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5 章 萬咒皆終25
「你要去哪兒?」
樓羅伽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人或許要走了。
「從來處來,到去處去。」
「那……你從什麼地方來?」
樓羅伽端坐在篝火處,這是他記憶里第二次見到銀燈,他找了他那麼久,再次見面,卻已經要分別了。
難過嗎?失落嗎?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他今天才剛剛知道這個人的名字,說特別不舍那是假的,只是心中有一塊突然空了,他還以為他們會有很多見面的機會。
實際上卻不是。
銀燈看着跳動的篝火,眼中閃爍着亮意,「我從山下來。」
「撒謊。」
銀燈卻彎了眉眼,心平氣和,「不算撒謊。」
「那就還是撒謊了。」樓羅伽抿着唇,沒有任何情感波動地吐出這幾個字,像慪氣的小孩。
篝火噼啪跳出火星,不遠處的日立和有鱗目還昏迷着,洞外風雪初霽,巨石下延伸到谷底的石梯破損不堪,有幾個甚至已經被侵蝕,變成了不起眼的凸起。
樓羅伽一進來就看見了。
銀燈上次繪製法陣的桌子光潔無比,洞內牆壁常觸摸的地方也圓滑溫潤,一切都昭示着,銀燈已經在神山住過去很久了。
可就算他在神山住了那麼久,我也才見了他第二次而已啊,怎麼突然就……見不到了?
樓羅伽從不會覺得見不到誰會有什麼多餘的情感,可銀燈就像是一個謎團,突然間闖入他的生活,還沒等他適應,又突然帶着他看不懂的濃重情感告訴他要分離。
他卻連那種情感是從哪裏誕生出來的都不知道,只能像個白痴一樣被動地接受一切。
他心裏覺得委屈,他心裏覺得憋屈。
銀燈如何不明白?可他又能怎麼辦?
沒有成熟的果子終究青澀,沒有經歷過霜打就是沒有經歷過,他們兩個人原本就是在錯誤的時間相遇,一個還在,一個就已經跨越時間,站在了終點線。
這中間所囊括的痛苦原本就是無法共鳴的,他們只能天各一方,在不同的時間裏獨自承受。
何必找不痛快……
他以前覺得,如果可以的話,倒是希望樓羅伽能做一個陌生人,也不至於到最後千億星辰為敵,卻還是這樣痛苦。
可如今看着樓羅伽,卻貪戀起過往的溫暖來,心中叫囂着,若是能再多見一面,就好了。
「你到底從哪裏來?」樓羅伽戳着篝火,嘴裏重複這一句,心裏想問的卻還有很多,「你都要走了,就不能說一句實話嗎?」
「我確實從山下來,」銀燈微微闔了眼,有些懶散,「很久很久以後的山下。」
「又是未來?」樓羅伽挑起眉,心裏卻是不信的,「未來什麼樣子?環形彩虹高舉,黑暗無所遁形,光明充斥每一寸土地嗎?」
「差不多吧。」銀燈看來也是聽過這個預言的,「雖然環形彩虹並不常見,但我居住的第三領域……就是你們的高庭,確實沒有任何黑暗。」
「高庭?」樓羅伽想起那個無限接近神山的、高高在上的不毛之地,「高庭也下雨嗎?」
「不,高庭不下雨,下雪。」
「鋪天蓋地的雨水並不適用於每個區域。」銀燈嘴角帶笑,「對高庭來說,冰雪比雨水來得暢快,天空的積雪雲幾乎從不消散,地上沒有一塊石頭是***在外的,它們都套着冰殼,覆著新雪,比起今日之神山,也不遑多讓。」
「雲離我們很近,大多數星子都住在裏面,海洋寬廣,可以容納億萬巨大的生物,我們的高陽永不落幕,到處都是不滅的繁光。」
「所有出生在雲之國的星子都會受到同樣的對待,不論光明或黑暗,都會被人仔細養育,傳道授業,沒有任何一位星子會因為星光的缺乏而寂滅。」
「政見不同,就坐下繞桌開會,意見不一,就聽取有利於大多數人利益的話語,雖偶有爭端,但大都上不得檯面,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樓羅伽聽着,覺得那是個極其遙遠的理想國,充滿和平、陽光、溫暖與善意,跟如今危機四伏、強權統治的庭院大相逕庭,他們甚至不用擔心黑暗生物的突然襲擊。
那裏的每一個小孩是不是都活得無憂無慮?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對弱小充滿憐惜?
既然這樣,若是這樣……
「既然你們那裏那麼好,你又跑到神山裡做什麼?你若是生在很久以後,為什麼又活在現在?」
「是啊,既然那般自在,做什麼要到這裏受罪?」銀燈垂着眸,明明這洞裏還有其他三個喘氣的,他卻好像一下子遠去了,徒留一具軀殼在這裏映着篝火明明滅滅,一縷煙似的,讓人抓撓不住。
樓羅伽突然就想伸出手去把他拉回來,也這樣做了,他握着銀燈的手腕子,少年人的赤誠明亮而純凈,摻不得一絲虛假。
「你話還沒說完,怎麼又沉寂下來?」樓羅伽眉頭微皺,「你在神山尚能如風般飛縱自如,明明如此強大,怎麼又活得這般束手束腳?」
如風般飛縱?銀燈被他這形容逗得一哂,或許他曾經確是如風般輕飄颯爽,但可惜,他這風跌進了厚重的雲團,攜裹下滿身的雪雨冰霜,已經沉重如鐵,卷不動了,只能在此稍作停歇。
不過世事無常,他多半再也吹不起來了。
「我乃高庭殿主,雲之國最明亮的發光體。」銀燈回想往昔,此刻才發覺是那般遙遠而陌生,「我出生在雲之國最鼎盛繁華的日子,各種因緣際會,我的光不摻一絲雜質。」
「可鐘鳴鼎盛、繁星萬里的雲之國並不缺我這點光亮,他們說,雲之國沒了我,依然能平安和樂地生存下去,可高庭不一樣。」
銀燈看向樓羅伽,「高庭作為尚未崛起的雲之國,依舊掙扎在水深火熱中,生存的環境太過貧乏,就算有神山的光芒照耀,你們依舊活不下去。」
「我做殿主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如今順***喚,從昇平富足的雲之國來到這裏,是雪中送炭。」
樓羅伽瞪大了雙眼,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好像是無法忍受般,他突然開口,「你覺得你自己很偉大?你……你是個傻子吧。」
「富人有富人的活法,窮人自然也有窮人的活法,你沒來之前,我們不也這樣活嗎?」
「大老遠地跑過來遭罪,你就是為了感動你自己嗎?什麼冠冕堂皇就往自己身上套,你以為你是救世主嗎?」
「世上哪有那麼多人等着人拯救?你看你在這裏住了這麼久,我在下邊也沒看見你帶來什麼好處,你是被騙了,還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在自欺欺人啊?」
樓羅伽覺得荒謬不堪,此刻他看銀燈的目光甚至多了幾分懷疑,他覺得銀燈的精神有問題。
先不說能讓人逆轉時間、穿越時空的術法有多厲害,單就他說的什麼雪中送炭,樓羅伽是一點也沒感受到。
外面還是那副鬼樣子,甚至從神山大開后,隱隱更加風聲鶴唳,黑暗的邊界已經跨越了庭院的城牆,深入到裏面來了。
從未來穿越的最明亮的發光體?照亮庭院的救世主?
簡直是無稽之談,天大的謊言。
「你不想告訴我就算了,也不用編這樣的謊話來誆我,」樓羅伽鬆開銀燈,明顯是不信的,「我雖然年紀不如你,力量不如你,但你這樣拿我當小孩騙,就沒意思了。」
銀燈卻並不辯駁,他只是屈膝坐在那裏,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樓羅伽突然就覺得自己是不是話說得太重了,他不自在地從地上撿起根木棍,一下一下地挑着篝火,「我,我也不是不信你,就是你說的……超出我的認知了,我就是一個從深淵裏爬出來的破石頭,咒術符文不識一個,除了會打打架,你說的那些我其實聽不大明白……」
「你……」樓羅伽有些不情不願的沮喪,卻還是先道了歉,「你不要生氣。」
「我不生氣,我也覺得像是個傻子。」銀燈似乎並不在意,他道,「他們提起的時候,我的反應跟你一樣,任何人都會覺得這是個荒謬絕倫又不可能實現的計劃,可偏偏,世事無常。」
明知道自己到這裏凶多吉少,甚至活不了多久,卻還是來了。
「那你為什麼不逃呢?」樓羅伽不解,一個星子在星光貧瘠的世界裏尚且來去自如,若在銀燈口中的雲之國,怕是沒有人能與他一戰,「你就那麼喜歡做救世主?」
「而且……」樓羅伽發覺這其中有一個很大的疑點,「若是如你所說,你拯救了高庭,為什麼來自未來的你會不知道?」
「這樣偉大的人應該有記載才對吧?就像神山聖者,哪怕沒有人見過他,他也沒有為我們做出什麼貢獻,單單強大無比這一點,就已經被庭院中的人捧得高高在上,神聖不可侵犯了。」
「莫非他們拿出殘破史書,指着上面的一個人說那是你,你就傻呵呵地過來了?」樓羅伽皺着眉頭,替銀燈不值,「就為了一個虛名,太不划算。」
銀燈卻清凌凌地笑了,笑得樓羅伽有些莫名。
「你笑什麼?我說的不對?」
「對,你說得句句在理。」銀燈莞爾,笑意中噙着樓羅伽看不懂的意味,「可我覺得值。」
樓羅伽聞言眉頭皺得更緊,「你的腦子到底在想什麼?」
「無他,我到這裏來不全是為了高庭,更多的……是因為一個人。」銀燈道,「我怕不來走這一遭,時間的洪流那樣急,分叉路那樣多,一不小心,我和他就錯過了。」
「我怕遇不上他。」
什麼意思?他已經遇上了那個人,已經和那個人走了一段路,如今直上銀河去,獨居神山裡,就是為了他已經遇見的、已經經歷過的東西?
他竟然捨不得那些……總有一天會忘記的往事,捨不得一段記憶?
樓羅伽獃獃地望着銀燈,他想不明白,他不懂。
他生來這麼久,沒見過什麼大世面,也未曾正眼瞧過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應該長什麼樣。
那離他太遠了。
他所擁有的大多是負面情緒,當然,他不覺得那有什麼不好,畢竟庭院的每個人都大差不差。
利用,佔有,掠奪,計謀……原本他以為「猶豫」就已經是足夠強烈的情感,看見日立對有鱗目的全心挽留也只道他們相處太久,無法瞬間割捨。
可如今,他瞧着銀燈的神情,聽着銀燈的話語,恍惚間意識到,在銀燈話語下隱藏了一樣東西,這個東西是他從未見過,也無法參透的。
為了一段記憶?不,不只是記憶,那是什麼?是什麼東西,可以讓這個人甘願離棄一切,甘願籍籍無名地忍受寒冷與孤獨,還能這樣地笑出來?
「很久以前,為著今日,我向聖者許了一個願望。」
樓羅伽回神,他看見銀燈托着腮,神情柔和,「我希望今天可以再見他一面,哪怕是遠遠地,再瞧上一眼,看看他這些日子過得好不好。」
他輕笑一聲,面上並沒有失落,還是那般潤潤地,「沒想到卻是見着你了。」
末了,他又佯裝惋惜地嘆了口氣,「我就知道聖者那脾性,不出點么蛾子才是見了鬼了。」
雖說是佯裝,但樓羅伽卻覺得,銀燈應當是真惋惜的。
啊,他是為了那個人。
不是別的什麼東西,就是單純地為了那個人。
他對那個人的「猶豫」比日立還要深,深到使樓羅伽的心尖震顫,深到使樓羅伽心生惦念。
留在這裏的最後一天,見到的不是心心念念的那個人,而是我這個僅有兩面之緣的陌生人。
樓羅伽難得陰陽怪氣,怎麼說?這種被比較下去的心情並不算愉快,於是他道,「那真是可惜啊。」
「不算可惜,他原本就是不會到這裏來的,雲之國的神山很高、很遠,它漂浮在天際,就像是承載所有光明的孤島,沒有一個人能跨越時空的範圍,輕易地靠近它。」
「他原本就沒有可能到這裏來的,」銀燈側過臉看他,對着篝火的那一面臉頰被映得鮮亮,「能見到你,已經是聖者對我的眷顧,我很高興了。」
樓羅伽沒聽過這樣悅耳的話,於是他匆匆別過頭,「你怎麼跟說遺言似的,不就是要從神山離開嗎?我努努力活得久一點,說不定以後還能有再見之日。」
「對,」銀燈輕輕搖晃着,「以後還會有再見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