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音之王,客途秋恨
這是地水南音嗎?
講真,其實大家都不是什麼音樂藝術家,只是喜歡聽戲曲的愛好者罷了,真要讓他們用傳統音律唱法腔調等專業知識去辨別,那肯定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
而且正如蘇白所言,在座還真沒人聽過這首南音,所以完全就是一點能夠對照、對比的資料都沒有。
但是僅一句唱詞之後,在場所有人紅着的眼眶裏,那瘋狂打轉的晶瑩淚水,已經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檀板響,南音唱,喃喃自語,泣訴衷腸,聞者寂,境蒼涼,餘音裊裊,一曲難忘......
只一聽那彷彿直達心底的彈唱,那種彷彿跨越時空般的久別重逢之感,那種難以言喻又讓人慾罷不能的銷魂之美,不是地水南音,又還能是什麼?
用網絡的潮語來說,體內的DNA動了,真真切切的動了,甚至是在沸騰與燃燒!
“好......好啊!”
“南音一響,天地蒼涼!”
“輕撥低唱,曲中弦上話凄涼,這就是......這就是地水南音最本真的味道啊!”
“他,他竟然真的會唱地水南音......”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為什麼這麼好的南音我以前從未聽過......”
活動中心裏,在一陣陣無法抑制的激動議論聲后,又緩緩的恢復了平靜,因為蘇白的歌吟聲仍在持續不斷的飄蕩着。
南音很慢,慢到有足夠多的時間給他們去反應,去思考心頭的各種疑惑,去平緩各種躁亂的心情。
而無論聽眾怎麼反應,蘇白都彷彿不受任何干擾一般,一心三用,左手拍板,右手彈箏,口唱南音。
“......今日天隔一方難見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涼天。你睇斜陽對住雙飛燕,我獨倚蓬窗思悄然。耳畔聽得秋聲桐葉落,又只見平橋衰柳,鎖住寒煙。”
在外面越下越大的暴雨聲中,他那哀婉多情的吟唱聲,渺小得就如同於狂風中飄蕩在大海的一葉扁舟,彷彿但凡有一個浪頭打過來,它就會被瞬間湮滅。
但是他彈的每一個音都那麼從容不迫,如珠之圓,如玉佩之鏗鏘,唱的每一個字都那麼徐疾有致,情緒飽滿,或哀婉或悲嘆,引人入勝。
那一段段婉婉轉轉的粵韻曲調,一句句如訴如泣的文雅唱詞,就如同在聽眾的感官中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了現世所有的煩囂。
讓人只感覺外面喧囂呱噪的暴雨狂風聲,都在他那喃喃自語的清音中瞬間消失了,彷彿從來不存在一般。
與此同時,所有人先前那狂亂的心神與思緒,也很快就都被那悲涼深沉的唱腔牽引着,迷醉在從那曲里流露而出的冷暖人生之中。
就連心情最為激動最為複雜的權伯,雖仍有萬般疑問繞心頭,但也很快的緩和平復了下來。
他看了一眼剛剛同樣完全失態陷入瘋魔的鄧伯,現在已經如痴如醉的抖起腿來了,不禁自嘲一句:“想那麼多做什麼?現在就該像他那樣沒心沒肺的,有什麼等先欣賞品味完小曲再說。”
可瞥見鄧伯手裏正在錄音的手機后,他又不敢說人沒心沒肺了,太機智了啊,自己怎麼就沒想到要趕緊錄音?
嗯,那自己也不用錄了,老鄧的手機更高級些......權伯心裏想着,又將視線放回了蘇白身上。
突然的,他就又後知後覺的明白了先前的許多不經意的小細節。
就比如剛才開唱前,蘇白的刻意拖延,現在看他那一心三用仍遊刃有餘的樣子,與其是說他自己要調整,倒不如說他是讓自己這些聽眾先調整下情緒,平和一下狀態。
因為南音真的很慢,慢到可能你的眼淚還來不及流出,就已經干在眼眶裏了,若是聽眾心情浮躁的話,是沒辦法欣賞到其中之美的。
甚至連蘇白帶戴墨鏡的舉動也是別有深意,絕非是他為了搞笑活躍氣氛才戴的。
為什麼南音的唱法分支流派那麼多,人們卻獨尊地水南音為南音正宗,彷彿只有失明人士唱的,才能算是真正的南音那般?
同樣也是因為南音的節奏緩慢,伴奏的樂器單調,唱腔的韻味又獨特,所以在這種情況下,開眼人是唱不贏失明人的。
開眼人在演唱時看到觀眾悶,心裏就會慌,慢慢就會催快,一快就全變味了。
而失明人慢慢詠嘆,就能夠很好的將自己情緒透過南音表達出來,平靜蒼涼,心隨意動,令人回味無窮。
權伯甚至敢打賭,此刻蘇白墨鏡背後的那雙眼睛,那雙彷彿永遠平和無波瀾的眼睛,此時此刻絕對是閉着的!
諸多的小細節,都說明了蘇白是真的很會啊,並且是很用心的在唱。
所以,即便權伯心頭裏的疑惑仍有無限多,但在眼下都已經不重要了。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此時此刻,哪怕錯過一個音,一個字,他覺得都是對藝術的褻瀆!
想至此,權伯也緩緩的閉上了眼睛,跟着慢悠悠的節奏慢悠悠的抖起腳丫,只傾聽着蘇白唱述的故事,沉浸在那恍若隔世的獨特韻味之中,感受着那無窮無盡的驚艷。
曲中的故事並不複雜,說的是一個叫繆蓮仙的窮文人在青樓與一個叫麥秋娟的歌女相戀,后逢亂世,他投筆從戎走上了戰場,兩人從此天各一方,失了音訊。
在秋天的客途中,繆蓮仙感懷傷情,於是便以一曲哀怨的南音傾訴心懷。
沒錯,蘇白演唱的,就是地球世界裏大家耳熟能詳的南音之王——客途秋恨。
甚至說它是“南音之祖”都不為過的,因為在蘇白熟知的地球世界裏,據說南音起初並無專名,後來正是因這首《客途秋恨》流行於世,人們才始稱此調為“南音”。
所以,蘇白的心裏根本就不虛,若這首都不算是南音的話,那他就要重新評估一下這個世界了。
當然,這只是半開玩笑的話,拿地球的南音經典作品到這裏來說事,顯然就是屬於“拿明朝的劍斬清朝的官”,有點耍流氓了。
實際上蘇白之所以敢如此“狂妄”,真正的底氣來自於,他已經謹慎的通過原主的記憶,粗略對比過了兩個世界的南音。
看一下兩者常用的調式,都是正線、反線和乙反線,再看一下板式,慢板、中板、流水板。
最後,不論是地水或戲台南音都有個特點,在唱詞與唱詞之間的某些位置,都會間以南音的典型過序音樂。
所以只要再扒一下這裏地水南音唱段常用的板面,即唱段的前奏,比如常用的八板南音板面,工尺譜那麼一走:工尺上尺六工合......
誒嘿,兩個世界都有一樣的,那不瞬間就清晰明了了么,放心大膽的上就是了。
這也是為什麼剛剛古箏前奏一響,全場就跟炸了一樣。
因為它就是這個味啊!
雖然大家都沒聽過《客途秋恨》這個唱本,但是指不定就在哪首曲子裏聽過同樣的板面,所以一下就被擊中了。
而蘇白的演唱,也是最純粹的地水南音唱法,且不帶一點刪減的,含有大量的“苦喉”,因此特別的慢,時間特別的長。
要是給不好這一口的年輕人唱,他可能就直接張衛健版走起來了,快速念幾句“涼風有信秋月無邊巴拉巴拉加強健的臂彎”就完事收工,稍慢一點別人可能都跑了。
但唱給戲迷老人聽,那當然是越原汁原味越好嘛!
不用擔心“苦喉”過多過於拖沓,這裏沒人趕時間,而且對於喜好南音的人來說,地水南音的美妙就是在苦喉中達到極致的,低沉搖顫,如泣如訴,妙不可言。
若讓蘇白自己挑自己的毛病,可能就是伴奏缺了一把椰胡吧。
如果能有一位樂師配合伴奏,再加上那纏綿、醇厚的椰胡樂聲,音樂效果肯定會更棒。
不過這樣也不錯,古箏和拍板,雖音樂豐富性稍差了些,但同時也更顯寂寥悲秋的意境。
而感受到大家的反應后,蘇白也徹底的放下了心來,同時他的心底里,更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歸屬感在悄然升起。
他的腦海中,不由得就閃過了一位香江教授情深意切的文章。
“涼風有信,秋月無邊。文化傳統就好比輕輕吹拂的微風,好比天邊灑落的明月,與我們的先祖、父母,以至我們自身,一同度過悠悠歲月。偶爾回首,才醒覺其間的色相聲痕,瀝瀝淅淅。《客途秋恨》,大約兩百年前出現的一曲南音,憑藉涼風秋月,一直飄蕩到今日的香江;儘管曲中的紅豆西風與大眾關懷的科技經濟,似乎沒有半點關涉,但其間的纏綿遊絲卻時時在日照下閃映......”
這就文化血緣啊,雖然時常潛隱在日新月異的聲光屏障之下,但卻又水流不息,總能在不同的時代里隨時浮現於我們的意識世界中。
所以,即便是從未聽過南音的人,甚至是完全聽不懂粵語的人,在第一次聽的時候也依然會被深深的感染,產生一種如沉睡的靈魂被喚醒般的神奇感覺。
蘇白此刻的個人感觸就更深了,突然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裏,任你的心態再好,那種與這個世界無關的孤獨感都是無法避免的。
但值得慶幸的是,在這個世界裏,大家並非毫無關聯,最起碼體內的文化血緣是一樣的。
也正是這種帶着烙印的審美,才令自己這個來自異世界的陌生人,在唱起來自異世界的陌生歌謠時,他們聽到,也會被深深吸引,似曾相識,似夢迷離。
而他自己,無形之中也多了一份心安,無需再問此身如傳舍,何處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