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第二場

第三幕 第二場

第二場往事如煙

回——家?

歐陽晴長這麼大,從未有過匆促如斯、矛盾如斯又直白如斯的對話。

也從未被人擺弄到——像壞掉的復讀機一般——只懂得在腦中重複每句話的最後兩個字。

沈零,他到底是人、神,還是鬼蜮啊?

怎麼忽而像孩子那般天真可愛、忽而像男人那樣魅力十足、又像惡魔那樣,不傷害他人不舒服?

還有你,拜託,歐陽晴,你是專業醫生,你是心理學專家,你比他大九歲,如果差異三歲就存在一個代溝,那麼你們之間是馬里亞納海溝。他只是你的病人、江可榮的委託人、最多算作你們共同認識的弟弟;你既不喜歡他,更不愛他,又何苦為了一個需要“導正”的吻,坐在這裏生氣呢?

最讓人生氣的,莫過於她居然又會為了他最後的“回家”這兩個字而竊喜。

簡直了。

她獨自又在花下發了一會兒呆,直到被電話驚醒。

奇奇那邊派給她的偵探動作神速,已經查獲重要情報,約她當面交流。

歐陽晴收回心神,取出小小rì本車,駛到早上晨跑的公園,和偵探見面。

人家二話不說,一坐上車,沒有客套話,直接拿出厚厚檔案袋。

“歐陽小姐,老闆吩咐過讓我們把調查重點放在這幾樁事故的關聯xìng上。所以我先會為你做一個簡單的事故歸納,然後告訴你我們發現了什麼。

“2008年的氣爆案,當事人名叫杜麗麗。1971年生,死的時候37歲。她是一個大公司的總裁助理,沒有結婚,也沒有男朋友,朝九晚五一族。她居住在上海浦西一個新工房小區里,小區各種管線比較老化,事故發生后,調查人員研究過煤氣爆炸的原因。這裏是當時的報告,你有時間可以慢慢看,我先概括為:煤氣管老化泄漏,杜麗麗出差五天期間緊閉門窗,回來以後也沒有檢查,直接點火做飯或燒水,引發爆炸。

“2012年的上吊案,當事人名叫馬濤。1959年生,死的時候53歲。他是杭州一所大醫院的外科主治醫生,已婚。馬濤有一子一女,均在國外讀書,他太太則喜歡賭錢,常常輸,所以家裏經濟壓力頗大,估計這也是他自殺的重要原因。根據你之前發過來的資料,我們重新查了一下,確認馬濤在醫院就職期間,沒有任何有記錄的醫療事故。再補充一點,事發當晚太太也出去打牌了,半夜十二點回家看到丈夫懸在窗邊,嚇得直接暈過去。

“2012年的高速事故,當事人名叫潘大升。1979年生,死的時候33歲。他是農民,考了駕照后,改行做了司機。事發后在他車裏發現一些紅牛飲料的空罐子,所以交jǐng基本認定他是強打jīng神疲勞駕駛導致的事故。另外,貨車翻車后,jǐng察發現這些運送的鋼鐵加在一起嚴重超載,所以也不排除開車途中轉向過大、直接翻車的可能。”

說得越清楚,歐陽晴越是一頭霧水。

確實,江可榮說的沒有錯,乍看之下,這三個人無論從xìng別、年齡,到職業,真是風牛馬不相及。

偵探看到她的表情,微微一笑,拿出第二份資料,道,“老闆說你要的東西很急,所以我們用最快的時間,擴大了搜索範圍和時間,然後發現了比較有趣的事情。這只是第一階段調查結果,不是最終彙報,但我們覺得歐陽小姐可能會覺得信息有用。這也就是為什麼急着約你的原因。”

他照例把資料交到歐陽晴手裏,自己則簡明扼要地闡述主題,“其實信息只有一句話:把時間往回倒得多一點,倒回到1999年。1999年的時候,他們三個人都在上海。”

“什麼?!”不得了,歐陽晴猛地一驚,“你確定?!”

“我確定。”

“如果是這麼重要的事情,為什麼之前沒有調查出來?”歐陽晴毫不懷疑江可榮的辦事能力。一定,一定是哪裏有蹊蹺。

偵探胸有成竹地回答,“因為潘大升真名叫做張四維,潘大升是他的同鄉,他假借了同鄉的身份證,連同貨車駕駛證,都假借了潘大升的名字。之前的調查人員大概忽略了這一點,所以始終在圍繞叫做潘大升的這個早些年足不出戶的安徽民工進行在調查。”

歐陽晴那句“那你們又是怎麼發現的”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術業有專攻,她對奇奇的團隊肅然起敬。

“1999年,都在上海?”她喃喃自語,“這又代表什麼呢?”

“事有湊巧。因為查到了張四維的真名,我們就順便查了一下他的案底。果然,”偵探拿出第三份檔案,其實也是一份交通事故認定書的複印件,“張四維當時在上海,後來是為了這個事情,才不得不改名的。”

歐陽晴接過複印件,“啊”一聲,“他撞死人了?”

“對。1999年撞死人的時候,他正在給上海一家建材公司做配送貨的司機。出事後雖然他堅持不是自己的錯,但jǐng方懷疑他酒後駕駛,立即吊銷了他的駕照,並把他送進局子裏呆了幾年。建材公司當然也立刻辭退了他,並拒付一切補償金。他一窮二白,又有案底,這才不得不冒用潘大升的名字,干起貨運來,以此混口飯吃。”

歐陽晴怔怔的。這人好晦氣,也好倒霉。酒後駕車,疲勞駕駛,他一次次不記xìng,最終害人害己。

偵探卻還沒說完,“而當時被張四維撞死的女人,叫做蘇雅。1970年生,死的時候,才29歲。”

歐陽晴聽他報出生卒時間,就知道內里一定有文章。

果然,偵探用很抱歉的表情望着她,清楚簡練地補充道,“蘇雅的丈夫叫做向運東。事故發生后沒多久,向運東也因病去世。他們的五歲兒子向林,過寄給遠親,改名沈零。”

歐陽晴腦中嗡一聲,偵探的聲音變得遙遠而模糊。她需竭力專註傾聽,才能不漏掉什麼。

“張四維的事情已經搞清楚了,接下來我們會順藤摸瓜加緊調查馬濤和杜麗麗。馬濤當時就職的上海那所醫院,離張四維撞死蘇雅的地方不遠。我們現在有一個懷疑:他可能和蘇雅的死,多少有點關聯。總之一有結果,我們就立刻聯絡你。”

直到偵探離開后很久,歐陽晴腦中嗡嗡聲都不散,像被一百隻蜜蜂環繞。

偵探的所謂“第一階段”工作,只是到了這個程度,信息量之大,就已經讓她措手不及。

歐陽晴一直特別見不得孤兒。

他們各有因由,各有xìng格,卻同樣孤獨、寂寞。

歐陽晴有一個最親密的朋友,也是孤兒,每次見她,歐陽晴都想把她一把抱住。

難怪,那天在洗手間,她會不由自主地抱住沈零。

因為他的肩膀、頭頂、膝蓋、手肘所有部位都散發著“不要理我”和“為什麼不愛我”的矛盾,他身體縮成一團的樣子,看起來無比的孤獨和寂寞。

難怪提及父母的時候,沈零是那樣冷淡。

——突然問起他們幹什麼。

——你是想問我,為什麼不把夢告訴爸媽嗎?因為不信任。

原來他的親生父母,世界上最疼他、也最值得他信任的人,早已香魂遠逝。

偵探走之前的最後一段話,此刻如燃燒的炭火般煎熬着歐陽晴心頭。

“2008年杜麗麗氣爆案發時,沈零在準備去rì本讀書的面試,事發當晚有至少十個同學和他一起晚自修;2012年馬濤上吊案發時,沈零剛回國,當晚在上海和同事吃飯,而事發地點在杭州;2012年張四維翻車案發時,沈零在學校教課,有至少一百個學生能夠證明他的清白。”偵探也頗納悶,“我們經手過許多調查,但這次的事情當真詭異。好像這個沈零,確實用意念就能讓人死掉似的。”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

歐陽晴收好資料,握緊方向盤,心頭滾燙到冒煙。

沈零,你真的是阿修羅嗎?你怨恨的,一個都不饒恕?

一個是撞死你母親的罪魁禍首,一個是可能與你母親的死有關聯的醫生。那麼那個叫做杜麗麗的女人呢?她又對你做了什麼?

終於她啟動汽車,滿腹心事地緩緩駛到學校。

實驗室沒有人,老師看看沈零rì程表,說,“他今天沒有實驗。也許在宿舍?”

找到宿舍,還是沒見人,同室研究生回答,“也許在道場?這兩天總見他去。”

“道場?”歐陽晴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同室研究生解釋,“空手道道場。你不知道嗎?他是空手道黑帶。”

空手道——黑帶——

難怪他身量瘦削卻十分結實。

歐陽晴來到體育場的空手道場館,毫不費力地就從最多女生關注的那個方向,找到了沈零的身影。

他穿雪白道袍,系黑sè腰帶,面上一絲笑容也無。

他赤足,手刀,動作漂亮絕無拖沓,擊打或抵抗,都透着冷酷的勁兒。

他正在給幾個學員講解迴旋踢的要領。

“回し蹴り——重點在於這個迴旋——首先馬步一定要穩——以左腳為圓心,右腳轉180度,右腳起跳后,左腳回收——右腳踢直,才能發力充足——腰一定要轉得快,否則無法擊中正面目標——記得把腰部力量灌注到腳上——”

他邊講邊示範,左腳位置,右腳位置,腰部扭轉,幾乎每一個動作,都能引來學員的讚歎。

可是他本人並不很享受這種讚歎的樣子,淡淡的,神情平靜。

等到學員練習時間,他主動做目標,讓學員練習踢他的左肩。

有的學員動作不到位,腳一提就沖他腰上掃去。沈零伸手格擋,推開。

有的學員動作jīng准,腳背直奔他的肩,力道大,令他震動。

遠看才發現,沈零話極少,表情也少,幾乎不笑。

那麼,和她在一起時,他已經算是很開朗了嗎?

旁邊有個壯壯的男生湊過來,問她,“美女,要加入我們空手道協會嗎?”

歐陽晴擺擺手,“我——”一個不字剛到嘴邊,又咽回去,她看看沈零,問壯男生,“都是沈零授課嗎?”

壯男生咧嘴笑,“真要命。哎,所有女生都指定要上沈零的課啊。不過抱歉,沈零隻教茶帶以上學員,其餘的,我負責。”他拍拍胸口。

歐陽晴看看他腰上的束帶顏sè問,“同樣黑帶,為什麼他只教茶帶以上,你卻負責其他?”

壯男生怪叫,“拜託,沈零是極真會鳴鶴大師的關門弟子,同樣黑帶,他是三段選手,比我好教厲害了!”十分拜服兼崇敬的樣子。

這上下已到場間休息時間,沈零朝道場行個禮,朝休息室走去。

自有女生嘻嘻哈哈你推我攘地追上去,不知和他說些什麼。

歐陽晴向壯男生道個別,靜靜離開。

在車上又等了一個小時,才看見沈零從體育館裏走出來。

他四肢真的很修長,身體輕盈而穩健,動作簡練。他不笑,背包在身後,像一個白衣天神,沉靜優雅。

有他的地方,似乎光線都柔和一些,為他的完美臉容,打上分明的側影,看起來更加立體。

歐陽晴腦子裏冒出非常怪異的念頭:如果你是阿修羅,那麼得你庇護,我是不是能比別人更幸運些呢?或者,不小心得罪了你,又是否會如同那些人一樣,死無葬身之地?

她打開車門走出去,朝他揮揮手。

他看見她,手插褲兜慢慢走過來,卻沒有即刻要上車的意思。

“怎麼啦?”歐陽晴問。“不要回家嗎?”

他聽到“回家”這兩個字,也似有點吃驚,和早上的她一樣。他垂下頭,居然有一絲靦腆浮現在臉上,“我以為——謝謝你來接我。”

歐陽晴不語。

她知道自己是在強裝鎮定。阿修羅嗎?曾經她那麼堅定地認為他不是,可是,在聽了偵探的話以後,她是不是也有些動搖了呢?

他們坐上車。歐陽晴的右手微微顫抖,連續兩次掛錯檔位,小車子一忽兒倒退一忽兒咆哮。越着急,越錯,後來索xìng熄火,差點撞上馬路牙子。

沈零詫異地看看她,什麼也沒說,只果斷下車走到她身邊,拉開門,“下來。我開。”

她擺擺手,尷尬笑道,“沒事,我行的。”

他愣住,手撐在門上,俯身凝視她。

“發生什麼事了?”

歐陽晴同他深不見底的黑sè瞳孔對視,不知恁地渾身汗毛一凜。

不應該,不應該。歐陽晴,你真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心理學家。你整rì價逞論空頭大道理,現在只是面對了真相,就立刻潰不成軍。

無論他是不是阿修羅,都還只是一個19歲的阿修羅啊,歐陽晴。他還只是個孩子。

沈零忽而湊近她,那熟悉的氣息又撲面而來,對她而言既魅惑,又詭異到極點。

“來,吻我”“別靠近,危險”混雜在一起的情緒,蔓延在小小駕駛艙、兩個人之間。

終於他伸出手,拉着她走到副駕駛位置坐下。

沈零安置好她,自己坐到駕駛位,又發現她一直在發獃,並沒有繫上安全帶。

他剛把手繞到她脖子右側,想拉出安全帶,大概這個動作刺激了她,突然她雙眼閉上,眉頭皺起,像是遇到什麼恐怖的事情馬上就要尖叫出聲。

沈零張了張嘴,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從她腦袋的右後方拉出安全帶,小心繫上,再默默啟動小車。

歐陽晴等半晌睜開眼,發現除了車子輕輕啟動、勻速前行以外,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又懊惱又內疚又害怕又着急。

沈零,你到底是誰?我到底該怎麼對待你?

一回到家,她就抱着偵探留給她的檔案袋,沖回房間,下反鎖。

她一行行一字字逐份檢視着所有資料,不曾落下任何一個細節。

但基本上,也就是偵探概括的那些內容了。

沈零,你到底是誰?

她知道自己存有私心。她的私心就是:她不討厭他的直接,也迷戀他的英俊外表,更驚嘆於他與年齡不相符的淵博學識;如果他是阿修羅,如果他是真兇,那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期待或是遺憾的東西?

天漸漸黑,突然敲門聲起,她嚇一大跳。

“是我。”沈零的聲音小心翼翼,“我是想問你,要不要喝點粥?”

歐陽晴不語。

他等一會兒,聲音變得有些小心翼翼,“那個,如果你不想喝——天sè暗了,記得開燈。”

歐陽晴還是不語。

門外稍稍有了點動靜。他像是走開了兩步,又停下。

“如果早上我冒犯了你,請不要太生氣。”他像是長輩那樣輕描淡寫,又委屈得像個小孩,“其實,我也不大清楚自己想表達什麼——”

歐陽晴拉開房門,看到他就背對着房門站着,垂着頭,孤獨而手足無措。燈光照着他長而卷的睫毛,投shè下小小扇形yīn影在面上。

歐陽晴緩緩伸出手,雙臂從身後繞住他,圈緊他那毫無贅肉的xìng感腰身。

他一震,心跳加速、血脈賁張到歐陽晴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

走廊里的燈照在他面上,歐陽晴把面頰貼緊他的背,讓自己全部被他的yīn影籠罩。

“你——”他動一下。

“不要動。”歐陽晴黯然道,“就這樣,不要動。我不確定,面對你的臉,我還能不能說出話來。”

沈零咽一下口水,“說,什麼話?”

沈零,怎麼辦。她閉起眼睛,默默苦笑。從來沒有人在垃圾桶旁邊吻我,從來沒有人認識不到一周就讓我心情起伏如同情竇初開。從來沒有人讓我如此糾結,也從來沒有人讓我如此牽挂。

她輕輕說,“我知道你會導正錯誤,我也知道你我不可能互相喜歡。不過,很久沒有人吻我了。就讓我在自以為是里,陶醉一會兒吧。”

她用面頰輕微摩挲一下他的背,他再次微微一動。

“還有,我派了全上海最好的偵探調查從前的那些案件。從此以後,我想對你全面公開所有細節。這也是,我對於導正錯誤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我放開手的時候,我會——也請你把情緒忘記掉,讓我們都回到初衷,找出真相。”

他深深呼吸,猶豫很久,最終還是忍住了握住她手的衝動。

終於分開,兩個人一前一後去到書房。

她把偵探交來的所有資料都攤開在他面前。

沈零默默看完,神情起伏不大。

但那些微的起伏,也盡收歐陽晴眼底。

看到杜麗麗、馬濤、張四維相關內容的時候,他有點煩惱的樣子;看到蘇雅的名字出現時,他的睫毛翹了一下;但看到蘇雅相關資料和他自己身世那一段時,他反倒像是放鬆下來,十分釋然。

末了把資料好好的放回桌上,吁口氣,道,“謝謝你。”

“謝我?”

“謝謝你,讓我明白這些年爸爸媽媽看似禮貌、其實一直和我保持距離的原因。原來,他們果然只是養父母。”沈零站起來,雙手插進褲兜,望向窗外。高高個子,瘦瘦身形,直角肩膀,jīng致臉龐,這樣看,他與一般少年維特毫無二致。

可是書房裏,兩個人正在談論的事情,絕不是少年維特的輕鬆煩惱。

“我問你,”歐陽晴從他身上收回視線,把注意力集中到資料上,“杜麗麗、馬濤、張四維這三個人的資料里,有任何一個細節、或者線索,能夠讓你感覺到熟悉嗎?”

沈零搖搖頭。

“那麼,”歐陽晴沉吟道,“蘇雅——你的母親,看到她的資料,你有熟悉的感覺嗎?”

這次沈零沉默了好半晌,還是搖搖頭。

他的肩膀放鬆,四肢放鬆,神情沮喪之餘,嘴角也很放鬆。歐陽晴知道他沒有說謊。他對生母,毫無記憶。

可是怎麼會呢?生母去世的時候,他已經五歲。並不是完全不記事的小孩了。

真的是因為太痛苦,導致了PTA——創傷后健忘症也即失憶呢?

不對。歐陽晴隱約覺得,這背後還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她重新閱讀蘇雅的報告。

“蘇雅,1970年生,祖籍江蘇揚州。祖輩做商貿,在揚州當地小有名氣。蘇雅在家中排行老四,上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蘇雅於1987年考入上海復旦大學,隨即認識同學向運東,大學一畢業就嫁入向家,從此定居上海。婚後與娘家幾乎沒有往來。1993年誕下一子,取名向林——”之後是其他細節,包括小時候的入學照片、畢業照片和大學裏參加各類活動的照片等等,圖文並茂。

很明顯,沈零遺傳了媽媽的美貌和聰明。

小小富家女,養尊處優,隨即考入最好的大學,成為天之驕女;繼而毫不費力地嫁作人婦,立刻懷孕生子,美滿生活可以想像。

但一切都被車禍無情結束。

歐陽晴輕輕轉着筆,時不時做下記錄。

不知過多久,沈零夾着書,為她端來一杯牛nǎi,“休息一下?”

歐陽晴一怔,望着牛nǎi發獃。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冷笑道,“只是一杯牛nǎi而已。與情緒無關。”

歐陽晴丟下筆,微微笑,“謝謝你。”

“累不累?”他又問,坐到她對面翻開書,如同對着書說話那樣問。

“肩膀是有點痛。”歐陽晴有些猶豫,“沈零,我們說好——”

“我知道。”他頭都沒有抬,“但即便是和掃地的歐巴桑之間,我也是可以說話的吧。”

歐陽晴“咄”一聲,默默喝起牛nǎi。

“你芭蕾舞的事情解決了嗎?”

“什麼?”歐陽晴想一想,不想尷尬,又無可奈何地回答,“你說跳克拉拉?沒有,老師還在考慮。”

“有更好人選?”

“倒也沒有。就是這樣才困惑。為什麼我不能跳?”歐陽晴一根手指指牢沈零,“不要諷刺我!你骨子裏和我一樣,不,比我更甚不是嗎?因為你很優秀,所以即便你表面上無所謂,其實你是很在意的:是不是第一名、是不是獨一份。你讀書一定讀到最好、考試一定考到最好,甚至練空手道都不是隨便玩玩來的。”

“你書讀得不好?”

“嗯。大學期期補考。”她吐吐舌頭。

沈零匆匆掃她一眼,沒有回答,拿起書慢慢看。

他端牛nǎi給她,問她克拉拉的事情,面sè卻沒有一絲變化。他到底在想什麼?是真的不帶任何情緒,拿她當作了掃地的歐巴桑嗎?

可是,卻還是忍不住想和他說話啊。

“在看什麼?”她呷着牛nǎi,也裝出若無其事地樣子,側過頭看看封面,問道,“《沉睡的謀殺案》?”

“嗯。”

“是要為你的夢尋找出口?”

“不是。我只是喜歡推理小說而已。這是推理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頂尖代表作,也是我最喜歡的推理小說之一。”

“喜歡推理小說?”

“推理小說充滿意外,意外之外又充滿邏輯。”

歐陽晴覺得他越來越像個哲學家了。

沈零看她一眼,“實際你的職業不也如此?”

“是哦。”充滿意外,意外之外又充滿邏輯。歐陽清點點頭,她注意到這本《沉睡的謀殺案》已經發黃,保護很好但是邊緣已經磨損,問道,“不過這本書你像是讀過很多遍?”

“嗯,百看不厭。”

“推理小說不是看一遍,找到真兇就結束了?又不是世界名著,值得重溫?”

沈零答非所問,“你知道這本書講什麼?”

“說來聽聽。”

沈零清清嗓子,“在新西蘭長大的女主人公來到英國,打算買下一棟房子和丈夫定居下來。不久她就遇見一所完全符合她心意的別墅,便買下了它,開始裝修佈置。

“最初她直覺認為要拆除掉花園裏的一叢灌木,因為在那個位置如果修一段台階的話,會很方便出入。然而當建築工人剛要拆除灌木叢的時候,就發現那裏原本就有台階,只是被灌木蓋住了。

“後來,女主人公想要打通客廳和餐廳的牆,在那裏安上一扇門以便行走。你猜她發現什麼?她又發現那裏原先就有門,卻被灰泥遮掩住了。

“再後來,當她打算把育嬰室重新糊上牆紙,甚至連顏sè式樣都想好的時候,她打開廢棄的壁櫥,看到了房間粉刷前的舊牆紙。你猜到了嗎?是的,緋紅的罌粟花,藍sè的矢車菊——都和她剛剛猜想到的牆紙樣式一模一樣。”

歐陽晴“啊”一聲,多麼相似。和沈零自己的夢境殺人一樣。

沈零料想到她會有如此反應,繼續道,“女主人公覺得毛骨悚然,想離開寓所緩衝一下。她來到倫敦朋友家,遇見了馬普爾小姐;他們一起去大劇院看戲,然而這部戲的一句台詞使她尖叫着逃出了劇院:‘蓋住她的面龐,我頭暈目眩;她死去了,如此年輕。’”

“什麼意思?這句台詞為什麼嚇到她?”歐陽晴忍不住問。

沈零答,“因為這句台詞勾起了她殘缺不全的回憶,她什麼時候聽過這句話呢?那幅畫面就在眼前迴旋,清晰如昨。馬普爾小姐抽絲剝繭,漸漸分析出所有真相。原來,女主人公小時候曾在英國生活——就在現在她買下的房子裏——雖然她已經忘卻了,潛意識裏仍記得原有的居室佈局和裝飾。她就在那裏目睹過一樁命案。”

他揚起書本的封面,“這本書最妙的地方,就是馬普爾小姐的分析。她沒可能調查罪案現場——那都過去多少年了——她也不認識當時的死者,她只是從大家的對白、回憶和相互之間的矛盾點裏,找出最無懈可擊的那種說法。這就是我覺得為什麼它值得重溫的原因。雖然真兇看一遍就知道了,但有很多馬普爾小姐的推理過程,看再多遍,還是覺得jīng彩。”

歐陽晴愣愣的。

沈零回過頭,邊看書邊淡淡道,“其實感覺你和馬普爾小姐有點像呢。”

“馬普爾小姐?”歐陽晴不明所以。

“搖椅上的偵探。”他又說。

“搖椅上的偵探?”她更不明白了。

“嗯。搖椅上的偵探,不走訪現場、不研究血跡血型或是指紋,主要憑藉生活閱歷來進行案件分析和偵破。”沈零回答,看看她,若有若無一笑,“感覺你跟她很像呢。”

“我?”

沈零無可奈何,合起書,“歐巴桑,你的理解力真的只能和地面持平。”

歐陽晴思索半晌,“大概這就是心理學吧。”

“什麼?”

歐陽晴指一指他手裏的《沉睡的謀殺案》,“我是說,你為什麼會覺得我像馬普爾小姐。”

“怎麼講?”

“你剛剛說,她是搖椅上的偵探。她不大理會現場的那些細節,比較善於運用生活閱歷來破案。換言之,她對事物具備相當的洞察力、對人xìng能夠準確論斷,對人的心理能夠分析得很透徹。沒錯啊,我覺得比找到作案時間、作案手法更重要的,就是洞悉這些事情。很多時候,兇手的身份遲遲未必識破,都是因為心機與動機深藏,不易察覺罷了。”

“這麼說來,你依然把我當作最大嫌疑人?”

“恰恰相反。”歐陽晴幾乎是不加思考地就否定道,“你有動機也有心機,但你又很坦白。除非你說出來,否則沒有人會知道你和這些案件的關係。”

“也許我特別狂妄自大,相信即便說出來,也不會被抓住?”

“不。”歐陽晴笑笑,“從心理學的角度我很早就確定了:你不是這樣的人。”

“和心理學家住在一起真可怕。”

“所以以後請叫我‘馬普爾小姐’吧。”歐陽晴想一想,“她很美嗎?原著里的馬普爾小姐?”

“很美。皮膚很白,喜歡粉紅sè,溫柔,勤勞,”他嘴角掛一絲冷笑,“是一個七十歲的老處女。”

她嘴裏的牛nǎi全數噴出,沈零抱着書神速躲開,並一溜煙逃到樓上卧室去,空留她一人忙不迭擦嘴擦資料擦桌子。

直到半夜,他睡醒上廁所,赫然發現書房燈還亮着。

歐陽晴依舊坐在資料堆里,手裏還拿着筆,卻趴在書桌上睡得正香。

她的頭髮胡亂夾着,嘴巴半張,口水嘀嗒,睡相十分可笑。

沈零卻蹲下來。他個子高,蹲着和她坐着齊平。他凝視她孩童一般毫不設防的臉龐,輕輕從她手裏抽出筆,握住她的手,猶豫很久很久,終於吻了一下手背。

我也知道要導正。可為什麼總忍不住和你說話?我說不清楚那是什麼情緒混雜。你的利刃反而讓我感到安全;你的擁抱,偏偏才讓我感到絕望。

他身量瘦削,她更甚。他抱起她放回她的床上,毫不費力。

她沒有醒,咂咂嘴,哼一聲,翻個身繼續睡,口水糊到床單上,像只小豬。

他凝視她過多幾秒,轉身退出。晚安。

(第三幕第二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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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機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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