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蕭郁:他殺現場的自殺遺書

第3章(1)蕭郁:他殺現場的自殺遺書

2015年9月16日

凶殺案會議安排在晚上八點半,此時距離法醫推定的周銳遇害時間,過去了將近二十四小時。

八點時,會議室里還只有蕭郁一個人,桌上放着厚厚的文件資料和她的筆記本電腦。新調任來的主管領導對飯食氣味異常敏感,明令要求在會議室里不能吃東西。蕭郁幾個同事就躲在會議室門口,把從街邊小攤上買的雞蛋灌餅三五口吞進去,沖一口礦泉水。

一連十幾個小時,她還一口水都沒喝過,她珍惜這次機會。

從社科院語言研究所辭職,通過社招來這裏將近半年,這是她以專業的身份,第一次參加凶殺案會議。

她慶幸隊長曾勇在案發時,第一時間給她打了電話。上午,她和曾勇一起出現場。她記得屋內的景象:一座一居室的老舊房子,客廳里,兩個帶玻璃的棕紅色書櫃呈折角的方式放置,正對着她的書架上有很多厚厚的大部頭書籍,有詞典、編輯手冊一類的工具書,也有一些英文原版名著。

屋子裏血腥的氣味和房間裏的霉味交織在一起。白牆上、桌子上、地面上到處是死者周銳的血跡。

“死者被兇手從腹部連捅數刀,不過,幾刀都不是致命傷。死者最後是被一條尼龍繩子勒住,死於機械性窒息。”曾勇跟她解釋法醫的結論,“這些是背景,你了解一下,叫你來,是因為現場有一封自殺遺書,我要你鑒定一下遺書真偽。”

通過資料,蕭郁了解到死者叫周銳,他在遺書上說自己抑鬱症多年,熬不過去了,所以自殺。可是這擺明了的兇案現場又是怎麼回事?

“是誰報的案?”

“一個外賣員。距離推算的周銳死亡時間大概十一個小時后,他隔壁的鄰居點了一份早餐外賣。外賣員說,自己送完外賣,先是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循着氣味走,看到隔壁的房門前的門墊上有血跡,就趕快報了警。”

“作案現場明明在屋內,兇手為什麼會把血跡帶出來?”蕭郁好奇地問。

“可能兇手匆匆忙忙離開,血是他帶出來的,自己都沒注意。現場那麼狼藉,一看就是時間緊急,來不及收拾了。”蕭郁看着門口的血跡,覺得曾勇的說法的確有可能。

兩人沒有一直待在現場。

自殺遺書里提到了一個名字,余嵐,技術科的人破解了周銳的手機,查到手機信息中,昨晚周銳也聯繫過余嵐,兩人約定在這裏見面。

通過周銳的其他遺物和網上的信息搜集,他們很快了解到,周銳從芬蘭回國,本來明天——也就是今天,打算參加朋友余嵐的新書發佈會。

曾勇和蕭郁從案發現場,直奔舉行發佈會的文學館,把余嵐從發佈會現場帶到局裏。一番審訊后,余嵐倒是坦誠交代確實去找過周銳,卻對兩人究竟談了些什麼避而不談。

拿到“周銳”的自殺遺書文本后,她不吃不喝研究了整整一個晚上,針對那幾百字的遺書,寫了整整四頁紙的報告,並搜集了網絡上與周銳相關的資料,將他與余嵐何時開始產生的交集作出了歸納整理。

八點半一到,會議室里,坐滿了同事。

曾勇負責主持今天的會議。他首先就案發現場的情況先作了簡要的交代:兇手死於尼龍繩子勒緊脖子后造成的機械性窒息,但死前曾經腹部身中七刀;案發現場的尼龍繩子不在了,但捅傷周銳的刀具就放在他的桌上,刀上有餘嵐和周銳的指紋;余嵐曾經在推算的周銳死亡時間前半個小時內進入過案發現場,

在對她的審訊中她也承認了這一點。案發的小區是個老區,沒有監控,現場也沒有目擊者。

目前,余嵐是這個案子的第一嫌疑人。

隨後,曾勇又將遺書的部分單獨提出來。

這個案子最奇怪的是,死者的桌上留有一封給他的朋友余嵐的遺書,這封遺書經過技術科的筆跡鑒定人員核查,基本能夠確定就是死者的筆跡,且遺書中他還明確承認自己因抑鬱要自殺。

曾勇隨後讓大家說說自己的看法。

曾勇的得力幹將雷子第一個站起來說:“首先,我倒覺得余嵐並非行兇者,以她的身體素質條件,單槍匹馬是不可能殺掉死者的,除非是周銳自願被他捅死,但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死者這次回國,本來就是要參加余嵐的新書發佈會的。我傾向於認為在余嵐走後,案發現場有第三者,但詭異的是,兇手表面看去,是個特別沒有技術含量的人,現場被弄得烏七八糟,人被捅了很多刀也沒死,最後乾脆用尼龍繩子勒住,可是案發現場卻沒發現兇手的任何毛髮、衣服纖維或指紋。一個表面上在案發現場看起來這麼粗疏的人,為什麼在現場沒有留下一點蛛絲馬跡?”

“雷子,遺書的問題你怎麼理解的?”曾勇問。

“我聽從現場回來的同事說,這遺書就放在書桌上顯而易見的位置,顯然,我覺得兇手是知道遺書存在的。問題是遺書什麼時候寫的呢?我覺得……”顯然,雷子對接下來要說的話並沒有底氣,“這個人可能正趕上要自殺,兇手在殺了他之後才發現了這封遺書,可能兇手覺得,這封遺書對我們辦案會造成干擾,所以也就沒去管?”

“雷子,照你的說法,他是不是特別瞧不起我們警察啊?留下了這麼狼狽的作案現場,然後覺得警察還會將遺書當回事,會覺得這自殺遺書能干擾我們?”同事雙成聽完雷子的這句推論,調侃起來,隨後,他又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遺書的事情,待會我想聽聽蕭郁的看法,畢竟人家是專家嘛。我想提出兩點,這個案子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極高,第一,門鎖沒有被破快痕迹,兇手非常順利地進入死者房間,可見此人多半與死者認識,並且死者預期中兇手對他應該不會造成人身威脅;第二,我傾向於認為,兇手行兇後,乾的第一件事是,希望有人能及時發現死者,這背後的動機是什麼?這是接下來我們要偵查的重要方面。至於余嵐,審訊記錄上她雖然很鎮定,表現得對什麼都一無所知,但這個人也要仔細查。她有可能是主謀,也有可能是協同殺人者。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我們也要對她跟蹤監視。”

隨後,又有幾個在現場偵查的警察做了簡單的報告,曾勇讓蕭郁談一談對周銳的自殺遺書的看法。蕭郁將電腦連接在投影儀上,屏幕上顯示出周銳的“自殺遺書”:

我不知道會是誰、在什麼時候看到這封遺書,請容我在這裏對看到的人道聲謝謝。

我叫周銳,今年四十一歲,曾經是一名出版人。五年前,我離開中國,定居在了芬蘭城市赫爾辛基。此刻是我回國第一天晚上,我是來參加我曾經的一位作者——當然,也是我的好朋友余嵐——的新書發佈會的。

十一年前,我們在清遠相識,此後一起合作了多年。沒有餘嵐,就沒有我事業上的黃金時代。

這些年來,余嵐用實力證明了自己是一位獨一無二的小說家。只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我們不再合作了。我也受困於抑鬱症,關了公司出國休養。若不是余嵐現在的出版人的力邀,我是不會回來的。

可是抱歉了,我到底沒能準時如約。我即使不說,你也猜得出來:此刻我堅信就是我人生的終點了。我死後的一切事宜我都會全權委託給我的好友余嵐,也包括這座房子。我知道她會打理得很周到的。

最後,煩請發現我的屍體的人將這封遺書轉交給余嵐,謝謝。

周銳親筆

2015年9月14號20:00

蕭郁將稿子拿在手上,在眾人面前公開講話,她有點緊張,念了幾句后,她才發現她的書面報告以口語的方式念出,像是小學生在朗讀課文一樣幼稚。

她雖然沒有看到在場同事們的表情,但她知道,報告上的長句子肯定令聽者覺得很不友好。於是,在生硬地念完第一個小段落後,她決定從頭來過,將自己的報告總結以口述方式講出:

“剛才各位對案情進行了多重可能分析,接下來,我希望我對這封遺書的看法,能夠將這些案件的線索打通。說結論,我認為這封自殺遺書是偽造的。當然,對於筆跡鑒定是死者本人這個結論,我目前沒有想到合理解釋。我試圖從這封自殺遺書的文本開始分析,原因有三個:第一,自殺遺書的背景語境通常而言,都不是非常明確的,自殺者很少用太過明確的意思講出他的自殺原因,而在死者周銳的自殺遺書中,我們看到了什麼呢?我們看到的是,他很清晰地講出他的死因是抑鬱症;

“第二,是這封自殺遺書預設的收信人問題,通常而言,自殺遺書只針對一個收信人,自殺者不會去假定是誰會在第一時間看這封信,它根本沒有時間和心情去考慮在它死後的問題,而這封遺書,我們能看到,它似乎在假定第一個收信人一定不會是余嵐,在信件的末尾,他還再次強調提醒讓看到信的第三方將信件轉交給余嵐;

“第三,這封自殺遺書的篇幅過長,通常,鼓起勇氣自殺的人在告別時,不會這麼事無巨細,這麼有條理的書寫過長的篇幅,這簡直像在做職業履歷報告一樣,這裏面與自殺不相關的多餘材料很多,而且遺書中所說,除了抑鬱症,大部分材料我都能在網絡上查到相關的資料。

“總結下來,過於詳細的自殺背景原因敘述、不明確的收信人、過於詳細的遺書內容,以上這三個點,我認為,這封自殺遺書不是出自作者的本意。或許他當時受到了某種脅迫,才寫下的這封遺書。”

蕭郁幾乎是將報告中的內容,一氣呵成。說完后,會議室一時間很安靜,片刻后曾勇站起來,誇獎她的準備工作做得不錯。

這之後,大家開始針對她的分析展開討論。同事雙成覺得,蕭郁的話有一定的道理,但自殺遺書針對不同個人,也完全有可能呈現出不同的特質,比如,周銳生前不僅僅是個出版人,他還是個書評專欄作者,也就是說是個文字工作者,這一身份是否會對他這封遺書的內容有一定的影響,是需要考慮的變量。

在場的刑偵大隊的另一個同事則直言蕭郁的看法價值不大,他覺得蕭郁的這一套建立在理論基礎上的分析,經不起實踐的推敲,“有的人死前完全有可能做一番精心的料理和準備,沒什麼稀奇的,該交代的後事都交代清楚了,然後踏踏實實去死。”他帶着漫不經心的口氣說,彷彿剛才蕭郁的一番話就是個僅供娛樂的兒戲。

“可是顯然,死者不是踏踏實實死去的,他在死前備受折磨,而這正跟這封偽造的自殺遺書——不,確切說,是疑似偽造的自殺遺書構成了一種鮮明對比,為什麼兇手在那麼殘忍地殺害他之後,還故意留下死者親筆書寫的遺書。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呢?”曾勇以反問的方式為蕭郁的結論做了背書,證明她對自殺遺書的分析是完全能站住腳的,接下來,曾勇又要求蕭郁根據遺書中的內容配合專案組,作進一步的分析。

不用曾勇提醒,她也明白自己到底需要幹些什麼。接下來,她的工作量還有很大,她要去研究死者和余嵐之間的關係,研究能查到的所有相關死者和嫌疑人文本,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余嵐從出道以來所寫的數本長篇小說。會議結束,蕭郁心裏鬆了一口氣,雖然她的初步分析報告並未能獲得所有同事的認可,但畢竟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這種認可,給了她繼續撲在這些文本上的鑽研的信心。

她瞥了眼手機,才發現剛才會議室開會的時候,有好幾通林康的未接來電,還有一條消息,問蕭郁什麼時候回家,孩子不想睡,在等她。自她來轉行當警察,林康和她交流起來,總是不冷不熱,每次說話都藉由孩子的事來搭話,彷彿自己跟她無話可說似的。

她覺得林康通過對她的諷刺來達到一種快感,同時還佔領了道德上的制高點:看吧,是我,一個還在創業的人,一直照看孩子,一早起來給他做早飯,送他上學接他放學,晚上還要放下手頭的工作,坐在床頭給兒子講那些已經講了幾百遍的幼稚童話故事。

從語言研究所辭職轉行警察這兩年,這還是她所學專業“司法語言學”第一次被應用在一樁凶殺案上。自殺遺書與謀殺現場,這種鮮明的悖謬立刻就吸引了她。這是屬於她的案子。儘管她並不知道在這起案子中,她的司法語言學能為破案帶來多大的幫助。但她一定要抓住這次機遇,或許未來的一年、甚至幾年都不會再遇上這樣的案子。

況且這兩年,林康一直覺得她大齡轉行做刑警,是想一出是一出,還說她在警局的這兩年,根本沒用上自己的專業技能。

站在外人的角度看,蕭郁的確是有些“自討苦吃”的感覺,和語言研究所的差事、福利待遇相比,刑警的活確實又苦又累,難免令人生出一種“何必呢”的同情。可她知道,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已經厭煩了醬缸式的學術圈文化。

開車回家的路上,她想到家后孩子也許不會睡着。說不定還能給他講一個睡前小故事。曾勇的電話打過來,她接起電話。

曾勇直入正題:“剛才技術科的人搜查資料,發現十一年前在清遠的時候,她有過一任丈夫。”

“後來呢,離婚了?”蕭郁問。

“沒有離婚。”

“那她現在是怎麼結的婚?”

“人失蹤了,沒兩年,法院判了婚姻關係自動解除。你知道巧合的是什麼嗎?他失蹤后沒幾天,余嵐就從清遠來這了。好了,不耽誤你下班陪孩子了,跟你說這個,是給你提個醒,余嵐這個女人,不簡單吶。”

電話掛斷時,車子駛過一家24小時營業的文藝書店。她沒有馬上回家,找了個路邊的地方停車,走去書店,那裏應該會有餘嵐的小說,包括那本最新的《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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