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永不抵港的船◎
還不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拉法轟鳴引得鄰居探頭探腦。路溫綸下車送簡覓夏到弄堂口,「晚安。」
彷彿他們結束了一場很順利的約會。
這是他的社交禮儀,還是約會裏養成的習慣,不願深想。
簡覓夏頭也不回地進了鐵門。
路溫綸的西服交給了英籍師傅製作。簡覓夏事後想想,也覺得那晚表現太過。路溫綸沒長進,她怎麼也去跟着沒長進,故意宰他,扮演一個golddigger,滬漂撈女。
簡覓夏煩繞三千絲,手裏熨斗放在薄毛料上,聽到蒸汽滋滋聲恍然回神,抬收熨斗,還好面料尚未受損。簡覓夏到茶水間沖了杯咖啡,猛灌一杯,拍拍臉頰告訴自己要認真工作。
容易沉浸自我世界,但換言之專註力很強,她喜歡和無言的事物打交道,用它們展現出不可思議的美麗。
山本耀司從一開始就將感情、激情、哲學思維全部放在服裝上。他說創作是一生的事,創作就是如何活出你的人生,你不能將生命與創作分離,絕不可能。簡覓夏深以為然。
於設計師而言,絕不是畫畫圖紙,穿穿衣服就能造就「時尚」。所謂時尚,不過是他們一切的思考。
下午三點過,唐鈺按約定來了。她穿珍珠白胸衣式的背心和高腰牛仔褲,背elGarielle小號流浪包,手持GoPro相機,在拍Vlog。
「新包?」唐鈺拍片子或出席活動時常讓簡覓夏幫忙做sylis,簡覓夏對其衣櫥瞭若指掌。
唐鈺笑嘻嘻說:「還是入手了。」
「不愧是包小姐。」
唐鈺出了名的愛買包,估計小時候的獎盃牆都塞不下她家裏的包。
向陽樂意給買,他們覺得給女人花錢天經地義。但其中有怎樣劇烈的吼叫爭吵,又有怎樣幽微的脆弱流露,簡覓夏知道的不多。
唐鈺坐在沙發上翻圖錄,其中一本是S自己出的。S定製精良而昂貴,許多年輕人只有在結婚的時候才能來做一套定製西服,善經營的瞿老闆於是推出了婚禮系列,與婚紗設計師品牌合作。
簡覓夏細細翻過,現在站在沙發後邊和唐鈺一起看。
向陽早就買了對戒,家裏也商量過婚事,可今年忽然沒消息了。簡覓夏沒過問,唐鈺亦不說,跟小時候一樣。
唐鈺抬起左手輕輕翻頁。手腕上有一點很淺的疤痕,不仔細幾乎看不出來。頭幾年唐鈺都會遮住它,現在卻大方示人,一點不避諱。
*
那是中學時代最後的暑假,唐鈺即將去美國柯蒂斯,處於成年交界線邊少男少女在泳池派對上瘋狂玩樂,然後唐鈺的手被垂落的玻璃划斷了。
家裏人給她找了最好的醫生,堅持陪她康復訓練,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按動琴弦了。
向陽每天都去看她,每次都被轟出來。唐鈺不想把這個消息告訴人,出院第一件事便是砸了一牆的獎盃。她母親默默撿起獎盃,裝進箱子收緊儲藏室。
唐鈺有一整年都無所事事,向陽留在北京陪她。
張約翰也來看了她,她抱着他大哭一場。彷彿從未離散過。
張約翰說,對不起,我來得太晚了。
打小還在一個院兒的時候,張約翰就聽唐鈺拉琴。男孩愛作怪,笑女孩像嚎喪,唐鈺不服氣,兩個人扭打起來,還摔壞了唐鈺一支琴弓。
後來大了,張約翰也知道欣賞古典音樂了,他要她彈舒曼給他聽。唐鈺不要彈鋼琴,但是告訴了張約翰一個故事,舒曼和克拉拉夫婦,還有勃拉姆斯。
不知何故,從來不言情愛的張約翰一直把這個故事記在了心裏。天才鋼琴家勃拉姆斯在舒曼家的客廳對克拉拉一見傾心,終身未娶。
唐鈺在他懷裏哭,他又說起了這個故事。唐鈺說,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歷史上根本沒有這樣一段故事。
那本該是她人生的音樂會,他獨獨缺席,卻不想是她的終點。他們的終點。
似乎從那天開始,純真就在被蠶食,夢在瓦解,青春要散場了。
唐鈺合上了圖錄,起身去看面料。簡覓夏給她量尺寸,陪着她高高興興地錄了段視頻,送她離開。她撐着陽傘,背挺得筆直,像從前那樣。
*
簡覓夏很晚從路溫綸那裏得知,回北京去看唐鈺,那時唐鈺已經和向陽在一起了。
他們整日整夜待在一起,看起來多麼幸福啊,讓人徒生羨艷。簡覓夏和路溫綸說,好想你在身邊。
路溫綸說好,接着就有女聲說,天天打電話不嫌累得慌。路溫綸捂住話筒和那邊說話,簡覓夏問為什麼吳茜在你那邊,路溫綸說他在陽台上,吳茜在隔壁陽台,他室友是吳茜***,還讓他們和她打招呼。
簡覓夏費勁翻牆,追蹤他們的社交賬號。路溫綸說打遊戲時候其實在派對上,明明和哥們兒吃火鍋,結果還有一幫女孩,他們玩笑說把路溫綸國內那位嬌妻的行徑投稿吐槽君,就真的有女孩匿名投稿。
但真正讓簡覓夏崩潰還是那則帖子。當時童冉正rush流連相關小組,看到一則紅貼,樓主說最近有rush,他們說了什麼話,深夜發簡訊,一起自習,約定假期要去北歐國家遊玩,然後發了男主角的側影照片。
童冉發來連結,附長串問號,說這不是你男朋友吧。
還真是。
簡覓夏直接把貼子甩給路溫綸,後者一點反應都沒有。那邊三更半夜,當然得不到回應。第二天,路溫綸說帖子已經刪了,讓她別計較了。
刪掉之前的幾百樓回復,大半誇樓主和男主角好甜,祝福他們早日捅破窗戶紙。
不計較,那麼不計較吧,簡覓夏已感覺到路溫綸對付她的情緒漸漸力不從心,她不想太過火惹得他厭煩。
然而沒多久,陌生小號私信簡覓夏,發來隨手拍的模糊照片,好心提醒她注意男朋友和他身邊的好朋友。簡覓夏拿着截圖直接質問吳茜,反倒被路溫綸吼了一頓。
即使後來搞清楚,是路溫綸的同學,發帖的女孩故意挑撥,簡覓夏也覺得是與非都差不多了。
路溫綸說和那個女的已經沒來往了。哄她睡覺,他說,夏,除了你還有誰啊,你不要再跟我慪氣了。
他們約定假期見面,路溫綸說要回來,又變成給她買機票飛英國。簡覓夏找了各種借口問媽媽要賬戶流水,準備學生簽證,她算着打工攢下來的錢,想着過去后也不會因為沒錢而犯難。
畢竟去見喜歡的人,又是第一次出國,她心底愈來愈期待。
臨出發前幾天,簡覓夏不歸家的借口都找好了,可是忽然又為一點小事和路溫綸吵了起來。
他說,你到底要怎樣,我還不夠滿足你嗎?
簡覓夏蒙住眼睛,哽咽說,我要求你怎樣滿足我了嗎,我就是不想你去看球賽,你們很多人又在一起,我看到就煩!
路溫綸解釋說沒有那個女的,簡覓夏說可是有吳茜啊,誰知道你們興奮起來喝了酒會怎樣。
路溫綸開始有點不耐煩了,龍襄也在,你怎麼不計較。
一剎那,簡覓夏覺得自己入定了。
她和龍襄做了彼此熟悉的網友,龍襄和男友感情好得不了,當然不計較。可路溫綸說出這句話,好似在人心上劃了一刀。
「路溫綸,我就問你你有心嗎,你有哪怕一分鐘認真聽我說的話嗎?還是說當初根本是因為龍襄談男朋友了你才要和我在一起。」
「你在講什麼,你明明知道我和龍襄什麼都沒有,我的意思是有女的又怎麼樣,吳茜和我只是朋友,你不能這麼不講道理。」
「我不講道理?是我不想跟你講道理嗎,可是那些女的都這麼賤——」
「簡覓夏。」他真的生氣了,聲音低沉可怖。
「我知道了。」簡覓夏努力讓聲線不顫抖,「路溫綸,我們分手吧。」
「夏……」
「你太壞了路溫綸,哪怕你有一點考慮到我也不會這樣,以前我們還是朋友,我這個朋友要為了別人讓步,現在更是。做你女朋友很了不起是嗎,都來啊,看看你到底是怎樣的人,自以為是只顧自己冷漠空洞。是,你受不了我,你以為就有人受得了你嗎,每天都擔心誰會不會又惹到你了,你們那些玩笑話在我看來很恐怖。既然你這麼受不得一點委屈,為什麼我的委屈你就總是無視?我現在也不想說委屈了,路溫綸,和你在一起的每一份每一秒都是折磨!……」
簡覓夏看不清了,「無數次我想像我們可能會分開,可我總是想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你還記得嗎,是你跟我告白的,你當初說的話哪一點做到了。你保證太多次,可凡事都有最後一次。」
吵了好久,他沒有哪句話是她要的。她在哭出聲來之前掐斷了電話。
眼淚啪嗒啪嗒打在手機屏幕上,她胡亂切到好友刪除頁面,猶豫了一瞬,摁了下去。
回想起來真是又心酸又好笑,幼稚死了。
簡覓夏打開手機給瞿老闆發消息,確認採購送貨來的具體情況。退出聊天框,往下翻,看到路溫綸的頭像。
他還是那個微信號,連頭像都沒有變——她給他畫的速寫。那天就想問為什麼不換,但想想都知道他一定會說,有什麼必要,沒必要。也許對他來說,堅持並不是一種堅持,不變才是常態。
*
少頃,簡覓夏給林淺野打了個電話,問他晚上在不在家,她下班后想去拿點東西。
「好,我買菜做飯吧。」
簡覓夏家裏都是男人做飯,小的時候,和媽媽一起去超市,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媽媽竟然問人家鹽價,給售貨員笑得不行,說你媽媽太幸福了。
說起來林淺野很有川渝男人的特點,會下廚,手藝蠻好。簡覓夏會炒的幾個菜還是跟他學的。
他們的的確確共度了相當長的歡樂時光。
簡覓夏到林淺野家,逕自拿鑰匙開門,進門后把鑰匙丟進了金魚缸里。
林淺野在炒菜,聽見聲音讓簡覓夏去盛飯。
Lof式單人公寓,一眼能將室內看完。書桌上放着一個紙箱,表面有她的塗鴉。
他已經把她的東西收拾出來了。她走過去翻看,底下有圖錄、廣告冊頁和光盤什麼的。
當初拜託林淺野幫她的成衣系列拍平面,她把很多資料都給了他,後來用不上,一直沒拿走。那會兒比現在還要拮据,他正轉型廣告導演,借她做試驗,另拍了支廣告短片,模特都是他們的朋友或者朋友介紹。她回國不久,疲於「廣結善緣」應付人際。他邀請她一起去山裏,他們跳進瀑布清泉,他說她像水中小白龍,惹得她笑不停。
林淺野把燉湯端過來,簡覓夏驚訝,「大手筆。」
「蘑菇湯而已,好久沒燉湯了。」
兩個人坐在茶几旁吃飯。
林淺野手機提示音響了,他調靜音,沒看。
飯後簡覓夏去洗碗,林淺野打開投影,在電腦里翻電影。
「看什麼?」他問她。
「你選吧。」
他們看洪常秀的《這時對,那時錯》,看過,一起再看一遍。
還記得第一次和他聊起電影,她說也看洪常秀,都市寂寞青年找到知音。
靠在沙發上吃雪糕,吃完,電影也播完了。
簡覓夏說:「難得沒喝酒。」
他說:「我送你下樓吧。」
「沒事。我走了。」
輕盈地道別,如來時一樣。他們身邊總是過客。
*
簡覓夏搬着箱子到路邊打車,回到家戴蓉戴青坐在沙發上吃西瓜看電視。
問簡覓夏,說不吃。正要回房間,兩個女人叫住她。
「交男朋友了?」
「什麼?」
戴青說:「樓下張叔叔看到那天有人送你回來,法拉利。」
「沒有。」簡覓夏感到疲倦。
戴青果然開始說起市面上到行騙手段,要簡覓夏警惕,不要被騙了。
「能騙我什麼?要錢沒有。」
「騙你去貸款套現給他,你看看新聞,好多的。」
「沒有,別人就是有錢。」
完了,一鬆懈說漏了嘴。
戴蓉說:「張叔叔說那輛車兩千萬啊。」
「可能吧。」簡覓夏應了一聲。
女人們又說要警惕感情騙子,玩玩拍拍屁股走掉,回頭要來療傷。
簡覓夏不悅,「開法拉利怎麼了,我不能有人追,還是不配被別人真誠喜歡?感情你情我願,有什麼誰吃虧誰不吃虧。」
戴青張了張嘴,說:「夏夏,媽媽是……」
「我知道,擔心我嘛。沒錢小孩試錯成本太高,吃不得虧,從小就在規則里見縫插針,可就是這樣我才是成了這個樣子!事事小心,畏首畏腦,沒有人約束也像被什麼束縛着……媽媽,你們毀了自己的生活,毀了我的人生。」
戴青有些無措。
「就不要對我指手畫腳了,各自的破事自己解決。」
戴蓉說:「我們關心你啊,你這麼冷漠……」
「說實話我就是這種人,你們也不是第一天說我淡漠冷血了。」
戴青讓戴蓉別再說了,這些年她已經意識到過往的錯誤,如果孩子說出來能夠好受一些,那就說吧。
「我們受到的教育是這樣,又同樣施加給了孩子……」
簡覓夏回到房間,關門的時候腳踝撞到柜子,疼得彎腰,手裏的箱子撒了出去。
一卷針織綵線滾落到床底,簡覓夏跟着去撿,而後停下來,蒙住臉。
以為過了青春期就好了,可是愈長大,愈覺自身渺小。看到層次更多了,懂得的潛規則更多了,紅外線般密佈的限制令人膽寒。
簡覓夏收拾好房間,去衛浴洗澡。客廳的燈已經熄了。
簡覓夏抱着衣服來到母親的卧室門口敲了敲門,戴青走來開門。
「對不起媽媽。」
戴青擠出笑,摸了摸簡覓夏臉蛋,「以前的事也改變不了了,現在你想做什麼媽媽都儘力支持你,勇敢好不好?」
簡覓夏在浴室待了很久,浴巾包着頭髮回到房間,拿起手機,看到路溫綸十幾分鐘前發來的語音。
她回「不聽語音」,把手機丟到一旁,上床閱讀枕邊書。
很快那邊再次發來消息:明晚有安排嗎,一起去聽爵士吧。
我想為上次的事道歉。
簡覓夏望了望天花板,瞥見書桌旁的紙箱。
沒想過,也不是沒想過,是心底一直有個聲音,要她別去破壞他們之間最後的純粹。
可事到如今,大家都被浪潮推着走,她不能再傻兮兮杵在岸上,等一隻永不抵港的船。
「看情況,明天聯繫。」她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