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今天大結局了嗎(一)
小豹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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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三月,霧水江南輕籠紗。
最近雨水格外多些。
透亮的雨帘子在黛瓦屋檐上斷斷續續掛了三四日,今日總算停了。
天空一片清透,青殼色的,如詩詞一般溫柔若滴水。
這裏是姑蘇的一處小鎮,名喚溪沙鎮。
小鎮一如它的名字,鎮內涓涓細流交錯,戶戶門前有水穿梭而過。
西街街口石墩橋橋邊,拐入一條弄堂,沿着青石板路走到底,老楊柳樹旁邊,是間一進的普通小院子。
裏間,半昏不暗的光線里,寬大床榻上的少女,一身肌膚欺霜賽雪。
雪白的纖腰露在空氣中,脖頸間佈滿了點點紅痕,就連唇瓣也紅色異常,猶如抹了胭脂。
葉軟睜眼后立刻下榻,赤足踩在地上,迅速穿衣服。
快速行走間,在塌上滾了一夜的紗質流裙勾勒出身線的曲線,愈顯身姿優越,姿態風流動人。
今夜似乎睡得比往常格外皺些。
可她急着出門,有些睡遲了,直接穿上了衣服,沒看銅鏡一眼。jj.br>
緩浮的綠柳越過院牆,垂落在池邊,池面上墜着一池的粉紅色桃花花瓣。
今日可是個特別的日子。
住在隔壁的葛大娘給葉軟介紹了一門很不錯的親事。
葉軟今日是去相看未來相公的。
她原本對相看相公這件事情並不十分熱衷,甚至有些不情願。
周圍的大娘們日日給葉軟灌輸,有一個知冷知熱的相公,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
葉軟聽多了,漸漸也不再排斥了。
來塵世間走一遭,體驗一下人間夫妻真正的樣子,也不失為一種寶貴的歷煉。
有朝一日離開這個世界回去了,必定對修行大有好處。
至於這門親事具體好在哪裏呢。
那就是,這個人,十分,十分,十分的……
普通。
他擁有扔到人堆里都挑不出來的長相,永遠出不了頭的才能,一窮二白的家世,收入甚少的職業,還有自命不凡的自我認知。
葉軟還沒見過這人的面,但光聽到這五點,已讓葉軟覺得十分完美,與她很是相配。
完美的普通!
說到這個,葉軟可是很有經驗。
挑對象就絕對不能找那些特別好看的,特別聰明,特別有權有勢的。
這種人,在他們手上,生生能被纏磨掉半條小命去。
拿捏人的手段尤其多。
葉軟現在想想還覺得心有餘悸。
她已然換好了衣服,看向角落裏僵硬成一座雕像的,巴掌大的肥犬兒。
葉軟快步把它撈到手裏,宛如在手裏捂了個球兒。
系統看着葉軟的脖子,總覺得不對勁。
這大約,可能,大概,看起來有一點點像…吻痕?
「系統,你今日怎麼了?
看起來傻愣愣的。
走吧,去相看我的未來夫君。」
夫君——?!
系統小胖犬兒被驚嚇得「嗷嗚」一聲,之後就是一疊聲的奶犬吠,四個爪爪不停地撲騰。
「嗷嗚嗷嗚嗷嗚嗷嗚……!」
不能去啊!!
男主那黑心玩意兒要是知道了不得把你給生吞了……
小胖犬兒突然不撲騰了,小小一團任葉軟抱着。
哦對,它想起來了,葉軟還壓根不知道死遁早就失敗了。
於是,葉軟頂着系統小胖犬兒一臉「我已窺破天機」,「你要徹底完球」的表情,把它抱在手裏,出門去了。
葉軟心裏劃過一絲異樣。
但這絲異樣很快就被即將見到普通到完美的相看對象所取代。
再說她本來也不是多機靈的人物。
剛下過雨的青石板路里,凹凸不平的小水塘,像少女臉上甜甜的酒窩。
一路上,系統小胖犬兒不斷用「你死定了」的表情,神之蔑視看着葉軟。
葉軟抱着犬兒過了兩條街,下了石墩拱橋,跨入了一家十分清雅的茶室。
茶室不大,前面是擺着一張張桌子的大堂,後面是一整間大雅室。
有侍從體貼地將葉軟引入其中。
一路上,葉軟穿過佈滿植被的內院,踩過鵝卵石小徑,進了雅室,走入屏風後頭。
屏風後頭坐着的幾位大娘,一見葉軟就笑開了。
「大強來了呀。」
葉軟如今的假名,葉大強。
葉軟乖巧地露出笑容,一一叫人。
婦人們揶揄打趣的目光相互含笑。
大強姑娘今日的氣色看着格外滋潤。
原本長得就極為出挑了,今日這紅瀲瀲的朱唇,瞧着便尤為可人。
婦人們都好奇葉軟塗的什麼口脂,要不是知道葉軟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還真以為是她夫君給……
民間婚配,並不全然盲婚啞嫁。
也有在雙方親眷共同陪同下,相看一番的習俗。
男女雙方的不同是,男方大大方方地坐着讓女方親眷看,姑娘家則躲在屏風後頭,聽聽男方的情況。
結束的時候,還能先見上一面。
含蓄又開明,比盲婚啞嫁好多了。
葉軟被拉到最中央的位置坐着。
男方還沒到,大娘們拉着她聊天。
「大強啊,今日是你相看的好日子,怎麼還抱着小狗呢?」
葉軟靦腆一笑,撫摸着系統小肥犬的小小毛茸茸的後腦勺,「我和小強相依為命,我們片刻都不能分開。」
系統:「……」
從抗拒到無視,系統已經麻木地接受了這個名字。
旁邊的一名年輕婦人,爽朗地輕輕推了一把葉軟。
「等你成了親啊,和你片刻都不能分離的,就是你的相公了。」
婦人們立刻笑成一團兒,聲音響得房頂都快掀了。
「大強還是小姑娘呢,你們別嚇着她。」
葉軟不知道哪裏好笑,但她十分機靈地也,「哈哈哈哈哈」。
婦人們:「……」
總覺得這姑娘有點憨憨。
知道在笑什麼嗎你就跟笑?
很快,男方來了,相看正式開始。
溪沙鎮不大,誰和誰拐幾個彎,都能找到親戚,場子很快就熱絡起來。
葉軟孤身一人,沒有親眷,屏風前坐着的是鄰居葛大娘和其他鄰居。
葉軟羞答答地低下頭,聽着屏風外面熱鬧的聲音。
她目力好,已然透過屏風觀到了那人的長相。
特別和她心意,極其得普通,是那種出門了就能忘的普通。
皮膚黝黃,半點不似江南水鄉人,鼻樑塌下,中庭佈滿了褐色的雀斑。
這一回,她終於能比未來夫君長得好看了!
男方是個讀了十年書還沒有考取任何功名的儒家書生,目前還在積極備考之中。
雖然一事無成,但很是心高氣傲。
相看了很多姑娘家,都不滿意。
好好的姑娘家,讓他挑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唯一的優點是吃食不愁,家裏有五十畝水稻糧田,農忙的季節還能雇兩個長工。
往日挑三揀四的,看誰都不順眼,這一次的相看,卻是他親自和父母提的。
為此,他母親很不滿意,卻不好明面上和兒子對着來。
他母親的聲音,十分趾高氣昂,言語間都是抬高自己的兒子,貶低葉軟。
「我們家俊哥兒呀,家世好,人也生得俊俏,最重要的是,前途無量,多的是家世清白又富裕的姑娘喜歡我們家俊哥兒。
誰要是能嫁給我們家俊哥兒做正妻呀,那可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就等着做誥命夫人吧,領陛下頒的那個什麼東西……」
那書生打斷了他娘的話,「娘,你瞎說什麼,如今是攝政王掌天下,那弱不經風的小皇帝都養病整整一年了,要頒誥命也是攝政王頒。」
葉軟倏然抬起頭,心頭猛得一跳,有種不安感開始瀰漫心頭。
「皇帝不是病逝了嗎?」
屏風後面傳來一道嬌軟清潤的嗓音,如秋日軟膏,卻滿是驚愕。
書生一聽他心尖尖上的少女開口講話了,心癢難耐,聲音立時柔了幾分。
他非常肯定,這姑娘就是耐不住了,想同他講話!
他就知道,沒有姑娘會不喜歡他的。
「姑娘有所不知,說起這攝政王,還是出自咱們姑蘇顧氏。
咱們江南人傑地靈,可見一斑。
他日金鑾殿上若得見攝政王天顏,必定鞠躬精粹,死而後已,為攝政王,就算……」
葉軟心不在焉,後面的話壓根沒聽見。
怎麼會呢,她這個皇帝都「死了」整整一年了。
書生言語間都透着榮辱與共的驕傲,彷彿這攝政王是他親戚般。
也不知哪來的自信一定能考取功名。
系統:「……」
狗屁!皇帝才是天顏!
原著劇情里男主早就登基了!
拖到現在為的什麼,不言而喻。
黑心肝的玩意兒就是不按着劇情走!
小胖犬兒嘆了口氣。
回想當初,幫葉軟死遁的時候,就差點穿幫了。
別人失去故人,都是先把人埋了,入土為安,再該哭哭,該悲悲。
實在不行就多難過幾年。
男主那個喪心病狂的玩意兒,他不。
他哭也不哭,不睡覺不吃東西,一點反應都沒有,但就是抱着葉軟死活不肯撒手。
若不是到了第四日的時候,他的屬下太過擔心趁其不備打暈了,眾人都不能從他懷裏把葉軟的「屍體」給摳出來。
否則再被他多抱幾日,「屍身」始終栩栩如生,根本是當場穿幫的下場。
當時急得差點把系統直接送走。
然而更喪心病狂的事情還在後頭。
別人傷心故人,最多去墳前跑得勤快些。
多買些花花果果的,祭奠一番。
男主那個黑心玩意兒可好,每隔十日就要把墳刨了,把人挖出來讓他瞧一瞧。
於是,本來完美的死遁計劃,所有人親眼見證的必死無疑,在下葬十天之後,敗在了男主的不做個人上。
男主在屍體被偷走和死遁之間,輕易地察覺到了是後者。
於是這一年都在全國範圍內搜尋葉軟。
可系統知道歸知道,它什麼都不能做。
為了死遁葉軟,它所有的能量都耗盡了,如今就是一隻純正得不能更純正的奶狗砸!
男主找到這裏的時間,恐怕越來越近了。
系統小肥犬兒有一種極為不好的感覺,看向葉軟的目光越發充滿同情。
還敢相親……
這不是上趕着送到他手裏被他磨礪嗎?
葉軟喉嚨口發緊,不由自主死死捂着小肥犬兒的身體。
心緒亂得發麻,手一顫,小杯中的茶水都灑在了桌子上。
指尖被茶水打濕,水流順着指節流下,整個人莫名添了絲令人憐惜的意味。
陪着葉軟坐的大娘們都察覺到了葉軟的心慌。
屏風外的書生髮表了一番對時政的看法,和對攝政王的無比推崇之後,高談闊論完了,把話題引回到了親事上,含情脈脈地看着屏風。
這葉姑娘他曾驚鴻一瞥,只那一眼,便看入了他的心。
怎麼會有這麼嬌美又可人的女兒家,渾身上下簡直無一處不符合他的心意。
這姑娘根本是上天送到他面前,與他婚配做夫妻恩愛一生的!
那書生站起來,對着屏風鄭重行禮。
「葉姑娘,你若願意嫁給我,我必待你如珠如寶,絕不欺你娘家無人可依。
婚後,我把家裏一半的土地地契都改到你的名下,給你買兩個丫鬟,你每日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像個少奶奶一樣等着被伺候就行了。」
此話一出,雅室內一片嘩然。
書生的母親臉色一臭。
這是娶媳婦兒還是供祖宗呢?這麼個孤女臭丫頭,憑什麼?
屏風后,葉軟身邊的大娘們興奮地抓着葉軟的手臂,無聲地不斷給葉軟使眼色。
就他了!這麼寵媳婦又家境好的男人,一定要抓牢了!
大強姑娘果然好福氣!
葉軟心不在焉,什麼也沒聽見,見眾人跟她笑,也胡亂地打起一個笑容回應。
這一笑可好,屏風內屏風外一通氣,都認定這門親事成了!
屋外,不知何時又開始飄起了綿綿細雨,小河河面上漾開一個又一個圓圓的漣漪。
最後一縷陽光在雲中逐漸退去。
茶室門口掌柜的正在算帳,無意間抬眼,卻呆住了,定定地看着來人。
石墩橋上,那人打着一把白色的油紙傘,在雨中步步拾級而下。
上半張臉被油紙傘遮住了,只露出如玉的下顎和微抿的唇瓣,一路行至茶館門口方才停下。
整個茶室突然之間安靜下來,所有茶客停了交談,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門口。
怎麼回事兒?哪兒來的默契?
那人撩袍,跨過門檻,走入屋檐下,收起雨傘,背對屋外白亮的天光,彷彿青色雨天中唯一一道光亮,整個人蘊藉着淡淡的光熠。
那人的眼睛,剔透清澈一如洗凈后的天空,驚鴻一瞥,已讓人悸動不已。
最令人心折的是眉宇中間那顆赤色觀音痣,濃顏三划,兩筆淡勾,彷彿山水中的靈氣皆給了此人。
葉軟腿軟地倒退一步,但同時腦子裏卻不由自主地想到,許久不見,這一眼望去依舊是令人不可控的驚艷。
他穿着三年前初見時的那身衣服。
書生是最快回過神來的,他看看包括他老娘在內,一眾男女老少錯愕驚艷的表情,面露不悅。
男子漢大丈夫當以才華和功業立身,長得再好看又有什麼用?
最令人氣惱的是,他心尖上的姑娘,竟然早就從屏風後面跑了出來,定定地看着來人。
書生有心在心上人面前奚落這人一番,好讓葉軟看清,誰才是值得她值得他託付終生的人。
「這位公子,在下……」
「過來。」
眾人愣神之際,那位公子開口了,如落葉掃秋風般,打斷了書生的話。
清冷的聲音如碧玉落珠。
但眾人卻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感覺。
如此天姿之人,當配如此悅耳之音。
只這短短兩字,便生出了一種無端的曖昧。
彷彿面對自己懷裏的所有物,理所當然地召回。
整個茶館的客人,後知後覺地發現這話是對着雅室門邊那個貌美小姑娘說的。
葉軟心頭狠狠一顫,呆立着不動,握不住手上的肥犬兒,早在那公子出現之時,就撲騰到了地上。
一大一小兩隻都驚呆了,一模一樣的表情,看着可憐又無助。
糟了……被逮到了……!
而且還當場抓包……
系統小肥犬兒嚇得撅着屁股不斷後退,嗚嗚咽咽把自己藏在葉軟身後。
那公子的視線毫不避諱地落在葉軟身上,有如實質,察覺不出情緒,卻莫名有一種趨近於危險的平靜,「我不想說第二遍。」
葉軟的手抓着雅室的淺色木門邊框,眼睫狠狠一顫。
等她反應過來,身體已經替她做出了決定,邁出了步伐。
「兄長……」
書生心裏一急,看出了不同尋常,大跨一步擋在了葉軟前面。
「這位兄台且慢,不知我的妻子何處得罪你了,在下替她賠罪如何?」
書生言語間已經把自己擺在了葉軟丈夫的位置上,語氣十分親密。
葉軟:「!!!」
系統:「???」
憑空出現了十幾名□□手,瞬間對準了書生。
平頭老百姓哪見過這陣仗,書生腿一軟癱軟跪地,臉色蒼白,「公子……強扭的瓜不……不甜……葉姑娘與我才……」
那公子笑意淺淡,緩言慢語,垂眉,指尖擺弄着一隻小瓷杯,卻讓人可莫名心頭生冷。
「敬酒不吃,吃罰酒?」
話音剛落,那公子腳尖輕點,已經白衣翩然落至葉軟面前。
葉軟的腰間纏來一截手臂,攏着她整個人重重撞進了他的懷裏。
整個人被包裹在他身上清冽的冷香之中。
公子輕言慢語,氣息一寸一寸貼着她的耳珠。
「強扭的瓜,不甜……
是嗎?那就要看怎麼扭了。
這瓜,我挖心剁碎榨汁,再不行就整個吞,不甜也得甜。」
系統小肥犬兒都不敢抬頭去看那黑心玩意兒的表情了。
抬起奶爪拍拍葉軟的鞋子。
行了躺平吧,你死定了。
它肥嘟嘟的下巴擱在交疊的兩個爪爪上。
故事還得從三年前說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