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第一場

第二幕 第一場

第二幕不能動怒的天神

諸比丘!世間有一類之比丘,於諸善法,有速諦察忍,又具受持所聞法質,又能觀察已受持法義,又知表意、知本文、行法隨法,又調善言詞,善良語音,成就圓滿、流暢、無過、無脫、能知義語,又示現同梵行,勸導、贊勵、慶慰。

——佛經《增支部》《阿修羅品》

第一場阿修羅道

香樟樹下,陽光形成的斑駁樹影如金片般閃動;草地的綠如此之濃,以至於姑娘們的裙角都染成蛋青sè;微風吹動噴泉吐向天空的水珠,它們飛花濺玉一般散開,落在路過的每一個同學身上。

時值課間休息時間,校園裏人來人往,嬉鬧聲不絕於耳。

自大學畢業以後,歐陽晴很少回到校園。試想想,從18歲進大學,熬到26歲博士畢業,居然在同一個地方呆了8年!她一度無比憎厭學校,尤其無比憎厭母校。

再工作兩年,轉眼“二八”,好好一個少女,直接熬成老姑婆。

小時候覺得三十歲就可以去死去死的歐陽晴,赫然發現自己就要到“去死去死”的年紀,卻還什麼都沒有做。

甚至連一場像樣的戀愛都沒有談。

讀書的時候,她一根筋,就只是讀書,學問是長了,事業倒也做得順利,可是心頭遺憾到滴血,無人知。

所以更加投身工作。

反正不能失去更多了。

她讀心理學,比誰都清楚自己。

無比倔強地拒絕,往往因為不能夠再失望。死不認帳,往往因為生氣。

生所有人的氣。

你們!男生!眼睛瞎了嗎?你們看不見我貌美如花?你們看不見我溫柔似水?你們為什麼不追求我,苦苦拉住我的石榴裙,天天吟誦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想到這裏,她兀自一個人坐在教學樓前的台階上笑起來。

因為約在校園見面,她特地把頭髮紮成馬尾,肩上斜挎一直大學時代就背的大包包,白衣布褲平底鞋。驟眼看,倒也與一般大學生毫無二致。

輸人也不能輸陣!她看着周邊青chūn逼人的少男少女,假設自己只有18歲。

錯有錯着。因徹夜工作早上起晚了,害怕遲到,她不敢開車,搭地鐵然後一路狂奔過來,若穿的是高跟鞋,恐怕要上隔天校報頭條。

她一邊兀自笑着,一邊咬着便利店買來的鮪魚三明治當早餐。失心瘋了你,歐陽晴,誰說你貌美如花溫柔似水?你要才沒才要貌沒貌,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

突然一個頎長的身影走向她,在離她沒幾步的地方停住。

歐陽晴逆着光看過去。

他至少185公分高,白衣布褲,不長不短的頭髮被陽光染成金sè,在微風中飛揚。他一隻手把書包扛在肩上,另一隻手插在褲兜,閑閑適適地站在那裏,望着歐陽晴這個方向。

等眼睛一點點適應了逆光的黑,歐陽晴總算看清他的臉。

阿修羅啊。

她像是被定身魔咒禁錮了身體和大腦,措手不及。

如果柏原崇和李鍾碩合體,大概就會長成這樣。

他有一張好看到簡直不合理的臉龐!

他的臉型是剛毅和柔美的完美結合。高高額角,兩鬢延伸到下巴的那根線條讓人想伸手撫摸。他的鼻樑高挺,上唇微微上翹,下唇豐厚,眼睛明亮而清冷,眼角似乎蘊着笑又似乎蘊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

這張臉,配合著頎長健碩的身形,整個美到幾近妖異。

更奇怪的是,他靜靜地站着,卻似有股子殺氣,混合著xìng的魅力,如同美洲豹一般,優雅、冷峻、隨時能夠把人撕咬成碎片。

歐陽晴發愣半晌,頭皮的酥麻感覺終於一點點消失后,才發現自己含着滿嘴三明治都忘了嚼。莫說這個,全身上下每寸血肉這時候才逐步恢復知覺。她剛準備把東西收一收站起來,他卻突然轉身,反方向離開。

“喂!是沈零嗎?”歐陽晴胡亂把包理理,追上去,“你等一下!”

阿修羅像是沒有聽見,繼續走。

他走得太快,步子太大,歐陽晴一路嚼着食物,一路小跑,卻仍沒法短時間追上他。四圍的同學紛紛閃避,竊竊私語。

活脫脫就是校草被平凡女窮追猛打的戲碼。簡直狼狽透頂。

終於她能夠把手拍上他的肩頭,“喂!你!站住!”

他這才站定,轉過臉來。

她匆促咽下食物。不知是因為跑步的關係,還是狼狽的關係,近距離下猛然再看他那英俊到極致的臉,幾乎沒有暈倒。

“什麼事?”他問,直視她的眼睛。

美sè,令人目眩神迷。

對這句話嗤之以鼻的人,一定是沒有和真正的絕sè照面過。

歐陽晴從來都沒有發現自己如此好sè,直至今天。

她幾乎沒有辦法看他,一旦看了,又幾乎沒有辦法把眼睛挪開哪怕一寸。他不說話的時候,她迷戀他的眼睛,那裏似清澈又似深不見底,似無情又似深情;他說話的時候,她迷戀他的嘴唇,那裏彷彿是他身上最柔美的地方,不停散發著妖異氣息——“來,吻我”。

她只能看一看他,馬上又強制自己轉過頭去,故作鎮定。

大江哥說什麼來着?

——但是,小晴,這種可能xìng很低。如果你認識阿修羅的話。

——他是一個沉默、低調的孩子,看起來並不是擅長演戲和喜歡演戲的那種人。

我的媽呀大江哥,你的措辭真是謹慎到家了。

面前這個花般美男,何須演戲,他只要一個眼神,都勝過無數演技好嗎?

歐陽晴閃躲着他的直視目光,磕磕巴巴地問,“那個——我——你——難道你不是沈零?”

“我是。”

“我們不是約好了嗎?你為什麼躲開?”

他冷冷回答,“因為你看起來並不像我可以信賴的人。”

歐陽晴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都算夠沒心沒肺、說話直接的人了,沒想到阿修羅更甚。

好吧確實,從剛剛開始,她就持續的以最丑最蠢的樣子在他面前出現。可是?

她內心的驕傲有點被激怒。一時間她忘記了他的魅惑,同樣以直視回敬他眼底,微微笑道,“如果光是看一眼,就能夠對人進行準確判斷,你又何須尋求心理諮詢?”

他微微一愣,深邃眼眸里添了几絲漣漪。

“我的事,你都知道了?”

“是。”

“你不害怕?”

“是。”

沈零不再說話。他望向遠方,過許久,才冷冷地道,“沒有用的。”

“什麼意思?”

沈零沒有理她,轉身要走,歐陽晴抓住他手臂。

“喂!”

他的手臂堅實得像石頭,看起來細長卻肌肉分明。歐陽晴暗自嘆口氣,這種皮相,縱使虛妄,也是每個人——無論男女——都夢寐以求的吧。

沈零就這樣背對着她,回答道,“你要拯救我夢境裏的那個將死之人吧?沒有用的,即便我畫出畫像來,你準備把畫像發給jǐng方嗎?還是你要自己找到這個人,大聲告訴他:小心,你要死了?”

他的聲音里,始終飽含戲謔,卻泉水汩汩、小溪潺潺般如有回聲,比常人來得更好聽一些。

歐陽晴看他沒有轉身的意思,老實不客氣地走到他面前,再度抬起頭直視他雙眸。

“誰說我要拯救什麼?你以為我關心那個倒霉蛋?”

他戲謔之意更甚,“那麼你預備要拯救我?”

“不,我毫無此意。”她終於看到他的眼中出現疑惑,心底居然湧起有如得勝一般的感覺。“我只是你的心理醫生,我的職責不是拯救任何人包括你,研究患者心理疾病才是我的職責。”

她故意把“患者”“疾病”兩個詞說得無比清晰。

“是嗎?”

“是。”歐陽晴還是以簡單一個字,果決回答他的反問。

沈零再沒質疑,只是垂下頭看向什麼地方。一縷劉海垂下來,yīn翳覆蓋在眼皮上,令他的臉部輪廓更加立體。歐陽晴不由自主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這才發現自己的手竟一直握住他的手臂沒有放開,像個貪戀**的登徒子那樣。她趕緊鬆開手,突地心跳加速,好不羞赧。

他繼續往前走,這一次,步子慢下來。

歐陽晴跟着他亦步亦趨,來到花壇邊長椅上坐下。

他長手長腳,佔去長椅的大半位置。歐陽晴靠着他坐下來,總覺得太近,似碰到又似碰不到,他的熱力源源不斷傳過來,皮膚上像要燎出血泡。

“可以告訴我,關於你的第五個夢了嗎?”她問。

沈零沉吟半晌,才緩緩道,“你真的是醫生嗎?”

“什麼?”

他側過頭來凝視她,“你真的是醫生嗎?沒有辦公室,隨便就按我的意思約在學校見面,沒有助手,邋裏邋遢——我為什麼要信任你?”

歐陽晴聲線提高八度,“什麼?噯,你很無禮耶!”

沈零不依不饒,“還有,我應該怎麼付給你費用呢歐巴桑?”

他的聲音戲謔而冷淡,歐陽晴怒極反笑,騰地站起來,“有沒有辦公室或是助手,對於解開你的夢境,有幫助嗎?”

她背轉身,氣得發抖。完蛋,從小到大就不會吵架,早知道練習一下。

隨便?邋裏邋遢?她真想拂袖而去,一口惡氣又咽不下,剛舉步就停下來,“因為我的病患多數是小孩,且通常異於常人,所以我需要——我也願意遷就他們上門診療;還有,很顯然我如果打扮得像穿普拉達的惡魔那麼時尚,不會比‘邋裏邋遢’更合適!”

走一步,又停下,轉回身瞪住他。“還有,你不知道嗎?從我出門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開始計費了!每半小時500元,”她看看腕錶,伸出手掌,攤到他眼皮底下,“一共一個半小時,1500元。你是預備刷卡還是付現金?”

沈零的目光在她手掌上佇留數秒,繼而沿着她的手臂遊走到臉龐。歐陽晴感覺他的目光像是激光束,一股灼熱貫穿半邊身子。

可是待他們對視,她才發現他的目光並無熱度,甚至冷得像冰。

歐陽晴毫不示弱地看回去,手臂依舊伸得直直的。

臭小子剛剛說什麼?歐巴桑?

氣死我了。你要是真敢現在給錢,歐巴桑馬上就跟你同歸於盡。

沈零紋絲未動,就這樣微微仰着頭,眼神冷漠如冰,嘴角掛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說道,“魚缸。”

歐陽晴愕然,“什麼?”

真是蠢到家了,今天。問了無數次“什麼”。

沈零重複一遍,“魚缸。”

“魚缸?”歐陽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我推開小門,把一個妖jīng的頭按在魚缸里,淹死了她。”

歐陽晴頓時明白過來,趕緊收回手,重新坐下,“你是說第五次夢境殺人?”

沈零沒有作聲。

歐陽晴端詳他平靜如鏡一般的面孔,想起大江哥的那句話。

——他的情緒簡直可以用“恐慌萬分”來形容。

恐慌——萬分嗎?

五年前他還是孩子,現在已經長大,歐陽晴從他的臉上,找不到任何“恐慌萬分”的蛛絲馬跡。

那種頭皮發麻的感覺又來了。莫非她看漏了什麼東西,或者,她的內心比表象更邪惡,為什麼不但找不到“恐慌萬分”,反而覺得沈零甚至有些得意呢?為他具備夢中殺人的能力!

歐陽晴再度探出手,捏住沈零的手臂,稍稍用力,“夠膽聽我說幾句話嗎?”

沈零不置可否。

歐陽晴清清嗓子,“1984年某天,美國一個叫詹妮弗的女xìng被強暴。她迅速報案並畫出了疑犯肖像。jǐng方根據她的口供和肖像鎖定了一個叫科頓的人。詹妮弗面對科頓后指認他確實就是那個壞蛋。然而與此同時,另一個叫作博比的人,誇口說強暴案是自己犯下的。詹妮弗看過博比后,否認曾經見過他,並維持原有口供。那個最初被她指認的科頓被判終身監禁兩次,送進監獄裏服刑。”

沈零靜靜聽着。

歐陽晴繼續道,“直到1995年DNA技術得以應用,這個強暴案才真相大白。真兇確實是那個誇口的博比,而此時科頓已經坐了11年冤獄。jǐng察再次對詹妮弗進行訊問,她非常懊惱,也非常吃驚於自己犯下如此嚴重的錯誤。”

沈零冷哼一聲,“你究竟想說什麼?”

“在我們心理學界,科頓事件反覆被提及。我們隨時需要告誡自己:不要過分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要過分相信自己的記憶。”

沈零皺皺眉,“你是在指,我的夢境不可靠,我對於夢境的回憶更不可靠?”

真聰明。歐陽晴愣一愣,嘴角揚起,“雖然有些刺耳,不過,我確實是這個意思。”

沈零抓起書包,起身告辭,“再見。”

“喂!”歐陽晴有些氣惱,“你這個傢伙!”

沈零頭也沒回,“我要上課了。下課後,那邊茶室見。”

歐陽晴凝望他遠去的背影。如初見他時一樣,頎長、瘦削,卻有着勻稱的黃金比例。這是一個介於男人與男孩、天使與惡魔之間的人。

大江哥稱他為“阿修羅”,真是恰如其分。

可是,在他背影消失之後,壓抑許久的挫敗感終於湧上心頭。

這算是什麼?她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奇怪的醫患關係。在阿修羅場裏,自己反倒像是跳樑小丑,阿修羅端坐其中,氣定神閑:來,試看看你能做什麼?

她轉身反方向走開。

她沒看到沈零一轉過街角,就接起手機。這是來自江可榮的越洋電話。

“見過面了?”

“嗯。”

“所以?”

“真是跟你風格迥異。”

“哈哈,我知道你會這樣說。相信我,她是最棒的,超過我。”

“是嗎。”沈零說這兩個字的時候,絲毫沒有掩藏語氣里的輕蔑。成年人的世界真幼稚,自以為是到極點,指着桑樹罵桑樹都聽不出來。

“所以,你不打算轉到她那兒了?”

“也不是。”

“嗯?”

“可以試試吧。”沈零伸出右手,按住還留有歐陽晴余香的左臂,彷彿她的手還握在那裏似的。

江可榮嗎?即便江可榮不去美國,沈零也不會在他那裏逗留更久了。

他也許是上海最貴最負盛名的心理醫生,但在阿修羅面前,也不過是手下敗將。

這種男人上海灘一抓一大把。有些學歷,有些運氣,自稱專業人士,娶個老婆放在家裏生兒育女,再找個紅顏知己隨時能夠喝酒聊天甚至上床。他們其實除了賺錢花錢,什麼都不懂。他們什麼都幹不了。

沈零的左側嘴角揚起來,露出歐陽晴絕沒見過的奇異笑容。

阿修羅。有一次他很無意知道江可榮這麼稱呼自己。這稱謂倒是jīng准得出奇。

但是她,這個歐陽晴小姐,很強大。

雖然只認識了短短几分鐘。

幾乎每一個適齡女生在他面前,都會出現同樣的混亂。

他知道自己的殺傷力在哪裏,就像太陽知道自己灼熱、花朵知道自己嫵媚一樣,他知道自己魅惑,讓人混亂。可是她的混亂里藏着利刃。她始終不忘初衷,而這利刃,既像是能夠殺人,又像是能夠切除毒瘤,居然讓他只能選擇轉身離開。

他不能置信。我逃跑了嗎?

真混蛋。

他在兀自氣惱的時候,很強大的歐巴桑也同樣被他惹得氣鼓鼓。本來想直接回家算了,但也許天氣太好、風景太美、離開校園太久,她一時湧起“饒過你這一次”的念頭,徑直找到茶室坐下。

她要一杯冰紅茶,拿出紙筆,邊回憶邊信手塗鴉。

阿修羅啊。

人們站立時,姿態如果挺拔則xìng情穩重,反之亦然;阿修羅,端如白楊,靜如松柏。歐陽晴落筆記下。啊回憶這樣的美男子真是叫人愉悅。

人們沉思時眼神落點如果頻頻朝左側,是內心真實流露,反之亦然;阿修羅,眼神十分堅定,極少漂移,偶有恍神,也是往左。歐陽晴一邊塗鴉,一邊不由自主哼起歌來。

人們說話時輔助動作往往表達內心,比如捏拳代表決斷與緊張,托腮捂嘴揉鼻子都有猶疑的意思;阿修羅,多餘動作沒有,舉手投足乾淨利落。不過他雙拳常常半握,尤其喜歡嬰兒握法,即四根其餘手指包住大拇指。嗯,值得思考。

人們微笑時,如果嘴角本來是對稱的,當偶爾左邊先揚起的時候,通常是面對心愛之人——歐陽晴的彩sè鉛筆突然停下。

他笑過嗎?

她仔細回憶,能夠想到的卻完全是別的畫面。

——因為你看起來並不像我可以信賴的人。冷淡。

——我應該怎麼付給你費用呢歐巴桑?戲謔。

——我要上課了。他甚至老是背對她說話!

咄,真倒霉。你已經直接從“沒有男生追”晉級稱為“看都懶得看”的歐巴桑了歐陽晴!

剛才的好心情突然消失,她的怒氣漸漸凝結到筆尖,幾乎把塗鴉本畫得稀巴爛。

手機突然響起,是江可榮的助理辛姐。

她氣呼呼把紙筆往桌邊一推,接聽電話。

“歐陽小姐你好。”

“你好。大江哥已經順利抵達美國了吧?”

“是,謝謝你的關心。剛才沈零告訴江醫生,說決定要轉到歐陽小姐這裏繼續心理諮詢。所以我特地打電話告訴你一聲,等一下還會馬上將所有相關資料轉發給你。”

“好,謝謝。”

“不客氣,應該做的。”辛姐掛斷。

歐陽晴望着手機,忍着忍着,沒忍住,仰頭放聲大笑起來。

咖啡店裏一眾少男少女紛紛側目。

他居然接受了?阿修羅?

可是,喂!歐陽晴,你醒一醒!

滬上想找你的家長不知多少,如果你願意,rì程表也可以排到明年聖誕!為著這個冷冰冰、甚至都沒有朝你笑過的阿修羅,他接受你,就值當這麼高興?

失心瘋了。失心瘋了。

她啜着紅茶,忍不住,笑了又笑。

“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嘴裏的紅茶全數噴出去,桌上的綠蘿倒霉地被“洗禮”了個遍。她狼狽地轉過身,就看到沈零靜靜站在背後。

“你是鬼嗎?走路沒聲音?”她看看他的腿。奇怪,窄腳褲很少有人能穿得如此熨貼,還有,平底鞋在他腳上怎麼就好看得像廣告招貼畫?

沈零再度毫無聲息地走到她對面坐下,放下書包,叫杯礦泉水來喝。

和其他九零后一樣,他用的手機、背的包包、穿的衣服都很時尚,包包上甚至還吊著風格簡潔獨特的吊墜。但與普通九零后不一樣的,是他的舉手投足里既有男孩的張狂,也有男人的xìng感。

歐陽晴幾乎要收不回目光。

突然他看見她的塗鴉本。

“這是什麼?”他眉頭微皺,嘴角上揚。

因為剛剛接到的辛姐電話,歐陽晴突然覺得和沈零之間的關係改變了。

他接受了她。所以,他也從之前——冷冰冰——的陌生人,變成了等待保護的弟弟。他那翹翹的嘴角,此前看,充滿戲謔,現在看竟有一種調皮的親切感。他的眼神里,更多了孩子般的稚氣;放在桌上的手臂,健美之餘,汗毛仍如幼童般細細絨絨。

“你沒聽見我說的話嗎?”歐陽晴壓抑住心頭的愉悅,故意惡狠狠道,“我可不是計程車,中途給你下車然後重新計費。”

“哦。”淡淡的。

“哦什麼哦?你不知道我的時間很貴?”

“是很貴。”還是淡淡的。

“那你還去上課?你不會逃課嗎?”

居然讓我在這裏空等一個多小時!我一定不會忘記給你賬單。

豈料沈零搖搖頭,“不能逃課。因為我是老師。”

歐陽晴哼一聲,“19歲的大學老師?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小屁孩?”

居然叫我歐巴桑!好,成全你,我也對你不客氣。

沈零白她一眼,低聲喃喃道,“歐巴桑果然愛記仇。”

“喂!”歐陽晴幾乎要跳起來。

沈零把手覆在塗鴉本上,又問一遍,“你也沒聽見我說的話嗎?這是什麼?”

歐陽晴看看自己那幅揉合了“’米羅”“畢加索”“莫奈”和“神經病”風格於一體的神作,抿抿嘴,“這是我為你畫你的畫像。”

剛巧沈零仰頭喝一口水,此刻全數從嘴裏噴出,綠蘿再度遭殃。

“什麼?!”

“這就是你的畫像。”

“哎你真的是醫生嗎?歐巴桑?!”

“你又真的是老師嗎?小屁孩?!”

兩個人竟都渾然不覺地鬥起嘴來,你來我往,聲線之高,表情之憤怒,再度引來眾人側目。

歐陽晴不好意思看看四周,咳一咳,壓低聲音,“怎麼,後悔轉到我這裏了吧?”

沈零瞪住她。

歐陽晴得意一笑,“對不住,這當下,你所有資料恐怕都已經在我郵箱裏了。”

“你為什麼不問我細節?”他突然說這麼一句。

“什麼?”

“細節。”

歐陽晴終於嚴肅下來,“你說淹死妖jīng的細節?”

沈零像個驕傲的王子那樣,脊背綳得筆直,“對啊。從前江醫生都會仔細詢問我細節。”

“為著解析你的夢?還是為著破解即將發生的死亡事件?或者,更異想天開的,想要趕在它發生之前試看看能否阻止?”歐陽晴搖頭,“不,我告訴過你,你想錯我了。我不是正義的化身,我不是jǐng察、律師、法官,我只是你的心理醫生。對我而言,研究你的心理,解夢只是其中很小的一個環節。我還說過——”

他很認真地聽着,此刻給她很順便地接上去,“不要過分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要過分相信自己的記憶。”

“對。”歐陽晴笑,“所以,我關心你為什麼做這樣的夢,多過關心這個夢本身。”

“所以你預備做什麼?把我的腦子切開來研究嗎,歐巴桑?”

歐陽晴閉上眼睛,狠狠咬一下牙齒。

“你這個小屁孩!”她惡向膽邊生,拍案而起,“喂,你們九零后都喜歡這樣無禮的嗎?”

沈零還來不及回答,旁邊一桌的兩個女生先嚷起來,“歐巴桑,你吵死了!”

歐陽晴馬上道歉,“啊,對不起!”

兩個帶着誇張蝴蝶結、濃妝艷抹的女生不依不饒,嘰嘰喳喳,“從剛才開始就在那裏又笑又吵!”“害我們都沒辦法好好刷**!”“歐巴桑,他不也這樣叫你?”“老牛吃嫩草——”

投向沈零的目光,倒是溫柔嫵媚。

歐陽晴有點生氣又有點不好意思,只得任憑她們謾罵,一迭聲道歉,“我——真不好意思——”

沈零突然站起身,把大家嚇一跳。

他冷冷地掃那兩個女生一眼,如美洲豹發現獵物般,眼神里投shè出獵殺前的蔑視之笑,“那我們就酒店房間見吧。”

兩個女生愣住。

“你在胡說什麼?!”歐陽晴拉一拉他,又轉向兩個女生,賠笑,“不好意思。”

兩個女生卻無暇理她。其中的一個驚恐地望牢沈零,“你幹嘛偷聽我們講話?”

另一個趕緊拉住她,“不是!你看!——我剛打完字,還沒有發出去!”

“這個傢伙,怎麼知道——”

兩個人不置信地瞪牢手機,像活見了鬼一樣。

沈零冷哼一聲,“你們有那麼缺錢嗎?”

兩個女生又羞又氣,簇擁着倉促離開。

“你為什麼——”歐陽晴瞪着沈零,“是我太吵了,不怪她們。”

沈零坐下,拿起水若無其事地喝,“她們講話太難聽。”

“咄,不會比你更難聽。”歐陽晴也坐下,奇怪,“她們是被你嚇到了還是什麼?為什麼逃走?”

沈零沉默。

歐陽晴再想一想她們的神sè,忽然明白剛才那幾句對白的含義,瞪大眼睛,“等等!她們援交?!你怎麼知道?你不是一直在跟我說話?你什麼時候注意到?”

沈零懶得理會她連珠炮似的問題,只白她一眼,“連援交都知道?歐巴桑與時俱進嘛!”

“喂,小屁孩,你——”

“只要稍微有點智商,就能從她們的對話里猜出來她們打算援交。”他冷冰冰回答。

她氣結,緩緩搖頭,“我一定是瘋了,才會接受大江哥的提議。”

索xìng懶得理他。再吵下去,別說隔桌,連隔牆的人都要來投訴了。

一時間兩個人都靜靜喝水,眼神都沒有再交會。

最後沈零放下水杯,往椅背後一靠,雙手插進褲兜,悠閑問道,“那麼,你決定報jǐng了嗎?”

歐陽晴反問,“為什麼報jǐng?”

“從我做完夢到現在已經兩天了。你心裏難道沒有懷疑過我是兇手?”

歐陽晴把紙巾捏成小團,想一想,回答,“不懷疑。”

“為什麼?”沈零終於露出好奇的神sè。

“是有懷疑過。”歐陽晴說,“關於你可能是兇手的問題。有過一點點。不過現在不懷疑了。”

“為什麼?”沈零再問。

歐陽晴伸出食指戳一戳塗鴉本,“因為這個。你的畫像。”

“什麼?”他更疑惑。

歐陽晴坐直身體,清清嗓子,拍拍胸口,“小屁孩,你不知道嗎?我,是本世紀你可能遭遇的最好的心理學專家。我清楚地知道,在你的狂妄無禮背後,你真實的面貌是什麼。你的肢體語言、你的說話方式,都告訴我,你不是一個愛說謊、以及喜歡暴力行為的人。”她望着沈零驚愕的面孔,得意,“聽我這樣的評價,很吃驚嗎?”

沈零別轉頭去,面sè逐漸恢復平靜。

“一點都不吃驚。江醫生早就這樣對我說過。”可是眼睛不會撒謊,他明明仍然是吃驚的。

相比身體,他的側臉更像孩子,秀氣乾淨,睫毛長長。

歐陽晴回想他之前那句話。

——你決定報jǐng了嗎?

和之前又之前的那句話。

——你預備要拯救我?

突然發現,這個孩子聰明絕頂。他的思維維度很寬,思考速度也很快。又因為講話直接,常常讓不習慣的人跟不上他的步伐。所以看在別人眼裏,更像鬼蜮。

歐陽晴收拾東西,“我走了,有事電話。”

她帶着“總算蓋住你了”的優越感,率先站起來,“哦對了,賬單我會定期寄給你。”

“知道地址嗎?”

“不用擔心,”歐陽晴擠擠眼,“辛姐會事無巨細都轉交給我的。”

沈零白她一眼。這個眼神,十足十像個孩子了。

他也拿起書包,跟在歐陽晴身後走出茶室。

才走到校園行人路上,就聽到不遠處鬧哄哄的聲音。

學生們圍在台階邊,嘁嘁喳喳。不遠處,救護車鳴響着笛聲馳近。

有人趕着要上課,“別看了,還有課呢。”

“這個台階也能摔死人?”

“也有可能只是暈過去了!”

“好多血!”

歐陽晴心驚,剛要上前,突然被人大力拉住手腕。

她回頭看,只見沈零那張各種角度都完美如一的臉上,居然浮現出一絲可怖的yīn沉。

“那裏。”他直視着某個地方。

歐陽晴順着他視線看去,只見學生圍起來的人群空隙處,倒地受傷者的手臂染滿鮮血、毫無生氣地攤在地上。旁邊,還有一隻同樣染滿鮮血的、眼熟而誇張的蝴蝶結頭箍。

“啊!”歐陽晴倒吸一口涼氣。

那是——

沈零卻仍舊死死拉住她的手腕,力氣之大,莫說掙脫,簡直令她動彈不得。

他盯住那隻蝴蝶結,面孔泛起微微的光芒。

“邪惡的念頭,”他輕輕道,“真是一點都不能有。”

“你說什麼?”歐陽晴的心突突跳起來,她隱約也感覺不妥。

沈零聲音更低沉,似喃喃自語,“從小就這樣。我不喜歡的人,都會遭到懲罰。”

“我不明白。”歐陽晴故作鎮定。

沈零面sè愉悅,聲音卻幾乎低到聽不見,“小學時,嘲笑我個子太矮的那個同學,隔rì從陽台跌落摔死;中學時,把我從保送名額里排擠出來的走後門的學生家長,沒幾天就發現罹患了癌症。你還不明白嗎?我是阿修羅。我不能動怒。”

(第二幕第一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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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機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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