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回 送蜜餞婆婆言混話 寄閑情赤子解顰詩

第82回 送蜜餞婆婆言混話 寄閑情赤子解顰詩

詩云:

瀟湘何事等閑回,水碧沙明兩岸苔。

二十五弦彈夜月,不勝清怨卻飛來。

且說惜春所畫的《大觀園圖》已經大功告成,大家一起觀賞。不管懂與不懂,都開始七嘴八舌地評說起來。說這塊顏色深了一點,那塊顏色淺了一些;有說這個人物畫大了,那個樓宇又太小了;有的說這裏線條太疏,那裏過密了些。惜春畫得很細,自滴翠亭薛寶釵撲蝶始,還畫了元妃大觀樓省親、賈探春秋爽齋潑墨,十二釵蘆雪廣聯詩,史湘雲醉眠芍藥茵,紫菱洲棋贏國手,王鳳姐兒戲謔劉姥姥,稻香村十里杏花,薛寶琴踏雪尋梅,櫳翠庵妙玉烹茶,連黛玉葬花都畫上了,遠處還遙遙地點上了一筆寧府的天香樓,最後是蓼風軒夢幻大觀圖-畫得是她自己。其間桐剪秋風、曉翠堂、榆蔭堂、紅香圃、蜂腰橋、蘅芷清芬、大寶山、嘉蔭堂、沁芳閘、紅香綠玉、翠煙橋之類,所有大觀園的良辰美景,都一應俱全。

寶玉瞧了半天說:“咦?這上面怎麼沒有巧姐兒?”惜春想了想道:“哎喲,真還把她給忘了!不過,沒畫的人多呢,又豈止她一個?”寶玉此時又已經痴了,喃喃道:“不在好,不在才好呢,不在也便逃出運命了??”

之後,大家又議着題詩,還要借題發揮,建議開一個水陸道場,請幾台戲好好熱鬧一下。這些人物當中,最活躍的當然還是寶玉,他上串下跳,四處奔走,怎奈因近年麻煩甚多,大家都沒好心情。呼者信心滿滿,應者卻寥寥無幾。寶玉最後降低標準,乾脆開一場“大觀詩會”罷了。沒想到他一說,馬上就有人告假,這個有事兒,那個有病,也泡了湯。

後來一想,還是求取功名要緊,不能總因這個挨罵,寶玉便又入了學。這樣,怡紅院裏頓又清凈很多,襲人也有了閑暇,乘着趕些活計。她心思雖細,針線卻不如晴雯,一做起來,便想起她舊日的好處。又想起當初姐妹們在一起,有說有笑,熱熱鬧鬧的時候,不禁嘆起氣來。

想到自己將來,還怕不是和她一樣的下場!做妾的永遠是偏房,像趙姨娘那樣,永遠都地位低下,生下的孩子們也都是受氣包。寶玉為人雖好,對自己也情深意重,就只怕娶個母夜叉,自己豈不是第二個尤二姐與香菱?

平日裏看着賈母與王夫人的態度,以及別人露出的話兒來,寶玉自然是要娶黛玉無疑。可黛玉不比寶釵,心眼兒比那魚網的窟窿眼兒還多。想到這兒,襲人漸漸臉紅心熱,豈能安心?一不留神,針竟戳到手上。於是放下活兒,便向瀟湘館去了。

黛玉正在寫字,襲人進了屋,黛玉沒看着她。紫娟卻迎上來問:“二爺上學去了?”襲人答應了一聲。黛玉聽襲人來了,放下筆,連忙起身讓座兒。襲人坐下道:“姑娘近來身上可略好些?”

黛玉說:“每日裏仍是吃藥,換上了賈菖和賈菱弄來的新葯,好像略硬朗些了。你們近來做什麼呢?”襲人道:“如今那個惹是生非的寶貝上了學,屋裏消停多了,這才能過來說說話兒。”

“少了混世魔王,雖清靜些,卻不熱鬧了。”黛玉微笑着說。正說著,紫鵑端過茶來,襲人忙站起來道:“不敢勞煩妹妹倒茶,我還是伺候你罷。”紫娟瞅了黛玉一眼,笑道:“早早晚晚,瓜熟蒂落,只怕我還得伺候你呢。”“咱倆誰伺候誰還不一定呢,沒準兒還是我伺候你和姑娘呢。”襲人笑着說。

黛玉正拿着一張剛寫完的紙看,

聽她們一說,頓時又來了氣,三兩下便揉成了一團,摜在地上。紫娟移步過去撿起來,笑道:“寫得好好的,扔了做什麼?怪可惜的。”“你再混說,我便求了老太太,把你送出去!”

紫娟早習慣了黛玉的脾氣,也不惱,拿了紙團便捋開了看,只見字跡娟秀,墨還沒幹。襲人也湊上來看,只認出幾個字,便說:“我拿回去讓寶二爺瞧瞧。”黛玉一聽,飛紅上臉,只顧着上來搶,襲人卻急忙跑開了。

襲人一邊走,一邊尋思:似這樣每天風風火火的,動不動就惱,將來何時才是個頭呢?但轉念一想:管他呢,總比薛大爺家裏那兩個母老虎強得多。

襲人走後,紫娟自言自語地說:“二爺上了學,寶姑娘也不來了,香菱也沒了影兒,這園子裏越來越悶了。”黛玉道:“你又發什麼瘋呢!各人有各人的下落。”轉念又道:“不過也是,香菱跌到了那個‘太歲奶奶’手裏,真難為她每天怎麼過!還有心思干別的?估計詩也荒廢得差不多了。”說著又開始咳嗽。

紫娟過來給她捶背,又說:“快別給人家操心了,也該替自己想想,將來可怎生是好?”

黛玉聽她這麼說,又傷心起來:“想什麼?我能想什麼?管他呢,橫豎不過一死罷了。”

正說著,聽一個婆子在院子裏問:“林姑娘在么?”雪雁撩開門帘,出來一看,不認識,便問:“媽媽您作什麼?”婆子道:

“我是寶姑娘那邊的人,姑娘讓來給林姑娘送東西的。”雪雁道:“您稍微等等,我進去說一聲兒。”雪雁回了黛玉,黛玉讓領進來。那婆子進來,見了天仙似的一個人兒,竟不知該說什麼了,只是滿眼的看了又看。黛玉見她這樣,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問她:“寶姐姐叫你來送什麼?”婆子這才回過神來,笑着回道:“我們姑娘讓給林姑娘拿過一瓶兒蜜餞荔枝來。”

“這位媽媽,我怎麼沒見過你?”黛玉說。婆子笑道:“我們只在太太屋裏,不大出門,所以姑娘們都不認得。可我們都記得姑娘們呢。”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個瓶兒遞給雪雁,又回頭看黛玉,笑着說:“說見過,上回還是半年前呢吧?我們當下人的,也見不着個姑娘的正影兒。今天總算見了真神兒,怪不得我們太太說:林姑娘和我們寶姑娘是一對兒仙女兒呢,今兒可看得真了。原來真像天仙似的!”

紫娟聽她話太多,連忙打岔:“媽媽,你趕緊吃茶罷,不然都涼了。”那婆子起了身,笑着說:“我不吃了,得趕緊走,我們那兒可忙呢,都張羅琴姑娘的事呢。”說著,告辭出去了。

黛玉聽她說起寶琴的事兒,心裏才略寬了些,正在怔怔地想着,那婆子已經出了屋,黛玉這才說了聲:“替我謝謝你們姑娘。”那婆子正和送她的雪雁和春纖告別,嘴裏咕噥着說:“原先我還以為只有我們姑娘才配得上寶二爺,想不到還有個更好的。”

卸卻晚妝,黛玉準備將歇,剛剛躺下,猛然想起日間老婆子的那番話,一時間卻上心頭。想起自己寄人籬下,無人可以做主,而隨着年齡越來越大,倘若寶玉像寶琴這樣真的有了婚約,那該如何是好?不禁輾轉纏綿,難以入睡。

如此翻來覆去,竟像烙餅一般。只是嘆息流淚,無情無緒,沒心思脫衣服。朦朧之間,只見一個不認識的小丫頭走來說:“有一位雨村賈老爺要見姑娘。”黛玉道:“他雖曾是我老師,但也只跟着他學過幾日書,見我做什麼?不必見面。”於是讓小丫頭回復:“就說我身上不舒服,剛剛吃藥躺下,代我請安問好便是。”小丫頭笑道:“只怕是道喜的人來了,姑娘還是見見吧。”說著,又見鳳姐被蜂擁着帶一大堆人進來,笑道:“我們是來道喜送行的。”黛玉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慌忙問道:“道什麼喜?送什麼行?”

鳳姐冷冷地笑着,說道:“你還想瞞着我們!蘭台寺大夫林姑爺升了官,給你娶了個后媽,還帶着個弟弟呢,總把你寄放在這裏怎麼行?又托賈雨村作媒,將你許了人家,現在,媒人和你家裏人都趕着來接了,說是很快就要成親。妹妹你真是好福氣呀!”

一席話說得黛玉嚇出一身冷汗。黛玉恍惚想起,父親早已離世,怎麼現在又活了過來,還說父親要到哪裏陞官,心裏已經冒出了一團烈火,憤然說道:“哪有這回事!分明是你胡說!”人群之中,只見寶釵向眾姐妹說:“都嫁人了也不告訴我們,把我們當成啥人了?走罷,管她呢。”黛玉已經忍不住哭了,她上前一把拉住寶釵,含淚說:“寶姐姐,她們說的不是真的,我沒嫁人,我不離開這個家。”只見寶釵卻失了往日的和善可親模樣,甩脫了她的手,與眾人拂袖而去。

黛玉有話說不出,有苦無處訴,心想:只能去求老太太了,或許還有救。”於是趕緊去找賈母,門口卻被鴛鴦攔住:“你既已嫁人,還來麻煩老太太做什麼?還不快走。”

好說歹說,才到了賈母跟前,黛玉跪下去,抱着賈母的腿說道:

“老太太快救救我!我就是死在這裏,也不回去的。”賈母苦着臉兒笑道:“你這孩子,怎麼不懂人情世故?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作主,哪關我的事?”黛玉哭道:“老太太,我是你養大的,我只聽你作主呢。”老太太冷笑道:“你在這個家是寄養暫住的,怎能與別人相提並論。”黛玉見她突然變了臉面,素日的恩情一概全無,又哭道:“我只聽老太太的,只求您救救我!”賈母道:“我已經老了,不中用了。你都這麼大了,終歸要出嫁的。”黛玉道:“我情願在您身邊當個奴婢,也不想嫁人,只求老太太作主。”賈母此時卻不言語,黛玉又抱着賈母哭道:“老太太!您是最慈悲的,又最疼我,到了這麼要命的時候,看在我死去的娘親份上,管管我吧。”正要撞她懷裏痛哭一場。卻聽賈母說:“鴛鴦,你把林丫頭送回去吧,我都被他鬧乏了。”鴛鴦和幾個小丫頭連拉帶拽,把黛玉攆了出來,都站在那裏冷笑,又何曾想過送她。

黛玉知道已經定準兒了,沒辦法了,不如自行做個了斷。她出得門來,後悔自己不該來這個鬼地方,這裏的人們,平日裏都人模狗樣,千好萬好,一旦有了事兒,都是假的。又想:

“怎麼不見寶玉?讓他去求老太太豈不最好?或許還有法兒。”此時卻見寶玉不知何時已站在自己面前,笑嘻嘻的說:“恭喜妹妹,賀喜妹妹!”黛玉聽他這麼一說,更着急了,也顧不了那麼多,只把寶玉的手緊緊拉住,說:“好了!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也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寶玉道:“我怎麼了?你許配了人家兒,有丈夫了,咱們便各奔東西吧。”黛玉一口氣湧上來,哽咽着說:“絕心的!我的心思你豈能不知?你叫我跟誰去?離了你我活不了,你不要我,我就是個死!”寶玉道:“你只要不回去,就在這裏住着,他們能把你怎麼樣?”“那媒妁之言呢?也能輕易退了么?”黛玉道。寶玉道:“我叫你留下,你便留下,哪那麼多費話?你難道不相信?我讓你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着一把小刀,往胸口上拚命划,劃得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不附體,急忙拉住他的手哭道:“我讓你救我,你卻先沒了主意,這算什麼?你先殺了我罷!”

寶玉道:“我要拿出我的心來給你瞧,不然你總不信我!”“我信,我信。”黛玉見他又亂抓,哭着拉他,抱住他痛哭不止。只見寶玉真從胸口掏出一顆血淋淋的心來,大聲叫道:“這回好了,這回我徹底沒心了!這回你死心了吧?這回你該信了!”說著說著,“咕咚”一聲栽在地上。

黛玉正在痛不欲生之際,只聽紫鵑喊她:“姑娘,姑娘!這是怎麼了?”黛玉一睜眼,原來竟是一場夢。

她依然驚魂未定,紫娟拿過茶來,黛玉抿了一口。又扎掙起來,把外罩脫了,紫鵑幫她蓋好被子,出去了。黛玉又開始失眠,聽得外面淅淅颯颯,風雨聲不停。黛玉披着被子坐起來,看那竹枝影子在窗紙上撲撲簌簌;而月亮的清光,也漸漸透了進來。

黛玉雙眸炯炯,無法入睡,不一會兒又咳嗽起來,紫鵑也被咳醒了。她推門進來,見黛玉還沒睡着,正拿着絹子拭眼。紫鵑道:“姑娘怎麼又哭了?依我說,還得自己想開些。聽老人們說:‘留得青山在,依舊有柴燒。’況且這裏,從老太太、太太到眾位姑娘,寶二爺,那個不疼姑娘?”只一句,又勾起黛玉的夢來,咳起來,雪雁也進來了,她急忙端起痰盒,紫娟連捶脊背,才吐出一口痰來。兩個就在旁邊守着,伺候着黛玉躺下睡着。天亮之後,紫鵑見那痰中竟然帶着絲絲凝血,嚇得天昏地暗,急忙前去叫人。

探春與湘雲正說話,紫娟捂着嘴跑進來哭訴。眾人聽她如此說法,都急趕到瀟湘館來。黛玉見了他們,又傷起心來。探春和湘雲都坐在床沿上,兩邊坐着,紛紛勸她。

黛玉道:“也不要緊,只是昨個沒睡好。”紫鵑用手偷偷指那痰盒兒。湘雲過去一看,嚇了一跳,說:“這怎麼行?還不趕緊叫太醫過來!”黛玉聽她一說,也仔細看了,頓時萬念俱灰。探春連忙救火:“不過是有些肺火,很正常,沒事兒!”

說完之後,給湘雲使了臉色,兩個人便起來了。探春說:“姐姐好好養着罷,我們改天再來瞧你。”黛玉道:“我就不送你們了,有空再來。”探春囑咐紫鵑:“留神服侍姑娘,多喂些水給她。”紫鵑答應着。

眾人走後,紫鵑扶黛玉躺下,自己守在旁邊看,心酸,又不敢哭。黛玉閉着眼躺了一會兒,哪睡得着?平日覺得園子裏面清靜得很,如今寶玉上了學,應該更清靜才是。卻偏偏總聽得各種聲音嘈嘈雜雜,心裏無論如何也不得安寧。於是一夜不眠。

次日清早,雪雁從廚房端來一碗燕窩湯,遞給紫鵑。紫鵑正要餵給黛玉喝,只見寶玉大步流星地趕過來了,他搶過碗說:“我來給妹妹喂幾口。”

黛玉一聽是他,睜開眼睛,果見寶玉用手攙她。黛玉坐起來,寶玉把湯擱在唇邊試了試,一手摟着黛玉的肩,一手端着湯送到唇邊。黛玉喝了兩三口,便搖搖頭兒不喝了。寶玉將碗遞給雪雁,輕輕扶黛玉睡下,這才說:“妹妹這是怎麼了?又不好了?我先去上學,等回來再來看你。”

黛玉點了點頭,也不和他說話,心裏暖和了許多。

寶玉出了瀟湘館,一路往賈母這邊來,請了安。探春與湘雲正與賈母說黛玉的病,賈母聽了,心煩地與寶玉說:“別人都好好的,偏偏就你們兩個‘玉’兒多病多災的。林丫頭大了,還是她的身子要緊,你一個當哥哥的,別總引着她生氣。”賈母又向鴛鴦說道:“你告訴他們,趕快請太醫,瞧瞧林丫頭到底怎麼了。”鴛鴦答應着出來了。

寶玉出來,一邊走,一邊想起襲人早晨剛給的那張紙,還沒來得及看呢。便掏出來展開-正是黛玉的字跡,寫得是:

“為有香思夜秉燭,

解衣還嘆世情俗。

疑生夢影空遺恨,

紅蠟洇流起玉足。”

寶玉一想:這是襲人上午拿回來的,那就應當是前天晚上秉燭之事,昨晚又沒睡好,可見黛玉每天都睡不好,不禁心裏着急。

他將紙橫豎一瞧,發現這詩還大有奧妙,每行都是一句完整的話:“未解怡紅,有衣生蠟,香還夢煙,思嘆影留,夜世空起,秉情遺玉,逐俗恨足。”

這竟是一首藏頭又藏心的詩,一句“未解怡紅”道出了黛玉的心聲,也驚醒了寶玉這個夢中人。

次日,寶玉散了學,一逕往瀟湘館來,想和她說詩的事兒。進了屋,見黛玉與一位宮女模樣的人一起靠在桌上看書。寶玉仔細一看,見她身着迷離繁花絲錦織就的芙蓉色廣袖宮衣。綉五翟凌雲花紋,紗衣上是蘇繡花鳥圖案,薔薇晶石與虎睛石點綴其間,碎珠流蘇星光閃爍,光艷如流霞,繁迷似霓虹。臂上迤着煙羅紫輕綃,下身繫着金黃曳地望仙裙,似用薔金香草染成,純凈明麗,質地輕軟,色澤鮮艷。裙上綉成攢枝千葉海棠和棲枝飛鶯,又綴了真珠,更顯得高貴不可言。寶玉才知道竟是元妃的宮女抱琴,連忙上前施禮。抱琴見了寶玉,分外高興,笑着說道:“寶二爺散學回來了?”黛玉也笑道:“娘娘打派抱琴姑娘給我們送東西來了。”寶玉一面坐下,一面笑說:“又是同樣東西,人人有份?”抱琴說:“這回可不是,娘娘給二姑娘一副上好的玉石圍棋;三姑娘是一本王羲之的帖子;又給了四姑娘一幅唐寅的畫兒;寶姑娘是精巧的金花牡丹;史姑娘是金花海棠;這是林姑娘的:一架古琴,一本書,還有一個無才的師傅。寶玉要來黛玉拿的那本書,翻看了幾頁,書上的字兒一個也不認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個“大”字旁邊“九”字再加上一勾,中間還添個“五”字;也有上“五”下“六”又添一個“木”字的,底下又一個“五”字。看着奇怪納悶,便說:“這可是天書,我看不懂。”抱琴與黛玉都是“嗤”的一聲笑。抱琴道:“好個念書的書生大爺,連琴譜都沒見過?”寶玉道:“既是琴譜,怎麼那字一個也不認識?妹妹你認得么?”黛玉道:“小時候略學過,這不有師傅嗎?”寶玉道:“姐姐真偏心,直把好東西都送給你們了,我下輩子也轉世個女孩兒,做她的妹妹才好。”黛玉道:“我也不會,娘娘賜來琴和琴譜,甚有雅趣,又有名師點撥,只好從頭學起。”抱琴說:“琴理雖簡,熟練卻難。娘娘說:‘三日不彈,手生荊棘’,只要多練就行。”寶玉笑着說:“書上說,‘師曠鼓琴,能來風雷龍鳳’。孔聖人尚學琴於師襄,一操便知其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說到這裏,眼皮兒微微一動,慢慢的低下頭去。

黛玉道:“我雖不擅撫琴,卻知其中規矩很多。琴者禁也,以治身,涵養性情為上,抑其盪,去其奢侈。若要撫琴,必擇靜室高齋,或層樓、或林石;或山巔、或水涯。還須天地清和,風清月朗,焚香靜坐,心不外想,氣血和平,才能與神合靈,與道合妙。

若要撫琴,先須衣冠整齊,或鶴氅或深衣,要如古人象表,那才能稱為聖人之器。然後盥了手,焚上香,方把琴放在案上,才開始彈心。”

抱琴道:“此番話,娘娘曾教過我,沒想到林姑娘也知道。”寶玉道:“我們只是學着玩,若這麼講究,那可難了。”

抱琴嘆了口氣說:“娘娘在宮中侍奉皇上,已無緣彈琴,因此才將自己的琴和琴書送出,請林姑娘一定珍惜,萬祈留存。”正說著,宮裏太監來請,抱琴只能依依不捨地回去了。

晚間,黛玉琢磨着元妃送琴和琴書的意思,心中不禁一暖,披了一件皮衣起身。就着鮮紅蠟燭,不免賦了四章,可以翻入琴譜,可彈可歌。又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賦成四疊。再將琴書拿過來,借他《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與自己做的配齊。

次日,寶玉散了學,又急着去瀟湘館看琴。路過藕香榭時,聽見有人正和惜春說話,便輕輕的掀簾進去。定睛一看,不是別人,卻是那櫳翠庵的檻外人妙玉。寶玉與妙玉施禮,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妙玉聽了,把臉一紅,也不答言。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你們出家人比不得我們俗人,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還沒說完,只見妙玉微微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又低下頭去,臉上的顏色漸漸地紅暈起來。寶玉見他不理,只得訕訕地在旁邊坐了。惜春命人上茶,妙玉也沒喝。

寶玉見桌上展着一幅畫,正是元妃送與惜春的。急忙起來觀看,是一幅仕女圖,圖上的美女正在禮佛,模樣酷似妙玉,又似惜春。寶玉看得一捂嘴,差點兒冒出一句來,哪顧得上看其他。

惜春笑道:“二哥哥,咱們看不懂,妙公給鑒定了,說是唐伯虎的真跡。”寶玉急忙打岔說:“大姐姐送來的東西,豈能有假?”說完又覺得不妥,又說:“不過,讓妙公看看卻極好,能為我們講講其中的細曲兒。”妙玉卻早已不耐其煩,起身說道:“二爺,四姑娘,貧尼有事先回了,有時間再會吧。”便要離開。惜春道:“妙公,二哥哥剛來,你便要走,再坐一會兒吧?”妙玉執意要走,惜春知道妙玉的為人,也不便強留,於是送出門口。妙玉笑道:“我好久不來,這裏彎彎曲曲的,回去恐要迷路了。”寶玉道:“這個容易,我幫你指引如何?”妙玉道:“不敢,二爺再坐會兒吧。”寶玉說:“我也沒什麼事兒,正要隨便走走。”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過了蓼風軒,彎彎曲曲,走近瀟湘館,忽聽有叮咚之聲傳來。

妙玉問:“哪兒來的琴聲?”寶玉道:“一定是林妹妹撫琴呢。”妙玉道:“她也會這個嗎?先時怎麼不知道?我還以為賈府之中,只有你娘娘姐姐才會撫琴呢。”寶玉把黛玉的事兒說了一遍,又說:“咱們去看看她?”妙玉道:“從古至今,只有聽琴的,沒聽說看琴的。”寶玉笑道:“我是個俗人,真不懂。”說著,已走至瀟湘館外,二人在山子石上坐着靜聽,甚覺音調清切。只聽得黛玉低吟道:

“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

望故鄉兮何處?倚欄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會兒,聽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剛才是第一疊,如今是第二疊了。”裏邊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

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

妙玉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寶玉道:“我雖不懂得,但聽她的聲音,也覺得過於凄悲了。”裏頭又調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只怕不配調了。”裏邊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聽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此音可裂金石矣!這為免也太過了吧!”寶玉道:“太過又怎樣?”妙玉道:“恐不能久。”正在這時,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不進去了?”妙玉道:“這弦外之音,你日後自然會明白。”竟自走了。弄得寶玉滿肚子都是問號,沒精打採的回怡紅院去了。要知端詳,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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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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