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沉睡惡咒
輝縣古城區,石子鋪就的羊腸小道,青磚砌成的片瓦小屋,剛爬上坡推開腐壞了上百年朽木大門,熟悉的爭吵聲便伴隨着灶火煙囪的濃濃白煙隨過堂風侵襲而來。
馬凡隨手將破電驢丟棄牆角,三兩步走進滿是積水的擁擠小院。
“回來啦小凡。”斜對角鄰居大媽每日裏熱情的問候,末了必添上一句:“路上見我家保保了嗎?”
“沒見。估計還在教室學習呢。”
馬凡繞過微微發臭的積水灘,標準式的回答,而後掀開花布門帘,步入自家小屋。門外是隔壁大叔對保保的誇讚和大媽謙虛的回應,而門內是習以為常的大聲叫嚷。
“四十多了,半截身子埋土裏的人了,怎麼幹個活還能和主人家吵起來?”
“他n的那婆娘說好的三百,幹完活了挑這挑那的……”
“那人家主人家還不能說兩句了?”
“說他n的xx,老子一身苦,一身汗,賺的是辛苦錢,乾的是漂亮活,憑什麼說老子?”
“呵……可以,你要當一輩子大爺,一輩子不受氣,結果就是這?四十幾了一家三口還擠在這狗都不住的破出租屋裏?”
“那你倒是滾啊!”
“哼!要不是有小凡,你以為老娘願意在這破地兒呆啊?”
“小凡小凡,說啥就說啥,別他n的老是扯上小凡!”
……
老夫妻的日常吵架,作為“當事人”的小凡全然屏蔽,從煤氣柜子底下拿出碗筷,問道:“吃什麼?”
“饅頭稀飯。”馬凡媽媽壓低音量回了一句,轉頭又吵起來。
“就扯小凡!當初上高一進實驗班,差三分讓你拿三千塊錢都拿不出,窮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為什麼?不都還了你欠下的‘人命債’?一輩子都在還債,一輩子都在還債……”
馬凡這時已然端碗出門,揭開鍋蓋,拿出裏邊的饅頭肥肉,搬了個小板凳,將碗放在板凳上,蹲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對門是一對撿破爛為生的老夫婦。老頭年近八十,年輕時參加過一場邊境戰爭,身子骨硬朗,脾氣也硬氣。吃了飯正蹲在門口抽旱煙,一縷縷青煙隨着“吧嗒吧嗒”的裹煙嘴聲有節奏的飄動,裹着灰巾的腦袋就像元神出竅,置身仙境。
“饅頭就肉,下飯嗎小凡?”老頭問。
“不如裏邊下飯。”馬凡嘴裏塞滿食物,含糊不清地答。
……
“窮就算了,還笨得要死,這智能機買了幾年了,就會個接打電話,別人要vx轉錢都生怕被騙,你是活在清朝的殭屍嗎?”
“他n的你一個老師人家,說話能不能留點口德?”
“我老師個屁我老師,五年的實習老師,一個月七百的老師也叫老師?我要是老師至於活這副慫樣?”
“現在活的是咋啦,咋啦!”
……
“噔噔……”
老頭在門檻上磕着煙桿,渾濁的雙眼瞟了瞟馬凡,咳嗽着說道:“小凡,你娘老子吵架時你說一句話,往往會很管用的。”
“呵呵……”馬凡笑了笑,沒回應。任憑天塌地陷風起雲湧,他自“巋然不動”。
不一會,三個大饅頭啃得就剩最後一口,馬凡有些飽了,歪着腦袋沖隔壁“喵”了兩聲,隔壁小女孩懷裏的一隻大橘“唰”一下衝到跟前,邁着貓步繞圈圈,發出興奮的呼嚕聲。
“給你。”
碗底的一點饅頭和肉,全入貓腹,馬凡笑嘻嘻地摸着大橘毛茸茸的背部,心情稍有舒暢。起身與小女孩道:
“小麗,我帶它玩一圈啊。”
“不給,不要!”小麗說著話就要過來搶,馬凡直接虜起大橘飛也似地逃去院外,絲毫不管小麗歌劇般的尖唳和向她爸媽告狀的哭喊。
院外,王保保正爬坡回家,馬凡蹲在廁所高牆,一邊逗貓一邊“打招呼”。
“保哥,你媽又問我了。”
“啊。”王保保愣了一下,問道:“沒說漏吧?”
“嘿。”
“說打桌球也沒關係,反正都復讀一年了,以我的模擬成績,明年考個大學沒啥問題。”王保保滿不在乎地揮揮手,進了院去。
馬凡頓覺無趣,跳下高牆吸了吸貓,拍着貓屁股讓它回去了。
“媽,我上晚自習去了!”他隔牆大喊。
“喝稀飯呀!不喝上火!”
“晚上喝!”
“晚上你又去老三家睡!”
“今晚不去!”
“那把手機帶上!”
“高建明不讓帶,走了!”
“路上小心!”
馬凡沒再回話,從過道拖出破電驢,翻身上驢,溜下坡去……
……
一路無話,剛進教室還來不及脫外套,馬凡就被胡東極其幽怨的眼神盯得心裏直起毛。他小心翼翼地坐胡東一側,撕了張紙,邊疊飛機邊問道:
“咋啦,懷孕啦,孩子是我的?”
“去你大爺的!”胡東歪嘴一笑,又立馬收住,責問道:“下午怎麼不等老子?”
“你不是和二哥吃席去了么?”
“吃屁席!誰說的?”胡東話沒說完,和馬凡的目光同時射向小李強。
這個嘴沒邊兒的,無聊不無聊!
“犯病呢給我,看我扎不扎他就完事了!”馬凡稍有惱怒,將疊好的紙飛機瞄準小李強後腦勺,正準備起飛呢,胡東攔道:
“算了算了,他多小氣,你扎一下他又沒完,叫他堂哥來弄你。”
“我說你兩百斤的肥肉怕他個鳥!再說了,他有哥你沒哥啊?你還是親哥,復讀班胡西,誰敢惹!”
馬凡話是這麼說,手裏紙飛機的瞄向還是換了位置。畢竟胡西不是他的二哥,再者老三的慫也是一貫的。
“哈!”馬凡對着飛機頭哈了口氣,怪叫一聲“起飛”!紙飛機繞着後排燈管轉了三圈。無所事事的後排“觀眾”們眼隨機動,一個個跟着起鬨。
“扎小李!”
“扎小李幹嘛,扎俞婧!”
“哈哈哈……愛情鳥是吧?”
“狗屁愛情鳥,他也配?”
“扎……扎禿子吧,正好他頭頂光溜溜一片,可以停機。”
“落了落了!”
“落哪了?我靠……聶小雅……”
觀眾們的起鬨聲越來越小,直至靠後門某一人眼神掃過全場,鴉雀無聲。那人犀利的目光最後落到馬凡身上,馬凡尷尬地撓了撓雞窩頭,回到自己座位,沒有多話。
然而這時卻發出一個不和諧的聲音,來自於康小飛。
“飛個飛機怎麼了,定親了?人家還沒說啥呢,裝什麼大尾巴狼?”
“算了算了。”馬凡連忙勸住康小飛。那人倒也沒搭理小飛,直接問聶小雅:“小雅,沒打擾你吧?”
聶小雅回頭看了馬凡一眼,沒回話。那人自討了個沒趣,心中盛怒,正要“問罪”於馬凡,前門忽然閃進來個“亮堂堂”的玩意兒,同學們全部噤聲,翻開課本或各做各事,或裝模作樣……
脫髮一直是高建明的痛苦,早晚都得抹一次葯,尤其是在晚上,燈光照耀下顯得格外油膩。一進門也沒好話,一雙小眼睛瞪着站着那人,喝道:
“隔老遠就聽到你們吱哇亂叫,怎麼了郭武,聚眾賭錢呢?”
“沒有老師。”郭武稍作回應,坐回位置。
聶小雅趁這個時候將走廊地板上尤為顯眼的紙飛機拾起,不動聲色地放進課桌。這讓一直擔心馬凡的賈小研長出了口氣,向聶小雅投去感激的目光。
“哼!一天天的不知道在幹什麼,歌唱了嗎?”
高建明上了講台,底下文藝委員陳標直接起身開嗓:“想想你的背影……一二!”
同學們稀稀拉拉地起立,有氣無力地跟着唱起了《父親》……
對於聶小雅的“幫忙”,馬凡倒也沒覺着什麼。和他、賈小研、胡東、馮桃桃同為初中同學的聶小雅,雖然掛着校花的名兒,人是高傲了些,但畢竟同學情誼還是在的,再者俞婧和她也是好姐妹,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就是和富二代“郭大頭”結下了不愉快,稍微有那麼一點點難受……
……
差生的晚自習是極其無聊的,手機不能帶就只能和同桌下下手畫的五子棋。滿一個小時下樓開閘放水的空檔再抽根煙,一晚上也就消磨過去。
終於熬到9:50,還剩40分鐘放學,睡覺的醒來了、看小說的合書了、下棋的下麻了、真正學習的也學累了,教室里漸漸吵鬧起來。
“前……前面給你的。”前桌劉曉東扔來的一張紙條打斷了馬凡仰望窗外夜空的思緒。展開一瞧,寫得是:發什麼呆呢,獃子。
馬凡直着腰看一眼女孩,女孩還在“奮筆疾書”,也便從課桌里掏出筆,寫道:
“今晚夜空很黑,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就像你不再對我笑,一切都變得了無生趣。”寫罷再讓曉東傳回去。
不到一分鐘,女孩的紙條又次傳來,寫得是:你這麼會寫,嘴咋那麼呆呢?
馬凡愣了愣,寫道:“沙鷹和小刀,一個是用來殺人的,一個只是切槍的笑話。”寫完又覺不妥,心裏十分煩躁,將紙條揉成一團塞進嘴裏嚼個稀爛,不再回復。
須臾間,后牆高掛的鐘錶,時針正指10,分針漸向12。
“怎麼回事,我怎麼這麼困吶?”小飛喃喃一語,上下眼皮打架,趴到了桌子上。
“這哈欠打的我……呼……呼……”胡東前一秒說著話,后一秒呼嚕打得震天響,卻無人嘲笑。
整間教室突然陷入死一樣的沉寂,同樣的隔壁教室、整個三樓、整棟教學樓,乃至於整座學校、整個學區、整個輝縣都像睡著了一般,燈火通明卻恍若鬼城!
沉睡的惡咒是如此猝不及防,馬凡最後清醒的認知,是耳畔若有若無的汽車鳴笛聲,就像是催命的魂鈴,拽着他一步步跌入無盡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