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你想的倒美◎
空酒杯鋪展滿桌,駐唱爵士樂女歌手離開了,她們還在低聲絮語。只有梁幼初的小女友清醒着,把她們打包帶回了家。
路溫綸的路是路氏集團的路,簡覓夏還是從童冉那裏知道的。童冉像搜尋引擎治下的偵探,只要給她一個錨點,就能挖空整個互聯網。
路氏集團從房地產起家,涵蓋住宅與商業地產,百貨到金融皆有涉獵。幾年前路萍接任了董事長職位,一時股價小有波動,在路萍帶領下,近幾年集團內部革新,極力擺脫家族企業窠臼,發展頗具阻力,新聞頻頻報道。
路氏大女兒投身藝術收藏,行跡卻極其低調;小兒子念建築設計,但中途跑去念了商學院。童冉說,路溫綸回來恐怕是為將來接班做準備。
簡覓夏反應很淡。時間愈久,愈覺得當初是幻夢一場,她和他的格差太大了,恐怕除卻***,路徑沒有絲毫重複。
「那麼你在不甘什麼呢。」童冉問。
亦是問她自己。大學時期,童冉邂逅了一個年長七歲的台灣男人,男人在大陸工作,另外也有一些小投資。說起來Oxford畢業,家世、朋友圈子無可挑剔,適婚年齡卻和長跑的初戀女友分手,如一曲輓歌。那時童冉尚且稚氣,卻也埋怨男友不肯把她公之於朋友,一回催促男人說不到時候,三回催促男人說時間太短,後來終於把朋友介紹給她。那個朋友追過簡覓夏一段時間,簡覓夏總拒絕,沒有下文。
童冉用幫助簡覓夏的偵探放大鏡,調查自己的男友。終於從臉書好友和IG上的手工巧克力店尋找到蛛絲馬跡,他從來沒有和初戀女友分手。
簡覓夏聽過太多台灣男人的故事,從無好印象,甚至奇怪為什麼沒有長篇大論討論他們這種現象。到底是隔海兩岸男人都一個樣。
梁幼初前任女友是雙性戀,她一開始便坦誠,兩個人度過了甜蜜的時光,後來被客戶方的男人撬了牆角,台灣人,已婚。
男人無甚道德感,老婆挺着大肚子,他也敢把網紅雪糕成袋成袋往小女孩手裏送。不管對方有無伴侶,一旦標定為獵物就要據為己有。
梁幼初還是有滬女典型一面,問簡覓夏到底為什麼和路溫綸分手,像這種身家的男人,就該剛柔並濟攥在手心裏。
簡覓夏說,我作,我就想看甩了他,他會不會回頭求我。
路溫綸當然不是那種攆在女人身後的男人,所以他們徹底分開了。簡覓夏也沒有真的期待路溫綸會回頭,那時他們都太過疲倦。
距離成了隔在他們中間的毛玻璃,旁人在上面胡亂畫一筆,做一抹影,便教人信了有鬼。
沒有女人覬覦的男人難以入眼,可太多女人覬覦的男人對當時的小女孩來說,實在是太過華貴的禮服,要不起,穿不出去。像偷來的,從無數鬼影手裏。
「我沒有不甘心。我沒有,真的。」簡覓夏說。
的士司機默默將關淑怡的《忘記他》送給年輕女人們療傷,愈療愈傷。
回憶即將呼嘯而來,簡覓夏斷片昏睡過去。
*
渾噩度過周末,星期一早晨簡覓夏收拾好自己,騎車去上班。
設計師往往是人群中最樸素甚至灰頭土臉的那個,但簡覓夏這份工作需要直接服務到客人,她尚屬「雜役」身份,瞿老闆叮囑說他們需要優雅得體的形象。於是簡覓夏穿了一身e,襯衫里穿高領衫,經典西褲,戴一隻細腕錶。
如果說最會穿衣的女作家,其中必定有JoanDidion。六十年代,她的才氣,向不公抗爭的態度,乃至穿衣風格皆成了時髦知識分子風向標。PhoeePhilo擔任e創意總監的十年期間,用極簡主義詮釋了獨立女性,而靈感繆斯就是JoanDidion。2015年e請來JoanDidion本人,拍攝戴墨鏡的銀髮老人廣告大片。
即使是自稱「極繁主義」的簡覓夏也為Olde的氣質傾倒。好像那背後所呈現的,讓一個小女孩足夠想像的,是從小便令人憧憬的小姑或表姨,歲月不會沖淡她們在女孩心中模樣,她們的優雅有着柔韌力量。
到門店,隔着玻璃門打量自己一眼,簡覓夏覺得自己可以馬上去編輯部上班。幾樣單品都穿過,只是很少搭配在一起。Anyay,打工人該有打工的自覺。
瞿老闆不在,簡覓夏直接跟着師傅做事。休息間隙,路易跟她聊八卦,沉浸在自我世界的人很難對與自身毫不相干的八卦感到趣味,簡覓夏迎合著,可還是被對方察覺出了一絲絲敷衍。
路易並不惱,問她喜歡什麼。兩個人站着說話,新的客人便上門了。簡覓夏耳聽八方,堂前是怎麼做事的,也都一一記在心裏。
一段時間下來,簡覓夏和版房師傅的關係還不太熟悉,卻和路易交上了朋友。路易姓錢,自稱新上海人,籍貫哪裏的簡覓夏也聽不出來。他對安徽女人恨之入骨,說受過情傷,PTSD。
正反簡覓夏在這些包郵區人眼裏不叫南方人,蘇南蘇北還是蘇州河以北都是蘇北,不關她的事情。只是簡覓夏說到有個安徽同學,路易便倒豆子似的把情傷抖了出來。
男人恨一個女人,無非兩個原因:女人各方面條件太好,他望塵莫及;女人各方面條件不好,但擇了另一個讓他望塵莫及的男人。路易的故事屬於後者。
簡覓夏安慰他那經年仍未撫平的心,說來來來,我給你講個故事。
剪刀與針線的塵埃中,陽光透過手作玻璃杯,為客人清洗他們根本不會吃的青葡萄的日子裏,簡覓夏把故事從頭講到尾,路易聽得感慨,旁邊的縫製師傅也用頂針揩眼淚。
簡覓夏以為,追憶似水年華,人果然會為純真動容。
路易卻說,傻婆娘,那種男人一輩子就遇到一次,你還不知好歹甩別人!
簡覓夏笑了。這萬惡的物質叢林,一個順直男最大的錯是沒錢,而女人的錯是——索要。只能等待着,等待着偶然一次施恩,無論金錢與愛。
酒吧認識的男人發來喝下午茶邀請,簡覓夏等到晚上下班才回復:Sorry,剛好男朋友出差回來,要去接他。
對話框裏寂靜無聲。
這種看似能帶女孩去品酒會的男人,外灘打雷能閃倒一片,裝裝樣子騙自己就好。下午茶?路易都不會摳索到這個地步,她簡覓夏沒這麼多時間要浪費。
不過簡覓夏也不完全在說謊,她的確等着男人從日本出差回來,她的長期約會對象,還不到rionship。
男人把狗交給簡覓夏,由於家裏倆媽都非常不喜歡毛絨生物,簡覓夏只好輾轉拜託養狗的老同學。
*
這天,男人告訴她在候機了,她趕忙跟老師傅告假下班,去老同學那裏接狗。
路上接到唐鈺電話,唐鈺從杭州活動回來,找她吃飯。
簡覓夏說,「今天不行,林淺野回來了。」
唐鈺頓了下,「男人比姐們兒重要?」
「不是,我幫他看他那金毛,我帶着狗——」
「沒事啊,找個可以帶寵物的地方就好了。向陽跟我一起你不介意吧,還有一兩個老同學。」
「誰啊。」
「你來嘛。」
簡覓夏想到該問一句的,可確定了有他,她要拒絕嗎?不如假裝不知道,讓那一瞬的無措流逝。
簡覓夏到老同學家樓下接走由紀夫,打了好幾輛車才有司機肯載。
天色完全暗了,簡覓夏牽着大型毛絨由紀夫找到深巷裏的日式居酒屋。低矮屋檐下懸挂燈籠,淡淡紅光映照,路溫綸站在門前吸煙。
記得那天他穿了件寬鬆絲綿質感的白襯衣,只扣了胸骨處一顆紐扣,下身扎有些垂墜的西褲,依稀有當初少年的影。今日卻好好穿着衣服,休閑西裝外套,像來談生意的商務人士,好陌生。
「簡覓夏。」他說。
簡覓夏收緊由紀夫的牽引繩,笑了下,「不用說好久不見吧。」
路溫綸亦淡笑,轉身拉開門。
簡覓夏走進去,穿和服浴衣的前台小姐幫忙引他們進去,詢問狗狗有沒有什麼需要。簡覓夏說沒事,她帶了零食。
「沒事吧,」簡覓夏朝走在前邊的男人說。
路溫綸回頭看了看狗狗,「叫什麼?」
「三島由紀夫。」
路溫綸一下笑了,「三島由紀夫是「貓派」。」
他們走進障子門裏的隔間,唐鈺和向陽已經坐了一邊,簡覓夏只好挨着路溫綸坐。簡覓夏叫由紀夫坐下,它便乖乖坐下。
「它好聽話啊。」唐鈺說。
幾乎同一時間。路溫綸也出聲,「我記得你也喜歡貓。」
簡覓夏朝唐鈺笑笑,摸着由紀夫腦袋說,「還好吧,狗狗也很可愛。」
向陽把留下來的一份菜單推到簡覓夏面前,「我們已經點了些,看你還想吃點什麼。」
「待會兒再加吧。」
向陽這些年東奔西跑,抽空也還是陪着唐鈺。唐鈺搬來上海后,簡覓夏和向陽也見了好多次,說話還是很熟稔。
只不過唐鈺說一兩個老同學,卻只有路溫綸一個,簡覓夏想開玩笑都有點尷尬。
第一盞酒碰杯時,還是說了出來。
「小鈺,我們這兒一對現任,一對前任,算哪門子的老同學聚會。」
氣氛滯停半秒,路溫綸先抽回手飲了酒,笑說:「也不是不能洗牌。」
「你和向陽啊,我們支持。」簡覓夏同唐鈺對視,似乎只有這些細微時刻她們還保有當年默契。
到底變了,二人這些年聯絡得很勤,簡覓夏在日本的時候,唐鈺還想合夥做代購,奈何一個沒時間,一個不願麻煩,不了了之。可再怎麼相聚,兩人心裏也隔了一層了,唐鈺不願意走出來,簡覓夏避諱她和向陽,向陽和路溫綸的關係,亦不太願意走進去。
但要不是顧及唐鈺,簡覓夏早和所有人徹底斷聯繫。
講了玩笑話,廂房裏氣氛漸而活絡起來,況且有向陽在,四個人乍看起來很愉快,真如老友重聚一般。
他們聊起工作,沒有什麼可說的。聊男女,避開自己說「某個朋友」。唐鈺說,床事好比到日料店要吃三文魚,成了例行公事,到這個份上還睡一張床幹什麼。
簡覓夏說,不可以自-慰么。
其他幾人愣了愣,向陽忙玩笑說,那還是也不行怎麼辦。
簡覓夏說:「自-慰都沒有高-潮的人,人生還會有高-潮啊。」
路溫綸盯住杯盞中浸了酒的彩釉,頗覺驚世駭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