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5)周銳:面見不知情的受害者
2004年12月16-20日
周銳打開酒店的窗戶,用力深吸一口窗外寒意十足的冷空氣。一瞬間周銳清楚地回想起不到一個月前,他本以為在火車的中途一站隨意下車,能夠擺脫跟蹤換來安全,沒想到到這裏后卻因自己的麻煩引出更大的麻煩。
他不想再這麼被動地等待着命運的裁決,但他知道,在這個他並不熟悉的小鎮,他並不能再貿然行事。尤其考慮到——不管他願不願意——他和楊羽慶已經被迫牽連到了一起,安騰但凡將他和楊羽慶產生聯繫,他可能也會像那些追蹤者一樣“消失”。
真的就這麼離開嗎?他不想放棄在心中已經初步成型的計劃,這個計劃是對余嵐的一系列策劃。而現在,距離余嵐被說服,他認為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他不能就這麼放任自流。可是酒店是不能繼續住下去了,安騰以後肯定會時不時搞突擊到訪。他說錯話,就會面臨著像陳自力一樣,最慘痛的後果。
楊羽鍾發來短訊說翁紅月出院了,周銳要不要去看看她。他參與殺害了她的丈夫,現在又去看她,裝作一副關心和慰問的樣子,想想他不禁感到噁心。而他設想,若他不去看翁紅月,則更讓他感到不寒而慄:他已經冷漠到如此的地步了嗎?
下午三點,他從酒店附近的超市買了水果,接連問了幾個街上站着的老人,終於找到了陳自力的家——現在,它已經完全變成了翁紅月的家。沒提袋子的那隻手按響大門上的電子門鈴,等了兩分鐘后,一個老婦人打開了門,應該是她的母親。
老婦人說了句什麼,像疑問句。西南地區的口音,他聽不懂,只好自報家門:“阿姨,我是翁老師的朋友周銳,聽說了她出院了,過來看看她。”
翁母握了握他的手,嘴裏繼續念叨着他聽不懂的話,示意他進來。他走在前頭,老婦人關上鐵柵欄門。
進屋,他看到翁紅月半倒在沙發上,沙發一側的扶手上攤着一本女性情感指南書。她看到周銳走進來,馬上試圖恢復正常的坐姿,可她傷勢看上去並未痊癒,左手除了拇指外都纏着繃帶,右手臂則打着石膏。她的目光既詫異又驚喜。
“翁老師,你怎麼樣,好些了嗎?”周銳將裝在紅色膠袋內的水果放在沙發前的玻璃枱面上。翁紅月讓走進來的母親去廚房泡杯茶,前半句是家鄉話——但可能是為了照顧周銳的感受,說到“泡茶”的時候又馬上改回普通話。
“好多了,過了這麼多天,我還以為你離開鎮上了。”翁紅月往後倚了倚,端正好姿勢。
“其實,前幾天本來是要走的,但是後來出了點事情,就打算再留一段時間。”周銳說話時,下意識地去看屋子裏的陳設,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裏的家暴現場還沒來得及收拾乾淨,應該還是杯盤碎裂、血跡蔓延的現場,可這裏早已經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唯一有點變化的,是牆上有一塊掛過相框的痕迹,原先掛結婚照的牆面潔白如新。現在那相框已經被倒扣在牆下面的櫃桌上了。
“阿姨來過一段時間了吧?”他關切地問道。
“在我出院前來的,眼下這馬上也要走了。我跟她說,她再不過來看我,那就只能去墳頭給我上香了。”
他本以為這是句玩笑話,但她說話的時候,鎮定、平靜,不帶絲毫的情緒展示,像是述說一個非常客觀的事實。
周銳聽到腳步聲自廚房傳來,慌忙將手指放在嘴唇上,
示意翁紅月別說了。等翁母走到近前,兩人都不自覺地面帶笑意。翁母又在說什麼,周銳完全聽不懂,看到翁母笑了起來,他也跟着開始大笑,適時地融入到談話的愉快氛圍下。翁母在沙發的另一頭剛要坐下,翁紅月說了句什麼,翁母便識趣地出門了,臨走前還跟周銳擺了擺手。
周銳看到桌子上有個果皮刀,便拿起來,從膠袋中取出一個蘋果削起來。削下來的果皮一直連着,沒有斷開。
他將長長的果皮提起來,紅色的果皮像一隻正在爬行的小蛇一樣,翁紅月誇他有技術。周銳將果皮放到垃圾桶內,又用一旁的水果刀把蘋果切分數塊,放到水果盤裏,最後遞到翁紅月的玻璃台前。
末了,翁紅月指了指桌台上的牙籤盒,周銳取出一根牙籤,插進盤內的蘋果塊上,隨即他意識到翁紅月的手行動不便。
他拿起牙籤將蘋果丁親自送到她的嘴邊,她有一瞬間的不適,但她在張開嘴的一瞬間,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起來。他會在她吃完一塊蘋果后,往她的嘴邊送去第二塊,第三塊,她也會主動配合,微微探出頭來,像是一對甜蜜恩愛的情侶。
翁紅月慢慢咀嚼着蘋果,臉上逐漸露出幸福的笑意。她是一個遭受家暴的女人,也是一個丈夫剛剛“離奇自殺”、家庭支離破碎的女人,他從見到她的第一面時,心裏便沒有底氣,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這樣一個女人。現在他明白了,他選擇了行動,選擇了通過默不作聲的方式,讓翁紅月先說話,然後他再以此為契機,順着她的話題往下說,這樣斷無可能會讓她覺得自己受到冒犯。
“周老師,呃……我不知道叫你周老師合不合適?”翁紅月說。
“叫我周銳,我們都以姓名相稱。”
他能感到他的話讓她感到自然和舒服,他確信這一點,她將自己原本無處安放的右手擱在睡褲上。
“前天是自力的頭七,我去了墓地,站在那裏仔細想了想這幾年我過的日子。越來越覺得,他的死,像是老天的啟示,也許我早就不該任他宰割了。從今往後,我再也不用忍受什麼了。我說這話,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毒?”到最後,她關切地詢問道,像是十分關心他的看法。“他配不上你。”他說,“如果你要我說實話的話。”聽到這,翁紅月側過頭去,像是要哭了。他趕忙轉移到別的話題。
“你之後有什麼打算?”
“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不過,我想我會從學校辭職了。”
周銳驚訝,問她為什麼這麼做。她說她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想換個工作環境,哪怕是去做些服務生或者客服的工作,她也願意。她已經提前和學校打好招呼了,這個學期結束后,她就去學校辦理正式的離職手續。
“不要總說這種話題了,你出院後有沒有外出走走?”
“還沒有,我一直沒有出去過。”她指了指堆放在牆角上的摺疊輪椅。
“你應該出去看看,今天天氣不錯,我可以帶你到小院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他推着輪椅,在小院中推着她來回折返。他推着她,兩人之間一句話也不說。可他分明感到坐在輪椅上的翁紅月充滿了希望。-“能不能把我推到外面去,我是說街上。”周銳推着她在門前的街上又轉了幾圈,翁紅月問起他的工作,他的興趣愛好,又說起認識他真的是緣分,如果他及時登上了火車,他們根本就不會認識。周銳附和着她的觀點,同時心裏又覺得心酸:如果她現在知道他也是謀害她丈夫的人之一,她會怎麼想,她會讓他直接滾嗎?
天氣開始轉涼了。他將自己的衣服蓋到翁紅月的腿上,把她推回了家裏。翁母已經做好了一桌飯菜,飯桌上有三碗米飯,他明白,翁紅月希望他留下來一起吃。也許是翁母在場,這頓飯吃得異常靜默。飯後,他對翁紅月說,如果翁母走了她行動不方便的話,他可以經常帶她出去散散步,這樣有利於她的康復。
走出翁紅月的家門,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在回酒店的路上,他意外遇到了楊羽鍾和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從街邊的一家飯館走出來。此人只是中等個頭,看起來卻幹練而自信,年紀看起來也比楊羽鍾大幾歲。周銳主動和他打招呼,楊羽鍾一反常態,有點拘謹地介紹說這是他的師兄,最近出差到市裡,特地來鎮上看他。
“周銳。”他主動自我介紹。
“劉君。”那人微笑着回應。
“你也住在酒店?”
“啊!”劉君始終保持着謙和的微笑。“我就住在羽鍾家。”
楊羽鍾拍了拍劉君的肩膀,說該走了,和周銳說再見。面對從外地過來特意看他的朋友,楊羽鍾竟然表現得這麼局促,簡直不像他認識的那個楊羽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