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竹老之死
少年雖練劍九年,並無什麼功夫傍身。即使從小便用藥物淬體,昨夜又得靈氣洗髓,奔行速度也就和山中老獵戶相當,深入竹林數里,才看到一發須全白的老者七竅流血地躺在地上,正是竹老先生。
微弱的呼聲自其口中傳出:“景兒何在~~嚴兒何在~~鳴兒何在~~”
還有時不時的一句悲嘆:“我恨呀!”
竹老先生素來和藹,二十多年來為山中近百名孩童開蒙講學,深得學生敬重。
少年即使入學才半年,也極愛這位治學嚴謹、豁達詼諧的先生。此時此景,也顧不得阿娘“不準顯露人前”告誡,連忙取出靈劍,將一道金色靈光渡入竹老先生體內。
得靈光之助,老者呼吸逐漸平穩下來。少年以手帕擦去其臉上血跡,又餵了些葉露,老者終於轉醒。
“是鳴兒么?”竹老先生輕聲詢問,言語蕭瑟,不知是體弱,還是心死。
少年湊上前去細看,原本明亮深邃的眼睛,已是一片灰白。
“先生!你的眼睛!”少年聲音急切:“我立刻帶先生回豐城,阿娘一定有辦法。”
竹老先生苦笑着擺擺手:“凡人窺仙,自遭天譴。鳴兒莫慌,我沒事。”
言罷,就扶着身側一尺高的竹子站了起來。只是少年不曾發覺,這矮竹又暗淡了幾分。
汲取了一絲靈光竹內靈氣,竹林先生臉色紅潤起來,眼眸也泛起微微銀光。試着走了幾步,開始還有些踉蹌,居然越來越穩。
少年見此,也鬆了一口氣,扶着老者緩慢地走向竹屋。此時的竹老先生精神矍鑠,跟少年聊起了武林舊事,聊起了星象天命,聊起了引以為傲的竹林陣法,兩個小時也不知疲倦。
回到竹屋后,還興緻勃勃地吩咐少年:“許久未見你師兄了,鳴兒你代先生去趟大虎村,請葉老爹護送景兒、克念,還有嚴兒回來一趟吧。切記,定要在子時之前回返。”
鄭景是山戶孤兒,從小在竹林長大,與竹老先生情同父子,現在豐城葯坊做管事;呂克念是竹老先生得意門生,不滿二十歲就得中進士,一直在外做官,前兩年才回豐城躲避刀兵;葉嚴更不必說,竹老先生的關門弟子。
眼見過了午時,還要來往豐城,少年不敢耽擱,趕忙出門。
當少年帶着小童葉嚴回返,竹老先生已在書房落座,在一疊白紙上奮筆直書。兩人不敢打擾,靜靜坐在一旁。
又足足過了四個時辰,獵戶葉老爹終於帶着兩位中年人趕了回來。
兩人皆面帶急色,拖着滿身疲憊,齊齊跪下行禮:“拜見恩師!”
竹老先生停筆,招呼兩人起身,並向獵戶道謝。隨後環視四周,見親近之人皆在側,露出滿意的笑容,特別是望向喚做鄭景的人,滿是慈愛。
不待眾人問清緣由,竹老先生竟直接交代起後事。
“吾五歲習武,七歲治學,闖蕩江湖四十年,后遷居此處,雖為躲避仇家,也享了二十多年清福,這一生足以。”
幾人大驚,竹老先生卻擺擺手,示意眾人不必多說,洒脫一笑:“吾師門隱秘,牽扯頗大,實不願再禍後人,都跟着為師到地下去吧。爾等今日就把吾葬了,各自歸家去吧。”
不給眾人多言的機會,老者原本紅潤的皮膚快速乾枯,鄭景上前試探鼻息,一絲也無。
其留下的弟子中,呂克念最長,首先站出來道:“師尊猝然歸去,再做準備已然不及。煩請葉老爹再次奔波,
看村中耄老可願捨出一副壽材,以全我等孝心,數日後必雙倍補償。”
鄭景也悲痛起身,對葉老爹作揖,補上一句:“但有好的壽材,便是五倍十倍之數,也可代我應下。”
此界喪葬之風盛行,無論帝王將相,還是農戶山民,只要日子過得去,大多都會提前備好身後之物,淘換一番應當不難。
葉老爹所在山村多受竹老先生照顧,哪裏會拒絕,應下后匆匆而去。
此時鄭景再也忍不住,率先發難:“半月前我才探望過老師,身康體健,一頓能吃下三斤牛肉。請問姜少爺,今日之事,可要給我一個說法?”
后一句已然帶了些質問,甚至隱隱將恩師之死怪罪到姜鳴身上。
堂堂武道宗師周身經脈俱斷,油盡燈枯,而毫無功夫的少年則毫髮無損,這本就很荒謬。更別說,他還聽葉嚴提起,昨日有一持刀壯漢來過。
姜鳴雖隱隱感覺到竹老先生慘狀或許和昨夜際遇有些關係,但也不會泄露自家隱秘,只將程正君拜訪,以及竹林夜變、竹老先生失明又恢復等情況一一講述。
至於竹老先生出事時自己在幹嘛,自然是在床上睡覺。
鄭景還待細問,林外忽有嗤笑聲傳來:
“哈哈~摘星老兒果然先我而去,當浮一大白。”
“姜家小子,你所言可否屬實?”
果然有變!眾人只當是昨夜傷了竹老先生的仇敵再次尋來,皆悲憤而出,雙目噴火地望着現出身影的蒙面黑影。
鄭景一句話都煩說,左手微抬,一根寒光閃閃袖箭無聲飛出,直取黑影面門。而後不知從哪裏摸了柄尺長匕首,縱身一躍斬向腰間。
那黑影不慌不忙,推掌向前,輕描淡寫地將鄭景打落,而後變掌為指,將袖箭抓住。
“宗師!”重重落在地上的鄭景擦去嘴角鮮血,恨恨吐出兩個字。
豐城只有一位武道宗師。在場除了小童葉嚴,怕都已猜出來者是誰。
“果然是秘星箭!看來你就是摘星老兒的徒子徒孫了。交出佈陣靈物,饒你們不死。”
鄭景站起身子,慢慢向竹屋靠去,口中道:“前輩說話可否算數?”
黑影點點頭。作為蜀州乃至整個乾國都赫赫有名的武道宗師,若非牽扯到靈物,也不屑和幾位小輩動手。
“那請前輩接好!”鄭景自懷中取出一枚銀光閃閃的小球,散發出玄妙氣息,賣相十分不凡。隨後用力一甩,丟向黑影。
而後飛身來到屋前,匆忙拉住小童,邊走邊說:“星煞煙拖不了多久,書房有密道,快跟我走。”同時向某處一拍,屋頂竹筒內飄下陣陣黃色粉末,像水簾一樣將屋內外隔開。
幾乎於此同時,小球爆開,數道黑煙瀰漫開來,打在黃色粉塵上滋滋作響。
這黑影曾與竹老先生相鬥數次,早都有所提防,但胸前仍被奇異煞煙燒了個大洞,露出內甲。
“小輩找死!”黑影被激怒,自腰間抽出一根火紅長鞭一甩,雄厚的武道真氣激蕩而出,分作四條蟒影,將在場四人都籠罩在內。
這是打算趕盡殺絕,一個不留。鄭景卻是小看了宗師之威,此時左腳才剛踏入書房。
“哎!軒兄何必為難小輩呢!”緊急關頭,屋內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嘆息,一根純粹由星光組成的飛箭從屋內射出。蟒影沾之即碎,且余勢不減地洞穿黑影左肩。
黑影大駭,怒哼一聲后衝出竹林不見蹤影。
“師尊!”
“老師!”
“先生!”
幾人不敢置信地衝進屋內,正見竹老先生一臉微笑地看着他們,手中握着碎成無數塊的玉石。
“吾不過是強存一口真氣,打算給老對頭一個驚喜,不想最先到此的竟是軒老怪,白白浪費了最後一枚星箭玉符。”
竹老先生面帶可惜,又摸了摸鄭景的臉頰,向著幾人鄭重說道:
“嚴兒,你是我入室弟子,應當傳承學問。為師已經平生學悉數整理,幾處隱秘藏書地點也在其中,現在都交於你了。若有不解,可去豐城尋你克念師兄。”
言罷,就將桌上紙稿裝入木盒,全部交給小童葉嚴。
“克念,為師知你報復遠大,不願與世俗同流合污,日子過得頗為清苦。”竹老先生看着弟子身上已經發白的衣衫,取出一枚金色令牌給他:“為師行走江湖多年,還有些余財。你可憑此牌去城中天寶商號取了,跟師弟們分一分吧。”
“景兒跟我最久,該說的早就交代過了。不過三年前我在蜀州都城定製了一柄寒鐵寶劍,-本欲作為你武道小成的禮物,如今只能你自己去取了。”
說完遞上一信封,想來是地址及信物。最後才是少年姜鳴。
“鳴兒進學雖晚,先生也拿你當真正的弟子看待。這十里竹林地處偏僻,乃難得的幽靜之所,別人也守不住,就留給你罷。”
這十里竹林距離豐城不遠,依山傍水,確實是一處寶地。在場諸人,除了姜鳴的家境,其他人即使得了也會被城中大戶搶去,還不如提早將隱患掐斷。
不待少年婉拒,一道唯有少年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傳來:“鳴兒不必推辭,得你那道靈氣之助,吾才能安然安排後事。此外,吾在林中還給你留了些其它東西,就在今日所見銀竹西北方向四尺處,到時你一看便知。”
傳音入秘,這是武道宗師才有的手段。少年心中一肅,知先生或許另有安排,連忙應承下來。
瑣事安排妥當,鄭景與呂克念遵從師命,連帶竹椅一起抬到屋外草地上。竹老先生望向神秘星空,自嘲笑道:“仙緣難求,既在眼前,也是鏡花水月。嗚呼哀哉~”
“待吾死後,定要在日出之前封棺入土,也不許為我守靈,師門因果自可斷絕。如若不然,被老對頭找上門來,後果難料。切記!”
留下此言,星象觀最後一代傳人,武林名宿摘星老人,豐城隱賢竹老先生,閉目歸去。
到了丑時,葉老爹與幾位同村的漢子抬着壽材回到竹林。眾人跟着鄭景來到老者早就準備好的墓穴安排後事不提,昨夜在山中遊盪的程正君,也遇上一樁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