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萬曆四年,瘟疫蔓延,緣由不詳。吳越江浙一帶民眾飽受惡疾之苦。

瘟疫難解,病者鮮有愈,上至名醫,下至赤腳,皆無能為力。

時只半載,蒼骨布野,縱道旁屍橫,亦無人理會。

……

一普通帶着些許破敗的農家茅屋之中,一個粗布衣着的男人一臉病態,正有一氣沒一氣地起伏着幾是乾癟了的胸脯,鼻前那縷氣渺渺飄忽,且隨着鼻翼的翕動愈發微弱,以致最後連必要的呻吟聲都捨去了。只剩下一口氣吊著,已是殘燭未光。

這似乎是青年的男子正躺於一張有些發霉了的木床之上,半個身子勉強地用一張滿是補丁的破被遮住。床旁有着同樣衣着襤褸,面色蠟黃的一男二女,看模樣,皆是年輕人。

此時這一男二女正哭哭啼啼着,嘴中不住地念叨,祈求着上蒼的祝福,保佑床上的男子可以從鬼門關走回,戰勝疫魔,擺脫病軀。

但這顯然並不奏效,只見那男子不舍地壓出最後一口氣,身子兀地挺直,震開了蓋在身上的破布,隨後四肢又漸漸鬆弛收攏了回來。不斷顫動的十指也僵硬着彎曲垂落,瞪大的雙目依舊留有痛苦與不甘。而那一床破被又漸漸回落,蓋住那人的軀體。

感受到眼前人的逝去,三人似乎終於可以放聲大哭了。這哭聲中含着對死者的留戀、悲痛,對生者的祝福,還有一種解脫的輕鬆。

這個家庭近年來已遭遇諸般不幸:

三年前,北牧入侵,朝廷徵兵,苦於長兄正學書,次子尚幼,家中僅剩一老母、大姐、小妹。家中老父深知學識之益,縱然家境貧寒,仍資長子讀經學。為保長子念書,復興家道。不惑老父在徵兵人至家之前,串通鄰里,藏長子於深山,毅然服役征戰。三年已過,音信杳無,刀劍無眼,箭弩無情。北牧既退,伏屍萬里。不見親人回,興為萬骨枯。

今年,無故瘟疫肆虐,災難同樣不期而至,先後奪走了家中老母,家中次子之薄命。只剩長兄、大姐、小妹三人相依為命。

良久,三人的哭聲衰微。與其在此緬懷死者,浪費肚中糧食。倒不如抓緊耕織,尋覓一條活路。這是當時大多有相同遭遇的家庭的想法。

大哥作為讀書人,理智地率先從悲痛中解脫出來,用手背拭淚后便嗓音沙啞的說:“小弟想必也不願我們為他浪費時間,還是抓緊時間準備後事吧,把小弟安葬在母親旁邊吧!”說完,便覺得眼睛火辣辣的痛,腫脹的雙目受到眼眶的擠壓,帶來的疼痛衝擊着神經,只是頭痛欲裂,勉強的扶着土牆站起,伸出手合上了逝者的雙眸。

聞言,情況不比大哥好多少的二女壓抑着悲痛,顫抖地用帶有濃厚鼻音的聲音答應了一句,慌慌張張的起身協助兄長,將次子搬起,打算帶到後山墳頭,與母親一併安葬。

但長期的營養不良,再加上長時間的悲痛,讓打算勞作的二女一陣頭暈目眩,毫無徵兆的一併倒了下來,房中便只剩下長兄一人“煢煢獨立”。

見狀,長兄心中大駭,連忙放下已扶起半個身子的次子,讓他隨意地倒在一邊,轉身將面色發白的一姐一妹同樣抱到床上,用死者騰出的空位來安置病人。此後,又是燒水,又是喂水,又是蓋被,又是用熱布巾捂住額頭。忙裏忙外,不覺已是皓月當空。

仲夏夜清涼的微風吹走了早間的悶熱,氣溫驟然降低,不斷忙碌的王家長兄王景潤身上被汗水浸漬了的衣物,此時被夜風吹的生硬發冷,

還散發著鄉人們早已習以為汗臭味。

疲憊的他通過觸覺上的冰冷清醒了不少。坐於床邊狹小空地,稍作休憩的他在連打了三個噴嚏后,低聲喃喃道:“要下雨了。”

所言極是,此語一出,遠處便傳來悶悶的雷聲,隨後便是嗚嗚的風聲,以及被風吹動的門窗開閉的響動,這響動不止他一家傳出,村子裏也有不少人家沒來得及關上門窗的——也許便會像這處人家一樣,讓呼嘯的山風灌入小土房中,颳走了殘燭上昏黃的光。

沒有月光的黑夜便將她的顏色渲染了這可憐人家,在這連睜眼都不見鼻尖的純粹黑暗之中,哪怕是常常與黑暗作伴的農夫,都會感到內心發慌。

王景潤置身於黑暗之中,只是毫無安全感可言,急急地起身,憑着記憶在黑暗摸索中頂着不知可不可以稱為“過堂風”的狂風怒吼,用手關上了木門,再用門后的木棍抵住了木門,這便算是鎖上了門——他家窗戶已經被大風吹得自己禁閉了,倒不用他多事。夏季的風便是如此喜怒無常,前一刻似和沐清風下一刻便狂如奔馬。

一陣又一陣的大風不斷衝擊着木門,發出令人心悸的噔噔聲

有似惡鬼登門,債主討債。

王景潤雖對鬼神一道頗有些不屑,但此時也是充滿着敬畏。手往門旁桌上一摸,卻沒有摸到想要的半截蠟燭。慌了神,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又馬上想起這風這麼大,興許這蠟燭被風吹到地上了罷?

想着便俯下身子在地上摸索了起來,不一會兒就將一個柱形物體捏在了手中。

他起身在無光的情況下摸到了房內的暗格,取出了安置於內的火摺子——這可是寶貝!

只聽“咔嚓”一聲,火摺子上便露出星星火光。隨後,王景潤急忙將蠟燭的燭芯往上一靠,便引來了簇簇的火苗。陡然間,微弱的燭光,重新照亮了這個不算大的小土房。

屋外狂風呼嘯,屋內靜謐流淌——還好屋頂茅草不會被吹掉!

見蠟燭重新被點燃,王景潤只是心裏一松,卻不敢長長吁氣,小心翼翼地用雙手護着不斷跳動的火苗,打算將其重置於木桌上。

只不過好像有點奇怪,王景潤總覺得心中不自在。

於是他環顧四周,屋裏清貧得簡單,只有一些必備的傢具,一張破木桌,兩張破椅子。

自從瘟疫蔓延到這個家庭,各種值錢的東西都被典當了現錢拿來先後給老母,次子治病。-貧窮宛如帶刺的藤蔓緊緊纏繞住了這個家庭不時地刺痛着這個小家。

一些基本的工具隨意的擺在屋內一角,一個用薄木片和銹鐵釘修補的破了一個瞳孔大小的缺口的鐵盆,一張用幾塊木板隨意拼湊起來的木床以及床上的三個人……不,兩個人和一具……不對,總感覺有問題!

王景潤仔細地瞅了瞅,最終將目光集中在了床上的三具軀體。

二妹,四妹依舊昏迷,緊抿雙唇,看起來還是很不舒服的樣子,太累了吧?都怨我,花了這麼多錢,還沒考中秀才,真是愧對父母的在天之靈啊!

三弟……他的眼神依舊是那麼痛苦,不甘。都是我的錯,佔用了家裏的積蓄。三弟你那麼聰明,如果是你去讀書的話,應該早已考取功名了吧?可惜……可惜……

想到這裏,王景潤忽然彷彿像從置身於冬天的冰水中出來一樣,不停地戰慄,癲癇似的手被幾滴灑落的滾燙蠟油灼傷,傳來熾熱的疼痛。但他已無暇顧及,只是不由自主的罵了一句髒話,艱難的將喉腔中的唾液咽下,說了聲:

“活見鬼了!”

他此時正清楚地看着三弟的“屍體”仍不甘心般死瞪着眼睛,彷彿是一隻不肯離去的惡鬼!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先前親手合上了死不瞑目的三弟的雙眼!

他大腦一片空白,已不知該如何應對。

但他分明又看見,他三弟“屍體”的眼睛正緩慢但持續的在轉動!在他駭然的注視中,屍體的眼中逐漸浮出一絲迷惘。

屋外,一道驚雷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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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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