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蕭郁:被緊急召回的專家證人
2015年10月11-16日
司機猛踩剎車!蕭郁及時抓住了車窗上的把手,腦袋才沒撞在座椅的靠背。
從車內後視鏡看到,年輕出租車司機黑着臉。剛上車時,司機說自己剛剛考取了營運牌照,還是個新手。儘管蕭郁知道他的情況,還是催促他加快速度,慌亂之下,在一個十字路口他差點闖了紅燈——此後,車內的空氣變得沉重起來。下車時,蕭郁顧不得說抱歉,拎上行李就往車站跑去。可進站口的檢票閘門還是關閉了。她依然抱着一絲僥倖心理,向檢票員訴苦自己是警察有個急案要馬上回去。
那司機說一口北方方言,她大部分都聽得懂,只是一再重複不管她有什麼事,也必須遵守車站的運營管理制度,況且列車馬上就要發車了。她擰不過,只好乘坐下一班火車。
留在候車室也沒什麼不好,她轉而安慰自己,可以藉此整理一下於澄海剛才對她說過的話。就是因為於澄海,她才沒趕上這趟火車。
電話是她在酒店打包行李時打來的。於澄海電話里說有重要的事跟她說,怕說不清楚,讓她來侄子家裏。侄子家?她問。他繼而解釋,他那老婆蕭郁也看見了,很煩她打麻將的時候外人進來。
於澄海氣色越發衰弱,一臉疲憊相,整個人如同喪家之犬,一心等候着死亡的處決。她時間很急,怕錯過車,開門見山問他要說什麼。他說他曾經有個學生,叫姜小問,昨天打電話給他。姜小問就是派出所那個民警老薑的兒子,現在在讀大學,念的是法學專業。兩人說話時,侄子已經沏好一壺茉莉花茶,給蕭郁和叔叔分別倒上。
蕭郁對他道聲謝,又轉而問於澄海:“他打給你電話,跟我在調查的事情有關?”
“他向我打聽一個人,問我記不記得十一年前,鎮子上來過一個叫劉君的人。一開始我印象里沒這個名字,後來想起來了。我問他打聽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幹什麼,他一開始還不肯明說,吞吞吐吐的。直到後來,我讓他說實話。我才知道,他和你一樣,打聽這個人,也是為了余嵐的案子。”
“你剛才說他是個學生,他向你打聽這些,又能幹什麼?”
“他現在沒幹學生的事。小問本來要去參加余嵐的新書發佈會,誰知道周銳前一天被殺了,發佈會沒有辦成,可他也沒有離開。他在電話里跟我說余老師肯定不是兇手,很挂念她的安危,想見見余老師,見着了再回學校上課。他還吹噓自己當上了余嵐律師的助手,不知真假。”
蕭郁問姜小問劉君和余嵐有什麼關係。於澄海說:“那個人根本就不認識余嵐,我估計余嵐也根本沒見過劉君。要不是我記性還行,現在也早把這個人給忘了。他是學校里另一位同事的朋友,這個老師叫楊羽鍾。余老師倒是和楊羽鍾認識,而且關係還不錯的。”
“照您的意思,不是姜小問在找劉君,而是余嵐的辯護律師在找。那他們為什麼要找這個人?”。
“瞧我這腦袋,顛三倒四的,忘了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訴你了。他們找劉君,是因為小問不久前被他綁架過。”喝下一口溫水,於澄海繼續解釋,“後來小問不知怎麼脫身了,就讓律師幫忙查了一下網吧的監控記錄,才知道了當初綁架他的人就是劉君。”
劉君這個名字,她還是第一次聽說。按照於澄海所言,周銳應該不會認識劉君。兩個人甚至都可能在清遠從未見過面。而這個劉君卻要綁架姜小問,
余嵐曾經的學生。於澄海提供的信息,現在確實是警方的盲區。此次來清遠,她收穫最多的是了解到安騰當年一直對來到清遠的周銳暗中調查,但卻不明白後來調查為何無疾而終,安騰明明已經掌握了許多周銳的線索,卻最後突然選擇撒手不幹,還悄無聲息離開這裏。而這個劉君和安騰是否又有一些不為人知的聯繫?
這一系列的疑問困擾着她。
在候車室,她將於澄海和她的對話錄音要點整理在筆記本上。錄音對話的尾聲,已經與案子的信息無關了。蕭郁要離開的時候,於澄海問蕭郁能不能答應她,認真查清余嵐的案子,他不相信余嵐會殺害周銳。“我身為教員,當然也知道,這種相信是十分主觀的,不能作為法律證據。況且畢竟十一年過去了,我也不知道人家的境況。每個人都會變的,您說是吧,蕭警官?但我還是想說,余老師的為人,讓我願意去相信,她不會做出這樣的事。”蕭郁感謝他提供的線索,向他保證,如果人真的不是余嵐殺的,她會幫余嵐竭力爭取。
末了,蕭郁問於澄海,為什麼要這麼幫余嵐,僅僅因為多年前是同事嗎?於澄海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我總覺得我差一點就耽誤了人家。那時候,我們一個辦公室,我總希望她能看開點,她的生活在當時鎮子上可是數一數二的。我總覺得她應該感到很滿足,很知足。現在我才知道,將就的人生沒什麼意思。你看我現在,處處挨受着我那老婆的氣,原來我還掙錢的時候,她對我笑臉相迎,每天給我變着花樣做好吃的。現在,廢人一個,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每天有口白粥就不錯了。早就沒感情了,她恨不得我快去死。一個人佔了我的所有退休金。”
蕭郁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總不大願意傾聽別人向她訴苦,因為實在不知該作何反應。似乎在痛苦面前,任何安慰都太過綿軟無力。
在火車上,她沉沉睡去。火車到站時,林康抱着孩子已經在出站口等她了。林康問她要不要先外出吃個飯再回家,話語中全然沒有任何隔閡感,讓她頗感意外。她決定不掃他的興緻,帶上孩子來到一家西餐廳。蕭郁顧不得自己吃,大部分時間都把食物搗碎,餵給兒子,藉此躲避和林康的正面溝通。等兒子坐在餐廳扶手椅上睡著了,她才有了時間和林康說起話。
林康問起她的案子查的怎麼樣,她說這次去清遠收穫很大,但更細緻的細節便不說了。林康追問,對那個女作家的過去有了更多了解嗎。她從未向林康提起更多的案件細節,猜測他應該看了媒體的報道,才了解了她目前在查的案子。她再次簡略說明案件還在調查中,只是有一些線索。
“有線索就有破案的希望了,對吧!這段時間,你辛苦了,快多吃點東西。”林康說著將一塊切好的肋排放到蕭郁的餐盤。蕭郁感到很不習慣,她去清遠之前,林康對她的態度已經近乎降到冰點,短短十幾天,他的態度卻陡然變化了這麼多。她無法坦然接受這樣的溫柔和關切,總覺得這僅是一個短到可忽略不計的前奏,她不應被這樣的假象所迷惑。而另一方面,她又覺得不該立即戳穿這樣的假象。她笑臉相對,連自己都覺得那笑容有些生硬和呆板。
曾勇的電話在這時候救了她。曾勇讓她現在立刻去局裏彙報在清遠調查到的情況,檢察院的人為了應對庭審,需要補充一些她在清遠搜集到的證據。她只吃完了一條肋骨,便說自己得回局裏了。她讓林康帶上兒子先回,林康卻提出先送她到局裏。她說自己打車過去就好,林康執意相送,她不再多說什麼。一直到下車,一個感受始終縈繞心頭:去了一趟清遠,回來后,林康像是換了一個人。
來到警局的會議室,兩名公訴人已在此等候。他們開門見山,希望蕭郁作為專家證人,在後天的法庭上對周銳的自殺遺書解讀,從刑偵語言學的角度對遺書和余嵐的關係作出解讀。
“兩位,我的確說過周銳的自殺遺書有很大的問題,可我並不能證明這封遺書和余嵐的直接關聯。況且,就我自己的調查看來,我也不認為是余嵐讓死者生前寫下的。這個案子,我去了一趟清遠后,覺得還有一些疑點。”
兩個公訴人聽了蕭郁這番話,面面相覷,之後,年紀大,看起來資歷更老的的那個說道:“蕭警官,我們既然提起對余嵐的公訴,證明我們有很大把握認定,殺害周銳的兇手就是余嵐,當然不排除她是有幫凶的。你的筆錄內容並不是孤證,是要和我們在案發現場搜集到的其他證據相互佐證。所以我們說是余嵐強迫周銳這麼做,沒有什麼問題。”
“如果讓我去法庭作證,我只能根據我的專業,說出我所理解的遺書的問題。任何沒有事實依據的主觀猜測和推理,恕我不能在我的說明中有任何體現。你們有你們的辦事原則,我也有我的。”蕭郁的話讓會議室時立刻陷入冷場。兩位公訴人收拾起桌上的文件,一臉不悅,她聽見曾勇在門口小聲嘀咕打圓場,說蕭郁是個新手,還是第一次去法庭作專家證人。他會好好勸她的。
曾勇到門口送公訴人離開后返回辦公室,開口便噴:“你在清遠調查到了什麼,讓你剛才對他們這麼猖狂?”
“曾隊,明明是他們的要求離譜。我在電話里也跟您說過了,在清遠有個警察叫安騰的警察,十一年前的時候,一直在暗中調查周銳,但我不知道,他的調查突然中斷了。回來前,我又了解到……”
“蕭郁,我知道你了解了很多東西。”曾勇打斷她,“但目前,你的東西都還不能稱之為證據,十一年前你說安騰在調查周銳,就能證明如今周銳的死跟余嵐沒有關係嗎?”
蕭郁自知曾勇說得是對的。警方已經把案子移交給了檢方,他們不可能一直在等蕭郁。她只好不再提起清遠的事,而是擺出一副捍衛自己專業的姿態:“如果我的刑偵語言學,需要在解讀文本證據時添油加醋才能博取關注,那我寧願抱着我的專業去繼續坐冷板凳。”曾勇提醒雖然知道她剛從清遠回來,但是這份關於遺書文本分析的法庭證言,她還是要早做準備。蕭郁問曾勇為何這麼著急要解剖遺書文本,因為論證據的力度,兇案現場的指紋、嫌疑人的在場證明和殺人動機,比起一封偽造的自殺遺書要有力得多。”
“余嵐的辯護律師很厲害,他們甚至找來了十一年前的一個老警察來,提供余嵐的品格證據。還特地要老警察上法庭。你知道為什麼他們要找你了吧,因為你是唯一去過清遠的人。”
“你說的那個老警察是不是姓姜?”蕭郁聽到老警察三個字,急忙驗證自己的猜測。
“好像是,你也認識這個警察?”
“他是清遠的派出所所長。他現在難道在這裏?”
曾勇聽說那邊的辯護律師葉喬把他安置在律所旁邊的一家酒店。蕭郁顧不得說什麼,直接前往老薑所在的酒店。在清遠的時候,老薑一直說去了南方參加戰友會,還說要待很久。他也知道戰友會發生的地方是南方,可此時老薑為何會出現在這裏?他在電話里對她撒謊了嗎?他為什麼要撒謊?
她顧不得和曾隊多說什麼,叫了車前往酒店。到了大堂,讓前台接待聯繫老薑,說要見他一面。接待人說他出去一陣了。“都十一點了,這麼晚他去哪了?”蕭郁問。
大堂經理說可能是去附近吃宵夜了,他下樓的時候問了一句附近的餐館多不多,價位怎麼樣。
“那他大概走了多久?”
“應該超過一個小時了。”
蕭郁走出酒店,外面寒風四起。她立刻趕回家。
兒子已經睡下了,林康卻還坐在沙發上等着她。該來的還是來了,他終究還是要提起離婚的事情。可今天和檢察院的談話,讓她一點都不想談論這件事。林康站起來接過她的外套,掛到衣架上,又從廚房端來一碗熱湯,說讓她趁熱喝了。雞湯涼熱適中,她很快就喝完了,隨即一股暖意充盈着整個身體。她感到房間裏的氣氛變得越發奇怪,林康只是看着她,不說話。從她一回來,她就有些摸不着頭腦。“我出差前,你說想跟我談談,還記得嗎?”
“其實也沒什麼要談的,你的案子應該也到了關鍵階段了,你好好調查,家裏的事情有我呢。”
“你的公司呢,最近怎麼樣?”
林康回都在正常運轉,沒什麼可擔心的。蕭郁還是覺得哪裏出了問題,“你確定沒什麼話想跟我說嗎?”
“這兩年,你轉行當刑警后,你也能看出來,我並不喜歡你這個選擇。這一方面,我的公司還在創業的階段,家裏有孩子,分身乏術;還有最重要的一個方面,我是覺得你沒有認真看待你的職業規劃,總感覺是一時興起。那天從姥爺家去接孩子的時候,我和你爸談過一次。她說當警察其實是你從小的時候的理想,只是你爸覺得你是一個女孩子,當時選專業的時候還是讓你選的中文系。但他看說他看得出來,你心裏還有幹警察的想法。還說,如果你在研究所都待了這麼多年,還沒放棄,那這個理想就肯定是要實現的。”
“這麼說,你相信了他對你說的?”
“我能看出來,你現在也是這麼做的,不是嗎?”
“可是這沒有解決我們之間存在的另一個問題,每個人的時間都是有限的,我要破案,陪伴孩子的時間勢必就減少,那你就會多付出。你也知道,那種所謂的平衡之道,更多是自我欺騙。”既然談到了這個話題,蕭郁覺得還是都要攤開說明白更好。
林康抿了抿鼻子,說:“我沒讓你在專心破案和照看孩子間取得平衡,我希望等你這個案子破了,下個案子還沒來之前,把心思放到孩子上。”蕭郁上前摟住他,臉埋在他的胸膛上。“謝謝。”沉默良久后,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