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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六年,五月初八,晴,東風,午時一刻。
一身臭味的徐先,走進了一座巨大的城市。
一個人,一張弓,一把刀,六支箭。
*****
徐先要做的事情,比較急迫的有三件,比較不急迫的有一件。
第一,是拿銀子換一些銅錢,徐先沒銅錢用了。
第二,是給弓上一下漆,再買三五條弦,徐先的弦用完了。
第三,是把幾條生皮毛賣了,徐先身上的臭味,一半與這些生皮毛有關。
第四,是找間客棧或澡堂,洗個澡。
幸好這些事情在西市和附近的居坊,都可以很快解決。
完成三件急迫的事情后,徐先感嘆,長安什麼都有,就是什麼都太貴。
看來,還是要發筆橫財才行。
而且,一筆還不夠。
幾筆都不夠。
*****
誰不想發財,上至尊貴的皇帝陛下,下至小扒手黃狗兒,都在想怎麼發財。
但是和皇帝比起來,黃狗兒的理想要小一些。黃狗兒發財的願望,就是解決今天的肚子問題。
雖然黃狗兒很瘦,但他的嘴巴很能吃,肚子也很能裝,別人一錢五個蒸餅能吃飽,他要加倍。
所以黃狗兒的發財夢,只要三個銅錢以上,就可以實現了。
黃狗兒還有個更小的手下,叫小老鼠。
黃狗兒的名字,如果拆成黃和狗兒,那麼黃狗兒這個人,至少還有姓有名。
黃狗兒的名字,如果指的是黃皮的狗兒,那黃狗兒整個人生,就立刻降低了兩個檔次。
降低到了和小老鼠一個檔次。
連姓和名都沒有。
黃狗兒要吃飽一頓,需要十個蒸餅,小老鼠要吃飽一頓,需要五個蒸餅。
加起來,一共需要三枚銅錢。
三枚銅錢的夢想,具體而遙遠。
扒手,是一門沒有什麼前途的事業。
一般說來,有兩種人是不能摸的。
穿靴的不摸。
帶刀的不摸。
有人說,肚子空空的時候,人的本事就會變大。
這句話,顯然是正確的。
因為餓死的威脅,能將人的潛能,發揮到了極致。
黃狗兒的本事,就是餓出來的。
又有人說,肚子空空的時候,人的膽子就會變大。
這句話,顯然也是正確的。
因為肚子裏空出來的地方,總是需要一些東西去填充。
而膽子,正好填上這個空。
*****
徐先進了櫃坊,換了二兩銀子,又很快出來。
黃狗兒看到徐先的時候,也看到了自己面臨的巨大難題。
不僅帶刀,而且帶弓箭,應該不好惹。
渾身發臭,那肯定是很難惹了。
按照黃狗兒的規矩和經驗,這樣的人,是不應該去惹的。
如果惹了,需要打點的錢就多。
但是,黃狗兒在徐先的身上,聽到銀子和銅錢互相撞擊的聲音。
這聲音輕不可聞,卻美妙悅耳。
銀子和銀子碰一起,比較低沉。
銅錢和銅錢碰一起,比較清脆。
一樣的美妙,一樣的悅耳。
這麼肥的一隻羊,在長安的坊間街頭,也是不多見的。
就是不知道,子有沒有曰過,狼一向很喜歡披着羊皮。
*****
黃狗兒跟在徐先後面,一直在考慮一個問題。
摸?還是不摸?
每隔一會兒,黃狗兒的肚子,發出雷鳴般的聲音。
黃狗兒突然碰到了幾個熟人。
黃狗兒點頭哈腰地小跑過去。
黃狗兒說了幾句話。
為首的人,神情高傲地點了點頭。
黃狗兒很快又跑回徐先的後面,保持着六七個人的間隔。
黃狗兒一直在等下手的機會,直到徐先進入一家客棧。
黃狗兒很失望。
黃狗兒知道,今天沒有機會了。
也許是這個年輕人太臭了,沒有一個人願意靠近他,希望他明天,不要那麼臭了。
黃狗兒把躲在牆腳的小老鼠叫過來,他們小聲說了幾句話,就往回走。
坊市的門,過半個時辰就關閉了。
他們要再去坊市裡找一找,還有沒有別的機會,否則,他們又是一整天要餓肚子了。
不過,反正也都習慣了。
*****
徐先醒來時,天剛剛亮。
又過了一會兒,才響起坊市開門的晝鼓聲。
徐先從包里,找出了一套好一點的舊衣服,放在床上。
昨天換下來的臭衣服,洗完了還沒幹,暫時掛在牆上。
衣服上面有兩個破洞,好像睜着兩隻不規則的眼睛,在和徐先對視着。
看來,徐先還要找個時間,補一下衣服上的這兩個破洞。
三百聲的鼓聲停下來的時候,在小小的客房內,赤身裸體的徐先,完成空手鍛煉的第一輪。
徐先儘力保持身體,以各個角度的盡情舒展,姿態十分怪異。
接下來是第二輪鍛煉,徐先以手作腳,倒立着,來回跳過胡凳,跳了四百下。
最後是第三輪,徐先閉着眼睛,腿、腰、背和肩,迅速地抖動着。
三輪鍛煉,大概花費了半個時辰。
徐先擦了一遍身體,穿上衣服,背起刀和弓箭,精神抖擻地走出這個客房。
徐先今天還要去一下西市,把從蘭州帶來的羚羊角和麝香賣給藥店。
昨天身上太臭了,不能去藥店。
在藥店裏,徐先看着老郎中,慢吞吞的從兩層蓮葉中,取出羚羊角,仔細聞一聞,然後逆着窗外的太陽,看了許久,又慢吞吞地放下。
然後又取出麝香,閉上眼睛,聞了一下,又一下,然後看了又看。
最後老郎中說,“這幾根羚羊角,是壯年的野羚羊,幾塊麝香,也是八年以上的大麝,的確是上品的生葯。這樣的好生葯,老夫有幾年沒見了。今年的行市不錯,這些,我總共給你五千三百錢。小兄弟今後如果還有這類藥材,儘管送到我這裏。”
雖然磨磨蹭蹭,雖然裝腔作勢,徐先還笑着答應了,然後走出藥店的門。
五兩銀子,三百銅錢。
對西市的扒手們來說,一個身懷很多錢的外地人,就像一隻行走中的烤全羊,一邊冒着陣陣熱氣,一邊散發陣陣肉香。
在陰暗的角落,一個個方案快速形成,又快速地被否決。
最後的決定,還是採用古老的伎倆。
*****
黃狗兒低着頭,裝作若無其事,他小心地,慢慢地靠近徐先。
既使是古老的伎倆,也需要嫻熟的技術。
黃狗兒的技術,在西市是公認最好的。
但古老的伎倆,還是需要合適的機會。
黃狗兒跟了半條街了,卻找不到機會。
再往前走,就出了西市了。
黃狗兒心裏有些着急。
黃狗兒想,要不要製造一些混亂?
但製造混亂,往往是需要代價的,而金吾衛的價錢,可不低。
這時黃狗兒聽到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免費的混亂,意外地降臨了。
整條街上的人們,顯然也都聽到了,紛紛向兩邊避讓。
徐先皺了皺眉頭,這麼擁擠的地方,居然有人可以揚鞭策馬,一共是七匹,速度也不慢,難道不怕踩死人。
徐先沒有回頭,他慢慢往街邊靠了過去。
人群開始混亂起來。
籮筐翻了,案板倒了,婦人的叫聲,幼童的哭聲。
原本熱鬧的街市頓時沸騰起來,如同在熱油鍋里,滴了幾滴清水。
看來騎馬的人,不僅不怕踩死人,似乎還喜歡看人群混亂的場面。
騎馬的人,在哈哈地笑,在嘻嘻地笑。
人群慌亂中,有隻手伸向徐先右側掛着的錢袋。
徐先這時有三種選擇。
切掉那隻手,抓住那隻手,或是躲開那隻手。
但是徐先沒有這麼做。
因為徐先看見,一個纖細的背影被人群擠出,向街道中間倒去,而在半個呼吸后,正好有一對馬蹄會落下。
落在這個纖細的身影上。
那隻手,已經極快地摘下了徐先的錢袋。
徐先這時仍然有三種選擇。
切掉那隻手,抓住那隻手,或是拿回錢袋。
但是徐先沒有這麼做。
因為徐先出手,扶住了那個背影。
徐先做了一件好事。
徐先已經很久沒做好事了。
徐先已經忘了,他上次做好事,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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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雪的路邊,黑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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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徐先才抓住那隻手。
所有的這些事情,徐先都是用左手做的。
左手就夠了。
徐先不是學天竺人,左右手各有用途。
右手吃飯,左手扣屁眼。
因為在任何時候,徐先的右手,都留着。
留着拔刀。
不過徐先抓住的那隻手,卻是空空的。
因為錢袋,已經被迅速地遞給了小老鼠。
小老鼠的確像一隻老鼠。
小老鼠接過沉甸甸的錢袋,一眨眼,就消失在無數的人腿或桌腿的中間。
黃狗兒齜牙咧嘴,手上傳來的劇痛,吸着冷氣,邊掙扎邊大叫。
黃狗兒叫,“快放手,你幹什麼,快給我放手!”
黃狗兒大叫的目的,一方面是很痛,另一方面,就是引來他的救兵。
果然救兵很快就來了。
“你,不要欺負小孩子,快放開他!”
四個大漢不懷好意地看着徐先。
為首的一個臉上有條顯眼的刀疤,樣子很兇惡,聲音也很兇惡。
徐先靜靜地看着這四個人,仍然抓住那隻瘦小的手碗,緩慢地加着力道。
徐先沒有出聲,說什麼也沒有用,徐先在等這個小偷,忍不住痛。
黃狗兒着哭腔叫了起來,“五哥快救我!”
黃狗兒對徐先說,“你,快放手!”
刀疤臉霸氣十足地說,“活得不耐煩了你,竟敢在長安的地面撒野。”
刀疤臉一隻手,向徐先的胸口探了過來。
圍觀的群眾有不少認識,這個人稱孫五的刀疤臉,於是他們看徐先的眼光,就有些可憐。
但是很快就變成吃驚了,因為他們看見孫五四腳朝天躺在地上,胸口上多了半個淺淺的腳印。
接着他們更吃驚了,因為衝上去的另外三個人一眨眼也都倒在了地上。
不會打架的孫五,畢竟不是會打戰的孫武。
但孫五也算是長安西市的有臉混混。
孫五捂着胸口站了起來。
孫五的辦法,至少還有兩個。
一是叫人,多叫幾個弟兄,拿下。
二是叫官,叫上幾個金吾衛,拿走。
幾個人從地上爬起來。
孫五說,“你等着,我叫人砍死你。”
幾個人說完,就跑了。
人群中,一個壯實的漢子突然走出。
漢子向徐先拱了拱手。
漢子說,“你和這些小嘍羅糾纏,只是浪費時間,你不如去他們的堂口,一腳踢翻了,錢就回來了。”
徐先說,“哪家的堂口?”
漢子說,“他們自稱黑虎幫。”
徐先說,“虎有黑色的嗎?”
漢子說,“貓好像有黑色的。”
徐先說,“好踢嗎?”
漢子說,“踢翻容易,但是站在後面的人,恐怕就惹不起了。”
徐先說,“遠嗎?”
漢子說,“不遠,左拐右拐,左拐右拐,就到了。”
徐先說,“這麼複雜。”
漢子說,“錢不多,就算了,就當喂狗了。”
徐先說,“錢不少。”
漢子說,“這個堂口,還開着一個賭館。”
徐先說,“說不定,我還可以發筆財。”
漢子說,“那就要看運氣了。”
徐先笑着說,“我運氣一向都很好。”
漢子說,“這些人,不喜歡講道理的。”
徐先說,“那是他們沒遇到過,像我這種喜歡講道理的人。”
漢子說,“在下姓莫。”
徐先說,“在下姓徐。”
漢子點了點頭,說,“小心。”
徐先點了點頭,說,“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