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4

前傳、4

殺手這門買賣,還是有不少講究的。

比如,有幾種人的買賣,不接。

這就像是有一個負面清單。

首先,當官的買賣,不接。

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官,無論是大官還是小官,都一概不接。

如果沒見過,又沒人告訴你,或是沒去試一下,你永遠也不知道,樹上掛的那一塊土疙瘩,到底是個螞蟻窩,還是個馬蜂窩。

其次,商隊的買賣,不接。

商隊是大漠財富的源泉,萬里之內,無數人依靠着商路的貿易生存,涸澤而漁,是件很愚蠢的事。

不僅不殺商隊,還可以接一些保護商隊的買賣,不過這種買賣,小白接的極少,因為這個行當,他們不是很專業。

再次,光頭的買賣,不接。

出家的僧侶,跟那些在塵世的爛泥中摸爬滾打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如果和你有什麼過節,那一定是誤會。

幫你去解釋誤會可以,殺了不行。

最後,幼小的買賣,不接。

不接就不接,沒有為什麼。

其餘,都接。

當然,凡事,都有除非二字。

*****

還有一個講究,讓什麼人去殺。

有些人喜歡橫刀快馬,哈哈狂笑,衝過去一陣砍殺,很拉風。

有些人喜歡偷偷躲起來,放冷箭,咻的一下,很安靜。

有些人喜歡乘人睡覺的時候,悄悄把人的脖子抹了,很溫柔。

有些人喜歡在酒水裏,放點東西,讓人喝下去,很古意。

每個殺手,都有不同的特點,都有不同的方式和手法。

這點很難改變,也沒必要改變。

只有不會放羊的人,沒有不會吃草的羊。

讓合適的人,拿着合適的銀子,去做合適的買賣。

這就是小白的專長。

還有很多很多的講究。

它們都是一條條重要的無形資產。

這些講究,都在小白心裏記着。

其他人可以不講究,小白不能不講究。

第二年春天,劉七當了客棧的掌柜。

劉七找小白,彙報了最近發生的情報,然後說了小白關心的話題。

劉七說。

“他叫徐先,蘭州人。

蘭州的情況,我們了解的比較少。

但夕陽堂這個堂口,在江湖上,是很有名的。

雖然我們和他們之間,沒什麼買賣上的來往。

他們主要做走鏢的買賣。

名聲一直非常的好。

也經常往北方走鏢。

所以他們和我們的人之間,會有一些簡單的情報交換。

僅此而已。

夕陽堂的堂主,叫趙定南。

身手非常好,是個使刀的高手。

我聽說,很可能是關隴一帶最強的一把刀。

大約兩年前,在居延海到張掖河一帶,夕陽堂遭到突厥人的伏擊,全軍覆沒。

聽說一共折了二十七條人命。

我們當時也得到了這個消息。

但這個事情與我們無關,所以沒有派人去作核實。

夕陽堂從此在江湖徹底除名。

堂里只剩下一些婦幼老弱。

因為原來的名頭太響了,難免得罪過一些人,有些人就想打夕陽堂的主意

其實,夕陽堂的全部家當,賠這趟買賣的東家,也賠得一點不剩了。

趙定南在江湖上的人緣很好,他死後,

很多人都幫助過這些婦幼。

但還是有人出手試探。

據說,驚動了天下第一高手秋靜峰。

秋靜峰對整個江湖說,他欠趙定南一條命。

從此,夕陽堂才算安寧。

但是夕陽堂一百多個婦幼的吃喝開支,出現了一些問題。

這時候,徐先活着回來了。

可能,他是被路過的商隊救了。

奇怪的是,徐先帶着趙定南的刀。

那是一把好刀,突厥人不可能放過。

後來聽說,徐先四處搞錢,補貼家用。

一百多個人,就他一個在外搞錢,壓力不小。

他也是在那時候,開始接我們的買賣。

這次聽我去他家裏,說了徐先的情況。

會客的好多婦人小孩,都哭着跑出去。

當家的婦人倒是很堅毅。

我感覺到她渾身發抖,卻未曾失禮。

我給她銀子的時候。

她除了道謝,還拿出二十兩銀子,給我做路上的盤纏。

我說了我們的規矩,她才沒堅持。

我覺得,這個婦人,是個人物。”

這就是你的人生么?

是你的全部人生么?

曾經與我相隔那麼遙遠。

卻又擦肩而過。

我今天對你了解了一些。

你能了解我的么?

你能么?

你願嗎?

買賣繼續。

小鎮、客棧、掌柜、夥計,都在應在的位置。

無論做什麼買賣,有文化,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在殺人這個行業,小白的江湖地位,五千里之內,無人可敵。

曾經,有兩個經天緯地的老頭子老太婆,干這行,跟玩兒似的。

他們老了,走了,不玩了。

但他們立下的規矩,守着就行。

老女王死了,接任的,仍然是女王。

只要守得住規矩。

*****

所以說,規矩是一個很可怕的東西。

是任何群體活動的基石。

一個群體擁有好的規矩,它就能有更強大的力量,向四周有擴張。

用武力,或者文化。

大到全部人,小到可以是某個行業。

一直擴張,擴張到這種規矩適合存在的邊界。

在邊界之外,可能又是另外一種規矩的世界。

在邊界之上,則是兩種規矩經常性的衝突。

大的規矩,有陸地的規矩,海洋的規矩,平原的規矩,叢林的規矩,高原的規矩,寒帶的規矩,熱帶的規矩,等等。

小的規矩,有放羊的規矩,種地的規矩,打魚的規矩,狩獵的規矩,讀書的規矩,經商的規矩,江湖的規矩,等等。

比如說吧,草原上有草原的規矩。

你要是去草原生活,就必須遵守草原的規矩。

不遵守,就是死。

因為草原規矩放棄了你。

遵守,就能活。

因為草原規矩吸納了你。

於是,你就成為草原規矩的一部分,成為它捍衛和擴張的力量。

草原規矩也許會修正自己的方向,選擇或重新選擇,代言它的人群。

有些人以為,他們能推翻舊的規矩,建立新的規矩。

那是他們想多了,他們完成的,只是代言團體的一輪更替。

而這種更替,有很多輪的。

匈奴人、柔然人、鮮卑人、突厥人、契丹人、女真文、蒙古人。

不好用了,就換一批。

就像一本書,換書皮。

舊了,破了,換上一面新書皮,整本書就跟新的一樣。

換下來的舊書皮,則被無情地拋棄。

但是書裏面寫的每一行規矩,正排列整齊地,在暗中冷笑。

規矩內發生的每件事,都不妨礙它越來越強大,積蓄力量,準備向外擴張。

因為別的規矩,也在做同樣的準備。

你可以是草原人、中原人、胡人。

這無所謂,什麼人都可以。

只要來到草原,只要遵守規矩。

這些規矩,會改變,會消亡,會誕生,會衰老。

從這個意義上講,這個世界,並不是人的世界。

這個世界,是屬於規矩的世界。

而我們,都是規矩的奴隸。

*****

小白站在棚子旁邊,有時候可以看到小女孩兒經過山腳下。

小女孩兒去河邊割草,或是撿樹枝,或是洗一下臭衣服,或是發獃。

有時候,小女孩兒會編一個頭上戴的草帽子,或是脖子上掛一條草鏈子,或是會在身上披滿綠色的草。

小女孩兒經常在河邊,對着空曠無邊的大地和天空,大聲喊。

大叔,你快回來啊……

然後又學另一個聲音喊。

我回來了……

然後,小女孩兒會在河邊,安靜地坐着。

沒有人知道,她此時的心情、表情。

渺小的人影,遠遠的聲音。

似乎廣闊的天地,要將這小小的身影吞沒。

卻仍有一絲倔強的聲音,無懼這天地的威嚴,發出細微的吼叫。

沒有人告訴她,幫她去殺人的大叔,什麼時候能回來。

也沒有人告訴她,幫她殺人的大叔,再也不能回來。

她只有自己一人,面對一個世界的孤獨。

也許因為小女孩兒的心裏,有個年輕的大叔,站在她身前,為她抵擋住整個世界。

只要有希望,就有一切。

*****

四月十五,晴,無風。

小白大清早去提水,習慣了。

她低着頭,也習慣了。

她低着頭,似乎在想什麼。

其實沒有。

她低着頭,也不是要看路面。

雖然地上的凸石凹坑不少。

小白就算是閉着眼睛,都不會絆倒。

那她低着頭,這麼久了,一定為了看點什麼。

是看這對馬腳嗎?

低着頭半年了,無論這匹馬多金貴,讓關外的地下女王看一看它的馬腳,也是應該的。

如果她喜歡,砍掉都是應該的。

洗刷乾淨,蹄鐵整齊。

一對好馬腳。

小白聽到馬背上的人說。

謝謝。

小白晃了一下。

提繩也滑了一下。

一個小水缸,從她手裏掉了下去。

小水缸沒破,水卻灑出了一些。

小水缸的提繩,被人接住了。

小白沒有被人接住。

小白沒有摔倒,因此沒有人接住她。

當然,如果小白晃得再厲害一點,也會被人接住的。

小白仍然低着頭。

小白接過提繩,繼續往前走。

她聽到小女孩大叫聲音。

她聽到小女孩奔跑的聲音,

她聽到小女孩抱住他的腰的聲音。

大不了幾歲,也配叫大叔。

小白走得很快。

生怕被人看見。

也沒有人,曾經看見。

大漠的地下世界女王,已經淚流滿面。

*****

連續三天,棚子底下都沒人。

但第四天,小白很早很早就下山。

因為山上已經沒水了,連喝的都沒有。

啟明星還亮着的時候,小白就提好了水。

下午,小白洗完臉,坐在棚子底下。

申時,年輕人上山。

他帶着笑,看着她。

小白問,“沒死?”

徐先說,“沒死。”

小白問,“怕嗎?”

徐先說,“怕。”

小白說,“我還以為不怕呢。”

小白白了徐先一眼。

小白問,“那你為什麼還去?”

徐先又笑了笑。

沒有回答。

小白問,“銀子收到了?”

徐先說,“謝謝。”

雖然前後說了兩次謝謝,還隔了好幾天,其實徐先也回答了兩個問題。

徐先為什麼還去?

一部分原因,是為銀子去的。

那伙人,有些家當,因為他們是干這個的。

而吃黑,是摟錢的捷徑,徐先很擅長。

生活所迫,不擅長不行啊。

當時徐先傷太重了,生死難料。

走都走不動,徐先不能繼續留在那裏。

堅難地爬上馬,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徐先更沒辦法,去拿那伙人的家當。

等到徐先再去的時候,有人已經處理過了。

小白能讓人去處理這些事情,然後又很有原則地送回到他家裏。

雖然這是小白的規矩。

但是徐先的確是欠了她一百六十兩的人情。

至少,是這樣的。

僅僅說兩次謝謝,徐先認為是不夠的。

還有另一部分原因,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小白停了一會兒。

小白說,

“那個小女孩兒,你打算怎麼辦?

是送回你家,還是讓她留在這裏。

你家裏的小孩比較多,也許她會喜歡那裏。

看得出來,她什麼都聽你的。”

小白有一種危機感。

就在幾天前,在小女孩兒大叫着跑向徐先的時候,小白突然有一種危險的感覺。

不是刀鋒頂住喉嚨的那種危險。

更像是絲帶繞着身體很多圈,然後打上很多死結,着急着解不開死結的那種煩躁。

那也是一種危險。

而且這種危險,只有女性之間才有。

對這麼小的女小孩兒感到危險,的確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於是,小白試探地問了一下。

徐先說,“小青啊,我問一下她。看,這是她給我做的。”

徐先拉開左手的衣袖,裏面是一條青草編的手環。

很粗糙,很細心。

不工整,不堅韌。

一條小小的草繩而已。

也許幾天後就變黃。

也許幾天後就斷掉。

一陣強烈的危機感,瞬間又把小白包圍。

小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輕微顫抖。

這個叫小青的小女孩兒,一定很危險。

小白覺得自己又被綁了幾圈,又打上幾個死結。

小白對她的這個判斷,非常的肯定。

過了一會兒,小白慢慢地說。

“她要是想留下,其實可以讓她到我這裏。

正好,我也需要一個丫鬟。

她一個小女孩兒,長久住在小鎮,終歸是不方便。”

小白還能怎麼辦。

危險放在眼皮子底下,反而是最安全的。

奶奶教她的。

徐先說,“如果她願意。”

她願意,她想的很重要麼。

她要的,你都給她么。

她要殺一個人,你就可以搭上自己一條命么。

小白悄悄地生氣。

於是,小白沉默了一下。

還是改變一下話題。

還是談正事吧,省得老生氣,氣老了怎麼辦?

你賠?

他說,我賠就我賠。

我說,你怎麼賠。

他說,你說怎麼賠就怎麼賠。

我說,......

不不不,他什麼也沒說。

好了,趕緊換話題吧。

小白說,“我現在有一個買賣,特別適合你。”

真的。

他笑了笑,說,“好。”

你安排的,我都適合。

*****

第二天。

山上多了一個丫鬟。

山下少了一個女孩。

表面上應該這樣。

實際上,沒那麼簡單。

小白告訴小青,該怎麼做丫鬟。

第二天,小青就做好了。

無可挑剔。

小白告訴小青,該怎麼做個很好的丫鬟。

第二天,小青就做得很好了。

無可挑剔。

小白沒辦法了。

小青從此放飛自我。

只要做完了山上的丫鬟。

剩下的時間,小青都是山下的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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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與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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