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葉迦瀾(十六)
許盼夏的喉嚨一直在干痛。
干痛得像是有一場煙火在她喉管中爆開,炸裂出絢爛的焦渴,渴到恨不得榨乾空氣中每一絲水汽。在這樣的焦灼中,許盼夏睜開眼,首先感知到手背上的痛楚,牽扯到因為接受輸液而整根冰涼的手臂,她皺眉,低低哼一聲,剛剛半坐起,便瞧見旁邊守着的葉迦瀾。
她張口:「哥。」
醫院裏掛點滴的床位不多,這裏人很多,哪怕已經到了晚上,也能聽到小孩子哭,大人哄……許盼夏出了一身的汗,有點暈,剛想抬手,葉迦瀾就按過來:「別動。」
現在是冬天,雖然葉迦瀾要了個加熱泵,但液體輸進血管里還是涼的。許盼夏這半條胳膊涼到神經都暫時失去功能,沒什麼感覺,只覺得熱,麻木到感受不到對方摸的是自己胳膊。其實她的反應能力還沒有恢復,問:「哥,衛長空呢?」
許盼夏隔着朦朧看到葉迦瀾低頭,他握着她那插着針頭的手腕,固定着不讓她動,蠻自然的姿態。
葉迦瀾的頭髮不長,天都眷顧他,讓他長了一張就算剃光頭也好看的臉型和顱頂。他還戴着眼鏡,隔着鏡片看她,那眼神瞧起來有些沉靜的難過:「我守了你一小時,你只關心其他人。」
許盼夏還有點迷糊,她燒剛退,大量地出汗,身體也虛,沒什麼力氣。眼看着瓶里的水下沒了,葉迦瀾沒去叫護士,他自己就會起針,捏着許盼夏的手和輸液器管,小心翼翼地往下撕着膠帶。
許盼夏去年冬天也生了一場病,打了三天吊瓶。最後一天她睡著了,液體下完了,回血,血液沿着透明的管子回血回到第一個接口處,她才驚醒,驚慌失措地叫着護士來拔針。針頭拔掉后,針還在滴血,不小心濺到褲子上一滴,開出朵小紅花,許盼夏按着青紫的手背刷朋友圈,等待血液凝固,恰好看到葉光晨發的朋友圈,是他和葉迦瀾的合照。舒適的房子,溫馨的晚餐,和諧的一家人,歲月靜好。
今年再生病,葉迦瀾幫她拔針。他是個好哥哥,做這事也溫溫柔柔,手輕,不弄痛她。
讓許盼夏自己按着棉簽,葉迦瀾倒了杯熱水,遞到她嘴邊,喂她喝下去,才說:「我讓衛長空回家了,他明天還得上班。」
許盼夏問:「葉叔叔沒催你回家嗎?」
「我說留在這裏和你作伴,」葉迦瀾說,「按緊點——他現在也不在家,去杭州出差了。你還起得來嗎?用不用我抱你?」
許盼夏搖頭:「不用不用。」
真不用葉迦瀾抱,她現在燒退得差不多了,只是喉嚨還乾乾的,有點痛苦,但不是什麼大問題。葉迦瀾剝了巧克力給她補充體力,還有一些巧克力脆脆燕麥棒和幾袋堅果仁,都是補充能量的東西。巧克力在舌尖慢慢融化,許盼夏咽下去,才問:「你買了零食帶來的?」
「不是,」葉迦瀾用自己的圍巾把許盼夏圍嚴實,只露出她一雙眼,「你睡覺的時候,我叫了跑腿。」
「……喔。」
網約車來得慢吞吞,不過也是一樣的健談,許盼夏依靠着車後座,高燒后的人總有種靈魂出竅的感覺,介於睏倦和疲憊中間的一種過度輕盈感,她感覺自己要像個熱氣球悠悠飄上天了,旁側的葉迦瀾又能伸手——輕而易舉地將她的線拽下。許盼夏低着頭,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那是剛才上車時、防止她摔倒才握住的。
一握,就沒有鬆開。
許盼夏出了很多的汗,貼身的衣服都濕透了,黏糊糊地粘在身上,不太舒服,總能讓她想起第一次和葉迦瀾牽手時兩人都汗涔涔、滿是熱潮的手掌心。
她閉了眼,聽葉迦瀾和出租車師傅天南地北地閑聊,恍惚間卻覺世界好似只剩她和葉迦瀾二人,那些聲音都是世外物。直覺提醒她該抽回手,但這樣細微的動作,許盼夏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才能做得自然。人一旦心中有鬼,眼前山不是山,雲亦非雲。
許盼夏緩慢地吸氣。
手機的震動打破僵硬氣氛,許盼夏抽出自己發汗的手,拿起手機,看到衛長空發來的簡訊,她回復,打字也慢。左手拿着手機,抵在自己胸口,右手一根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戳。
葉迦瀾的鏡片上倒映着她手機簡訊的薄薄影子,一層,像明亮月夜空一抹淡雲。
他無波無瀾。
「我和哥哥在回去的路上」
「嗯,今天的事情謝謝你」
「晚安」
「明天見」
……
到了。
許盼夏不用葉迦瀾攙扶,自己去洗澡,臟掉的衣服丟進臟衣簍。她是病人,稀里糊塗地忘記丟洗衣機,洗漱完躺在床上就睡,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葉迦瀾在廚房熬着熱乎乎的粥,許盼夏走到客廳,轉臉就看到陽台上晾曬着她的衣服,昨天脫下來的,今天已經全都洗乾淨、清清爽爽地晾曬着。
包括胸衣和小褲褲。
許盼夏的腦袋差點嗡一聲炸了,她急促地和葉迦瀾說:「哥,內衣得手洗。」
「嗯,我知道,」葉迦瀾在盛粥,「過來喝粥,醫生說你這幾天飲食清淡,最好少吃點油炸……」
許盼夏聽不進去了。
其實,她給媽媽洗內衣或者媽媽洗她的內衣……這是常有的事情,雖然說什麼個人私隱,但同性親人間互相洗衣服也不算大事。可是,可是……
異性親人間呢?
許盼夏不知道,她直覺這樣不對,但葉迦瀾的坦然態度又讓她猶豫。對方過於平靜自然,自然到許盼夏完全找不到該糾結的點。
——你怎麼可以碰我的衣服?
——你病了,我是你哥,洗件衣服而已。
——可是……
——可是什麼?難道你認為我還喜歡你?
許盼夏打賭,對方一定會這樣說。
她捧着熱乎乎的粥碗,遲疑着吃了一勺粥。
決定保持緘默。
這場病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兩天後,許盼夏再度恢復了活蹦亂跳。臨近過年,活動也多,許盼夏每天忙到要起飛,好不容易盼來放假,也終於領到薪酬。
除了假期外,還有公司年會,許盼夏一個實習生也手氣爆棚,抽到一個掃地機械人。
年會上,許盼夏喝得也多。本來是不喝酒的,但有人調侃她和衛長空,衛長空替她擋酒,吐了幾次,臉都發紅,許盼夏沒辦法,只能也喝了些。
葉迦瀾打了次電話,聽她聲音就讓她別動,他來接人。
今天堵車格外嚴重,等葉迦瀾趕到的時候,許盼夏和衛長空都已經喝醉了。倆人並肩坐在酒店的台階前,瞧見葉迦瀾來,衛長空還用胳膊肘搗了搗許盼夏:「喲,咱們哥來了。」
許盼夏無精打采抬頭看葉迦瀾一樣,又低頭,嘟囔:「……我哥,我哥哥啊……」
葉迦瀾不惱,把她扶起,又問衛長空:「你自己能回家嗎?」
衛長空邊笑邊點頭:「木問題啊!」
葉迦瀾說:「那你自己回去吧。」
說完,他扶着許盼夏就往回走,卻被衛長空扯着衣服。
衛長空問:「哥,你咋這麼不待見我呢?」
葉迦瀾不喜和醉漢糾纏,微皺眉。
許盼夏靠着他,快睡著了。
「你看我,」衛長空指了指自己,「之前你和夏夏關係不好的時候,我沒少在夏夏面前說你好話……我過生日的時候,也是撮合你們倆,想讓你們兄妹重歸於好……」
他越說越委屈,攤開手:「看,你倆現在兄妹又好了,你怎麼還這樣針對我呢?」
「我針對的不是你,」葉迦瀾淡聲說,「換了其他男人這樣,我也一樣。」
衛長空沒理清楚,他啊一聲,恍恍惚惚:「你……你不想夏夏談戀愛……還是怎麼?」
葉迦瀾說:「你家住哪兒?我幫你叫個車。」
衛長空沒拒絕,他想了半天,感覺自己想通了:「你是怕妹妹在大學裏談戀愛被騙?」
葉迦瀾懶得理他,用濕巾擦了擦許盼夏的手。這一身的酒味兒……
車到了,衛長空主動上車,他扒着車窗,和葉迦瀾和許盼夏告別,都說酒後吐真言,他也在講真心話:「哥,我挺能理解你妹控的,我也知道你對夏夏好。」
葉迦瀾:「嗯。」
衛長空半拉身體在外面:「哥,我想了好幾天,你控你的,沒事,畢竟兄妹嘛,能理解。不過啊,哥,你也得知道,以後夏夏總要嫁人的,你不可能看着她一輩子,對吧?」
葉迦瀾:「嗯。」
衛長空以為自己說服了他,露出笑容:「我和夏夏以後會對您好的。」
葉迦瀾站在路燈下,靜靜地。
連弄死這人的心都有了。
「對了,有件事忘記告訴你。」
葉迦瀾摘下眼鏡,折好,放回口袋。
他穿着白色的羽絨服,在黑夜的燈光下有着燦然的光亮。喝醉酒後的許盼夏垂着頭,壓在他肩膀上,睏倦不清醒。
衛長空問:「什麼事?」
他看着葉迦瀾,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緣故,此時此刻,衛長空感覺不戴眼鏡的對方,看起來有點銳利的攻擊性,和平時的溫柔氣質有些微妙的不同,
葉迦瀾說:「我和夏夏沒有血緣關係。」
「我爸也沒和她媽結婚。」
「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