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鋼鐵之城
“砰!”
黑暗中,堅硬的金屬肘部以一個狠辣的角度擊中了屏幕前指揮官的下巴,重擊讓他的眼前一黑,身體搖晃着,本能地想要呼救,而另一隻手已經摘下了他的面罩,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冰冷的金屬味道湧入他的鼻腔,讓他忍不住想起家裏的味道。
衛兵機械人緊貼着他的後背,勒住他的脖子,它的眼睛靠近裝甲肩頭的塗鴉,從頭部的擴音器中,傳出了只有他和衛兵能夠聽到的王啟明的聲音。
“胡凱旋中校,你失敗了。”
力量漸漸地從四肢被抽向虛空,缺氧讓他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嘴角泛起白沫,他用最後的力氣呢喃道:“你不是四季城的人……”
“是的,我不是四季城的人,但現在四季城是我的家。”
胡凱旋的視線徹底黑了下去,盤踞在臉上的傷疤因充血變得腫脹發紅,機器衛兵鬆開鉗制,但他已經無法反抗了,閉上眼睛,沉沉地睡去,在額頭撞在地板上的瞬間,從家中離開前往潛艇訓練基底前的一幕在腦海中閃過。
……
“是的,我不是冰城的人,但現在冰城是我的家!”
昏暗的燈光下,破敗的酒館和電影裏那些失意者借酒澆愁的小地方沒什麼區別,唯一不同的便是這裏的陳設——鋼鐵的牆壁,鋼鐵的方桌,鋼鐵的吧枱,鋼鐵的酒桶,甚至連人們手中那一隻只盛滿了渾濁麥酒的酒杯也是由鋼鐵製成的,唯一能夠看出不同材質的門也是老物件了,破洞被鋼板補上,打着粗糙的鉚釘和一道道傷疤似的焊痕。
鋼鐵的痕迹遍佈一切能夠看到的東西,包括坐在這裏的人。
放眼望去,那一隻只握着酒杯的右手哪一個不是被鋼鐵包裹,金屬的義肢從袖管中露出,一點兒也不精巧,反倒顯得笨重。
“咚!”
一隻沉甸甸的鐵酒瓶從吧枱上落了下來,重重地砸在金屬的地板上,在一連串的彈跳碰撞聲中滾到了一位酒客的腳下,然而這隻酒瓶和地板別說凹陷,甚至連一點兒划痕都沒有,這些鋼鐵本該被用在更加精密雄偉的設備或建築上,在這裏卻只能拿來修補這間破爛甚至醜陋的酒館。
這種陳設讓人忍不住覺得,這裏是不是除了鋼鐵之外沒有其他東西了,空氣中的酒氣與鋼鐵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隔着窗戶,可以看到街道對面開足馬力的高爐,明亮通紅的鐵屑從粗壯高大的煙囪中湧出,和落下的雪混在一起,成為一道道順着煙囪向下滑的渾濁水痕。
在這條灰色的街道和灰色的城市的頭頂,一頂玻璃製成的“帽子”搖搖欲墜,佈滿了被鋼板修補的漏洞,只是這些補丁都已經很陳舊了,更多的漏洞根本沒有得到修補,而是赤裸裸地敞開着,得以讓積雲中醞釀的雪落下,落到闊別這種天氣許久的城市中,落到在北地也鮮見白雪的市民頭上。
鋼鐵的味道在街道上更加濃郁,也在積雪融化的水窪中發酵着,但這裏的人早已習慣了這種味道,只是默不作聲地喝着酒,剛剛在酒館中指責外鄉人的酒客拉緊身上舊夾克的拉鏈,推門走了出去,酒保走向那隻掉在地上的酒瓶,卻發現它已經被人踩在腳下了,而踩住它的人,正是那位在幾分鐘前辯駁的外鄉人。
這個醉醺醺的男人用力拍打着桌面,手掌在鐵質的桌面上拍得通紅,他瞪着同樣通紅的眼睛,鼻孔噴出兩股熱氣,搖搖晃晃地直起身,端着酒杯,沖周圍的人“呵呵”直笑,一腳把酒瓶踹出了老遠,
從酒保的身邊擠過,跌跌撞撞地走向吧枱。
酒保搖了搖頭,從四年前開始,這裏就擠滿了失意放縱的瘋子,他走向被男人踢飛的酒瓶,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驚呼,轉過身,醉醺醺的男人已經踩着凳子爬上了吧枱,扶着酒櫃沖酒館裏的人笑。
“我的確不是冰城的人,但自從我被我的故鄉流放到這裏,我被這座城市艱難卻善良的人民接納,我就已經把這裏當成了我真正的家!”
他振臂高呼,但沒有幾個人聽他講話,只是自顧自地喝着悶酒。
“四年了,整整四年了,我在倉庫擔任看守的工作已經度過了整整四年,你們可能無法想像,從事這樣工作的我曾經是一名科學家!一個每天趴在電腦前面演算,希望導彈能飛得更遠,飛得更快的科學家!”
靠近吧枱的幾人是不是抬頭看他一眼,以免他失足跌下來摔死,看他們的表現,這似乎已經是這間酒館中尋常的節目了。
“你們以為我又要發牢騷嗎?不,我的兄弟們,姐妹們,我的父母親人們!聽我說吧!我今天想說點兒不一樣的,我維護的電台在今天早上收到了新的消息,”他笑了笑,衝著西南的方向舉起酒杯,臉上綻開足以稱之為幸福的笑容,“四季城終於要來我們這兒了。”
這句話果然如他所說,吸引了大多數人的目光。
“你開心嗎?我的兄弟!”
他盯着靠近吧枱的一位酒客,直到那個人點了點頭。
“是的,你會告訴我,我們終於有飯吃了,我們的孩子終於不用飢餓了,我們也不用再喝酒杯里這些滿是雜醇的泔水了,你會告訴我我們的等待是值當的,不是嗎?!”
點頭的人繼續點頭,講話的繼續講話。
“笑話!邦聯把我們頂在前線,老爺們在內陸享福,現在他們連最基礎的食物都不願意向我們供給了!我在倉庫工作,比城裏的任何人都要清楚,我們的糧食有多麼緊缺,我們忍受着嚴寒,戰爭,我們像奶牛一樣為邦聯輸出最好的鋼鐵,但我們的地位甚至沒有那些鐵高!”他大吼道,“我曾經是晝夜城的人,我比你們都要清楚,那些議會老爺們究竟有多麼殘忍,多麼惡毒!”
“他們的子嗣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成為受人尊敬的科學家,成為受人追捧的政治家,或者在電視熒幕上被人瘋狂地呼喊名字,但我們的孩子呢?我們的孩子從生下來開始就不得不呼吸着有毒的空氣,青少年呼吸道疾病的發病率高達百分之八十,十周以前的嬰兒只能生活在氧氣倉里!”
“你們看看自己的手吧,那些玩意兒能被稱為手嗎?曾幾何時,每一個出生在冰城的人都會替換這樣一隻醜陋沉重的鐵手,它們可以裝載武器,可以在冶金廠中直接觸碰滾燙的鐵水,但究竟是誰規定了我們必須裝上這樣一隻手?”
“我們的孩子只會成為鋼鐵工人,成為戰士,不用經過選擇這個環節就可以被人決定自己的未來,那麼,有人能告訴我嗎?是誰決定了這一切!”
酒館中鴉雀無聲,甚至連窗外路過的人也站在透着寒風的破玻璃窗前聽着吧枱上的男人講演。
“你們在電視上看過四季城的旅遊廣告嗎?綠意盎然,人民富足,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我們是邦聯的骨骼,可是又有哪個人或是哪個國家的骨骼守着數以億噸的鋼鐵卻連肚子都填不飽?”
“我們的孩子為什麼不能選擇成為一個農民?為什麼不能選擇成為一個風光的人?為什麼一定要像一個畜生一樣任由他們盤剝?”
“邦聯用一個虛構的謊言欺騙了所有人,一個月前,我餓得發瘋,我不想再吃那些味同嚼蠟的糖塊了,我走出了城市,走到了海邊,海面上什麼也沒有,浪花把一條魚衝到了我的懷裏,我生吃了它,就着魚鱗將那條魚生生地啃成了白骨,它太鮮美了,活的肉比任何水果都要甘甜,你們有四年沒有吃過水果了吧?還記得它的味道嗎?”
“這條生長在海里的魚……沒有毒!它的血肉補充我的營養,服務我的味蕾,這些本就是我們應當享受的東西,雪順着那些裂縫落到城裏,我們沒有人被毒死,相反,接納它的我看清了這個可笑又邪惡的謊言,我更加崇高了。”
“我們是邦聯的棄子,棄子哪怕在棋盤上苟活,也只是沒有到犧牲的時候罷了,唯一能夠博取生機的辦法,就是掀翻棋盤!讓所有的棋子都和我們一樣,掉在地上!”
“看看外面那些晝夜不停的高爐吧!它們到底在冶鍊什麼?我們存在的意義就是為邦聯煉鐵,但邦聯早已覆滅,仍在開動着的,不過是那條捆在我們脖子上枷鎖的亡魂罷了!”
“截獲四季城,我們有比他們強得多的武力,讓兩個被邦聯欺壓的城市聯合在一起,他們以為封鎖技術、讓我們只能加工最原始的原材料就能束縛我們嗎?不!我們才是文明存在的根基,我們不用再抱着施捨繼續苦等四年,讓那些自以為是的城市挨餓去吧!”
“1010!”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和一聲怒喝,酒館的大門被一腳踹開了,凌冽的風雪湧入室內,讓人睜不開眼睛,吧枱上傳來掙扎的動靜。
“我在每天配給的飲用水裏加了生水,所有人,都喝了生水!你們很快就能意識到,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你們很快就能意識到!到那時,你們會做出和我一樣崇高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