹疾飛掠過馬前,健馬受驚長嘶躥跳,洛桑矯捷應變,攀鞍藏身躲進馬腹下,蒼鷹“嘎”鳴着疾飛衝下,躥進雲層。
洛桑驚魂不定,翻起追望,一個長發糾結,衣衫襤褸的婦人從馬旁奔過,躥進蔓草叢莽間。
洛桑愕愣,再抬頭望鷹,蒼鷹躥出雲層在天際翱翔。
突地蔓草叢中響起一陣怪異的鼓聲,蒼鷹隨應鼓聲急瀉飛下,掠過叢莽抓起一隻野兔,再疾飛沖躥上天空。
蒼鷹勁銳迅捷,眨眼來去。
洛桑看得瞠目神馳,背後蹄聲驟急,蒙古飛騎狂奔追來。
洛桑提韁踢馬衝進灌木叢內,閃避追逐的蒙騎。
蒙古飛騎蹄聲如鼓,夾着滾滾煙塵轉眼馳到近前。
莽原中一片商販聚落的市集,布篷迎風、市招撲展,一桿豎立的旗杆下搭建着一幢茅屋,茅屋前擺着一張鮮血淋漓的肉案。
“呃,熟肉白酒!”
粗壯的帖木兒一聲喝叫,隨着叫聲他“砰”地把剔骨刀擲在肉案上:“還有鮮肉、剛宰的肥牛。”
帖木兒邊扯起腰間油垢發亮的圍裙擦手,邊向市集游目四顧,市集囂亂嘈雜,牛羊鳴叫聒耳,穿皮圍氈的牧民吵嚷着買賣,比手畫腳地喊價。
“牛肉、羊肉、熟肉白酒──”帖木兒喝叫半聲。
突地眼光一凝,絡腮鬍子的臉上閃過驚喜駭異,他眼光凝望處洛桑的身影一閃而逝。
帖木兒情急轉頭喊:“丫頭!”
“來了!”
隨着應聲,屋內走出衣褲上沾滿污血的大腳丫頭,她身材壯碩,手裏提着鮮血流滴的劈骨板斧。
“幹嘛!”丫頭粗聲叫。
帖木兒趨前壓低聲音吩咐:“我剛才好像看到洛桑,你去找找!”
“洛桑,台吉家的──”
“噓,快去,找到他帶到後院地窖,去??”
帖木兒催促丫頭出門。
丫頭把板斧丟到肉案上走出。
蘇弩和丫頭錯身而過,走進肉鋪。
蘇弩說:“掌柜,半斤熟肉,一壺酒!”
“牛肉、羊肉?”帖木兒心神不寧地向外看。蘇弩說:“牛肉!”
蘇弩在肉鋪的板桌旁拉張凳子坐下,等着肉、酒上桌。
帖木兒從條籃中抓出一塊腱肉切片。
“掌柜的,那達慕賽會在這裏舉行吧!”蘇弩問。
帖木兒端酒捧肉給他,戒慎警惕地打量着問他:“你想看熱鬧?”
“是啊,特地從京里趕來見識的。”
“噢,從京里來。”帖木兒更戒惕,“貴姓啊?”
“我姓蘇。”
“你湊熱鬧來早了。”
蘇弩顯出詫異:“不是月中嗎?今天才??”
“旗盟的主帳有新諭旨,改期改到月底了。”
帖木兒煩躁不耐地向外張望,市集突地一陣騷動,追逐洛桑的那群蒙古武士,橫衝直撞地推開商販搜索過來。
在肉鋪後院,大腳丫頭把洛桑拖進門內,她回頭察看無人,關上門掀開地窖木蓋讓洛桑進入。
蓋下燈光照亮,有木梯通進窖內,窖內掛滿牛羊屠體,地上積集着污血,撲鼻一陣腥臭。
洛桑難忍腥臭,皺眉掩鼻,有點兒受不住。
丫頭拉他往深處走。
洛桑問她:“丫頭,怎麼長恁高個子?”
“誰知道,兩年就躥高了。”
“剛才被你抓住,嚇我一跳。”
“不認得我了?”
“認得,沒想到長恁高。”
丫頭拉他到一處乾淨角落,有天窗透氣,也有床鋪被窩。
洛桑問:“誰在這兒睡?”
“俺爹,天熱在這兒睡午覺。”丫頭整理被褥,鋪好,“朝廷還在抓你?”
“抓我的不是朝廷。”洛桑優急地皺眉說,“跟你爹講,我暫時躲一下,不能耽擱。”
“那你需要什麼?”
“準備吃的,再弄套衣服。”
“好。”
洛桑疲累得躺在床上,已然無法理會丫頭昏睡過去。
只見丫頭轉身爬梯離開地窖。
寧海走到肉鋪門外,他用馬鞭敲敲肉案說:“這是人肉,還是獸肉呀!”
帖木兒聞聲抬頭,看到寧海,臉色霍然變了。
寧海詭譎地笑着走進肉鋪。
帖木兒憤恨地衝到肉案前,拔起剔骨刀指他怒叫:“寧海,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禽獸??”
寧海退後躲避,解差抽刀橫身撲前保護。
寧海笑容滿臉地在解差背後叫:“嘿,你想造反哪!我是官派的公差,你敢拿刀對我?”
蘇弩冷眼旁觀,握杯啜飲白酒。
帖木兒憤恨難忍,“哧”地把尖刀插進肉塊中!
“老子恨不得這是你的肉!”
寧海涎臉強笑:“我們可是歃血換譜的兄弟,你這樣對我,難道想撕譜毀盟?再說我們還是乾親家,撕了蘭譜,這親戚總決絕不了,瞧──”
他歡聲指着後院走出的大腳丫頭:“我這干閨女長得比我都高了。”
大腳丫頭冷眼望他,站在帖木兒背後,未向前打招呼。
寧海叫:“丫頭,不跟乾爹打招呼?”
帖木兒厲聲吼:“滾,別熏臭了我的肉攤子。”
寧海笑容未減跨步走到肉攤前,拔出插在肉里的尖刀,“篤”地把帖木兒手背刺穿,釘在肉案上。
帖木兒驚痛慘呼:“噢!”
寧海握刀搖晃,帖木兒疼得渾身顫抖,寧海傾身向前,把臉趨近他的鼻尖說:“帖木兒,我來找博圖倫家的洛桑,你千萬別窩藏他,否則──”他咬牙從齒縫中迸出聲音,“你會四肢殘廢,你那個心肝寶貝的大腳丫頭,也會被按住輪姦!”
帖木兒怒目火赤,牙齒咬得“咯咯”發響。
大腳丫頭驚怒抓斧沖前,狠狠劈出一斧板。
寧海見狀縮身後退,臨走手指猛勾刀柄,尖刀被拔,在帖木兒手背劇烈抖顫着。
帖木兒疼得摧肝裂肺,伸手按住刀柄拔起,握住鮮血迸涌的手,恨極切齒喊:“我要把你砍成八塊,我要宰了你??”
丫頭撕裂衣衫替帖木兒包裹傷口。
蘇弩從后遞過藥瓶給她:“這裏有刀創葯!”
丫頭驚疑回望不敢遽接。
帖木兒一把搶過藥瓶,咬掉瓶塞把藥粉倒撒在創口。
葯撒一半他突地停手,抬頭看,肉攤前幾個蒙古武士正對他虎視眈眈地瞧。
侍衛武士哈達,奔進王帳向索默跪稟:“稟王爺,眼線報回消息,說帖木兒的肉鋪來了可疑的人。”
“噢?”索默漫應着,神情顯出警惕,“怎麼可疑?”
“那個人聲細無須,四十來歲年紀,說來看那達慕賽會,操京里口音,眼線說像宮裏太監什麼的。”
索默凝思片刻,再問:“洛桑到了沒有?”
“到了,被帖木兒的丫頭藏在地窖里。”
索默揮手說:“好,我知道了。”
哈達起身退出。
索默回頭瞥望高娃,神情冷森傲然。
高娃蜷卧在帳角,脖頸間包裹着白綾,白綾上滲露出殷紅血跡。
“你聽見沒有,他的行蹤我瞭若指掌。”
高娃神情虛弱,淚痕未乾地說:“你到底想怎麼樣?”
“你不是要我保他的命嗎?那我就不能讓他痛快地死了。”索默說著露出猜疑思索。
他自語喃喃:“京里來的,像太監??太監出京看那達慕會,這倒稀奇了!”
帳外“嘎”地凄厲鷹鳴,索默臉色微變,向外喊:“哈達。”
“在!”哈達答應着奔進來。
“弓箭!”
“是!”
索默起身衝出王帳,哈達追隨遞過弓箭。
索默抓弓搭箭向空搜索,天空陰雲翻滾,沉壓眉際,已尋不到蒼鷹蹤影了。
他正抓着弓箭向空瞭望,突聽王帳中婢女驚叫嘶喊:“王妃,你不能走!”
索默聞聲轉身衝進帳內,王帳後壁被利刃劃開裂縫,強風鼓進,高娃已不在帳中。
索默撕開裂縫追出帳外,帳后蹄聲驟急,高娃策馬俯身狂奔馳走。
索默妒恨追吼:“賤人──”
他妒恨沖頭,急憤攻心,張弓搭箭怒射高娃。
只聽高娃一聲慘叫,小腿中箭發出慘叫聲。
馬奔不停,狂奔馳遠。
索默握弓追望,難掩心中絞痛的神情。
不知過了多久,奔馬蹄聲漸緩。
只見高娃握韁的手逐漸鬆弛,身軀也癱軟地垂伏到馬鞍,她小腿上箭簇插在肉里,鮮血淋漓,傷腿盪在鐙外,皮靴遺落,只見潔白的襪筒被血污滲滿,流滴地上。
健馬繼續奔馳,她在鞍頭顛撲搖晃,突地身軀一側從鞍頭摔落地上。
健馬嘶鳴站住,四野浩渺,一片蒼茫。
在肉鋪,帖木兒見勢不對,急聲喊:“丫頭,扯篷關門,歇業了。”
大腳一把扯開門外撐篷繩索,布篷“轟”地落下,圍聚虎視的蒙古武士急忙跳過躲開,閃避摔落的篷架。
帖木兒不顧傷手幫着關門,大腳把肉案板卸開,肉塊倒進柳條編織的籮筐,父女倆手腳利落收拾妥當,轉過身,突見蘇弩還坐在桌旁。
帖木兒衝口問:“咦,你怎麼不走?”
“你們門窗關得這麼緊,我走得了嗎?”
帖木兒轉頭喊:“丫頭,開門!”
“慢點,”蘇弩搖手指壺,“我壺裏的酒還沒喝完呢!”
“你拿酒到外邊喝!”
帖木兒說著自己抽杠開門。
蘇弩說:“你現在開門,外邊那伙蒙古獵手不就一哄進來了?”
帖木兒停住手,急得抓耳搔頭,不知如何是好。
蘇弩再斟酒,態度輕淡、平和,且堆着笑臉:“再說,我給你治傷施藥,這份情,你總不能翻臉不認賬吧?讓我拎着酒壺到外邊喝!”
帖木兒焦躁的臉色漲紫着:“好了,你快點喝,丫頭,盯着!”
大腳橫身站在蘇弩桌邊,直愣愣望着。
蘇弩仰臉望她,問:“你讀過書沒有?”
大腳木冷、敵視地向他望着。
蘇弩乾咳說:“漢人有句話,說瓮里捉鱉──”
帖木兒急着向後院走,聞說一愣,悚動變色地站住。
“這句話的意思是──一隻鱉跑進小口瓮里,他出不來也跑不掉,死定了!”
帖木兒霍地回身驚望蘇弩,雙目閃動怒火光焰。
蘇弩飲乾杯中酒,再斟滿,嘴角漾着笑意,夾塊熟肉塞進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