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五章: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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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府,只有貴族王公的住所才有資格稱之為府,沒有爵位的人一般稱之為宅,盧祖尚年紀輕輕,爵封弋陽郡公,盧氏更是光州巨豪,在城西永和坊便是擁有一座三進的大宅院,多少寒士庶民窮極一生,也難在長安有這樣規模的宅院。
時令已到仲秋,秋高氣爽,盧祖尚命人將胡床搬到院中,靠在榻背上,捧着一本雜書閑讀,左右各有美婢,一邊斟茶,一邊剝着堅果,他盧祖尚生來富貴,少年成名,天生便是懂得享受的郎君。
這時,管事匆匆而來,盧祖尚眉頭一皺,“何事驚慌?”
“郎君,娘子的兄長來了”,管事出自盧氏的旁系,關係親近,便是對家主盧祖尚稱呼郎君,對女主人周氏稱呼娘子。
“內兄來了?”盧祖尚一怔,而後急忙起身,“快,開中門相迎”。
盧祖尚對於周紹范這位舅哥還是非常尊重,光州盧氏雖是范陽盧氏的分支,但充其量也就是有些錢財的豪強,有錢是有錢,但是名望遠不如豫州周氏。
豫州,即前隋汝南郡,距離光州並不遙遠,周氏世出名將,周紹范之父周法尚是前隋左武衛大將軍,爵封譙國公,大伯周法僧官拜定州刺史爵封武昌郡公,二叔周法明官拜黃州都督,祖父周炅官拜南陳平北將軍、定州刺史,爵封武昌郡公,曾祖周靈起官拜南梁桂州刺史,爵封保誠縣侯……
往上再數三四代,也全部都是兩千石高官,而且全部有所成就,豫州周氏的威名在中原可謂是相當響亮,尤其是近幾十年來,隋唐之際,周法僧、周法尚、周法明三兄弟,更是威名赫赫。
盧祖尚,豪強出身,娶妻周氏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屬於高攀,這還是在他成名之後,官拜刺史、爵封郡公之後才有資格迎娶周氏。
“不必了”,盧祖尚的話音剛落,便是聽到門口響起一聲冷哼,“擔不得弋陽郡公親自相迎,某家生受不起”。
盧祖尚一看,正是他的舅哥周紹范,大步走進來,一臉不善的盯着他。
“兄長,這話言重了”,盧祖尚咧嘴一笑,“你可是兄長,小弟自當相迎啊,快請入座”。
好歹也是三品大員,周紹范的官階比他還要低一級,見盧祖尚一臉陪笑,周紹范也不好太不給面子,悶哼一聲,坐在一邊,看看兩名美婢在側,周紹范氣不打一處來,想到他遠在河南的妹妹,當即便是咬牙笑道:“季良,你可真是享受啊”。
“兄長見笑了,只是一時偷閑”,盧祖尚親自給周紹范斟茶,然後擺手打發婢女退下。
“算算日子,也有一年多沒見了,我昨日才到京師,正想着找時間去拜見兄長,既然兄長今日來了,就先別急着回,咱兄弟好好聚聚”。
周紹范的臉色稍微緩和,不得不說,盧祖尚年紀輕輕,便做到如此高位,無論是軍政才能,還是待人接物,那真是沒得挑剔,要不然也不會贏得長孫無忌如此讚譽。
“吃喝的事先放在後頭”,周紹范點點頭,直盯着盧祖尚問道:“你是不是對聖人反悔了?”
盧祖尚臉色有些不自然,“兄長你也知道了?也不能叫反悔吧”。
“怎麼不叫反悔?”周紹范眼睛一瞪,“正所謂一諾千金,普通人答應別人的事,也不能隨意反悔,更何況這是聖旨,這是國家重臣的任命,豈能兒戲?”
盧祖尚沉吟一番,忽然笑道:“我明白了,杜克明剛走,你這是被人叫來做說客的啊”。
“聖人叫我來的”,周紹范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惱怒的說道:“聖旨已經頒佈了,你這個時候反悔,晚了,你這比抗旨不遵更加嚴重”。
盧祖尚臉上的笑意緩緩消失,輕聲說道:“兄長,不必驚慌,皇帝想必也能諒解”。
周紹范聽得更是來氣,“你這駁了聖人的顏面,你還指望諒解?”
“難道就非得讓我去那鳥不拉屎的蠻荒之地?”盧祖尚本就心情有些沉抑,現在也是心生惱怒,“那鬼地方兄長你也去過,毒蟲瘴氣,野獸橫行,你就非要把我推到那等兇惡去處嗎?”
“我阿娘年邁,聰兒還年幼,娘子身體也羸弱,我若去了交州,教我如何放心?”
“誰跟你講交州那般兇惡了?”周紹范瞪大眼睛,“我在交州七年有餘,我還能騙你不成,毒蟲瘴氣確實有,但那是在深山老林里,你牧守交州,坐鎮宋平城,三年五載也不見得出城一趟,如何影響到你了?”
“宋平城雖不如中原州城繁華,但也是交州的大城,也有高牆大院的豪宅,妓館酒肆多的是,你以為是教你住進那濕熱的老林子裏嗎?”
聽到周紹范的話,盧祖尚有些詫異,“果真、果真如此?”
“我是你姐夫,還能騙你?”周紹范一拍案桌訓斥道。
可是很快盧祖尚便是直搖頭,“不行,不行,儘管生活條件沒有我想的那般兇惡,但那氣候我也適應不來”,說完之後,下意識地摸了摸光潔的雙頰。
周紹范見他軟硬不吃,也是無可奈何,“計良,你這是在玩火啊”。
“不至於”,盧祖尚搖頭失笑道:“畢竟我對朝廷有大功,聖人還能因為這點小事對我動怒不成”。
“小事?”周紹范恨得牙根直痒痒,“再說一次,你這是拂了聖人的面子,這是小事?”
“那又如何”,盧祖尚自然不以為意,“我聽聞前些時日,那尚書左丞魏玄成還曾指着聖人的面斥責呢,他還是廢太子舊臣,尚且如此,我是獻地功勛,當不至於降責”。
周紹范對於這個妹夫,那真是萬般無奈,偏偏打不得罵不得氣得他也不在盧府夜宴,也不敢耽擱,直接找到杜如晦稟明情況。
聽到盧祖尚竟是如此冥頑不靈,杜如晦也是實在沒辦法,只得如實稟告李世民。
李世民沒有動怒,只是沉聲道:“古有季漢先主三請武侯,盧祖尚這是讓朕效仿劉備啊”。
“阿難”,李世民語氣聽不出喜怒,“傳朕口諭”。
張阿難躬身敬聽。
“季良,你當面跟我應諾,鎮撫嶺南,定當竭誠盡忠,現在聖旨已由三省頒發,何故反悔?還是儘快啟程吧,交州不能耽擱,我承諾,至多三年,一定將你召回,已經三請了,再莫要推辭了”。
“去吧”,李世民揮揮手,“這一次諒他不敢再拒了”。
杜如晦眉頭緊蹙,心裏隱隱有些不安。
張阿難領命之後,臉色凝重,前面杜如晦、周紹范二人相繼碰壁,他現在去了也大概猜得到盧祖尚的反應,難道李世民就猜不到嘛?
聽到內侍監到來,盧祖尚依然覺得事情不大,只是按照禮制接待,不待盧祖尚寒暄,張阿難便是起身整理衣襟。
“聖人口諭”,張阿難聲音並不尖銳,相反還十分沉重。
盧祖尚一怔,急忙起身肅穆恭聽,雖然他有一些恃功自傲,但他對於李世民還是非常敬畏,之所以接旨后反悔,也是他覺得李世民應該不會對他怎樣。
張阿難當即將李世民的口諭原封不動的複述一次,幾乎連語氣都模仿得一致。
李世民的語氣並不嚴厲,相反還非常親和,盧祖尚聽后不僅沒有感到愧疚,反而心底一松:看來聖人還是一如既往地親近他,既然這樣,那他就有底氣再次推辭了。
“張大監”,盧祖尚聽后一臉為難,“並非是我不願遵旨啊,大監你看,我這條腿當年攻打宣州的時候,中過流矢,一遇潮濕天氣就生疼刺骨,那嶺南濕熱難耐,我這一去,便是一去不回啊,還望大監體諒,與聖人分說分說,在下感激不盡”。
張阿難瞥一眼盧祖尚那條所謂的傷腿,直接起身,“既如此,盧使君便好好養傷吧”。
“感謝張大監”,盧祖尚喜不自勝,正打算拜謝。
只見張阿難走到門口,便是腳步一頓,聲音冷冽的說道:“順便處理一下身後事”。
盧祖尚一愣,繼而瞪眼叫嚷道:“難道皇帝真要臣子拖着病腿赴任?何故如此冰冷無情!”
張阿難眼睛一凝,深深看一眼盧祖尚,便是大步離去。
“冰冷無情……”,甘露殿,李世民聽到張阿難的複述,竟是朗聲大笑,“好一個冰冷無情啊”。
隨後便是不再理會,低頭執筆,繼續處理奏疏。
翌日,常朝之上,宗正寺以及三省有司繼續就“削藩降爵”的議題進行激烈的談論,其中襄邑郡王李神符自請降爵,李世民對其尊稱叔父,敘說李神符當年的功績,沒有應允,隨後李神符再次請求將他的七個兒子削爵。
這一次李世民勉為其難的答應,將其七子全部降爵為郡公,後來李神符的七個兒子裏僅有兩個兒子頗有名聲,即次子臨川郡公李德懋和七子魏郡公李文暕。
見李神符如此配合皇帝,其他宗室心裏罵罵咧咧,百般無奈,也只得悶聲應着。
對於另外一個堂叔淮安郡王李神通,李世民也是毫不留情,本來李神通就恃功自傲,李世民登基后給他一個開府儀同三司的虛銜讓他在長安安心養老。
這次削藩降爵,對於淮安郡王李神通這一脈影響極大。
李淵建國后,大肆分封,對於堂弟李神通更是毫不吝嗇,將他已經成年的七個兒子全部封王。
長子李道彥,封膠東王。
次子李孝察,封高密王。
三子李孝同,封淄川王。
四子李孝慈,封廣平王。
五子李孝友,封河間王。
六子李孝節,封清河王。
七子李孝義,封膠西王。
現在李世民一道聖旨,直接從郡王降到縣公,因為李世民真心覺得他那些堂兄弟不配郡公之爵,既無軍功,也無政績,按照李世民的意思便不能封爵,只是他們好歹是同宗兄弟,歷朝歷代的宗室皇親加官進爵已是常態,李世民也不能破壞規矩。
經過廬江王李瑗,當時,現在是廬江縣公李瑗,已死的義安王李孝常和長樂王李幼良之後,李世民進行削藩降爵可謂是毫無阻力。
更何況,李世民這次是實打實的搬出功勞簿,面對李道宗、李神符、李孝恭等人自請降爵,李世民當年敘說他們往日的功績情真意切的表示他們的王爵是憑本事取得,而那些毫無功績的宗室子弟見狀也只得捏着鼻子認栽,誰叫他們是真沒有拿得出手的功績呢。
人家李神符面對隋室死忠衛玄的囚禁,寧死不屈,後來在并州數次打退突厥入侵,殲敵萬餘,再到治理揚州,推行教化,考評列為第一等。
人家李道宗從征劉武周,獻計取介州,從征王世充,搶奪虎牢關,後來在靈州鎮守死年,大破偽梁和突厥的八萬聯軍,奪回五原故地,使得突厥不敢南侵一步。
人家李孝恭招撫巴蜀,從征蕭銑,攻速通、開等地,陣斬蕭梁東平王蕭闍提,平定輔公祏之亂,招撫江淮,來邊及至吳越南閔。
而他們有什麼?他們自大唐立國以來便在長安逍遙快活,每日裏飛鷹走狗的紈絝子弟,還真沒有資格在這裏爭爵。
聽到李神通全家接旨后,李世民表示非常滿意,然後想到另外一個抗旨的人,頓時臉色一冷。
“降爵之策明日繼續議,一家一家輪番進行,不急於一時”,李世民沉聲說道。
眾臣有些意外,這個月朝廷的重中之重便是削藩降爵,皇帝一直非常關注,怎麼現在反而主動打斷。
“宣旨吧”,李世民也不耽擱,直接擺手道。
張阿難暗嘆一聲,上前取過聖旨。
“……
瀛洲刺史、弋陽郡公盧祖尚抗旨不遵,賜死
……”。
聖旨非常簡短,然後頓時掀起軒然大波,朝臣頓時哄躁起來。
“陛下,盧使君獻地有功,治政有方,頗有賢名,怎能輕易賜死?”
“堂堂三品大員,陛下怎可如此草率?”
“抗旨不遵?不知盧使君何罪?可有三司定審,因何如此輕率處死?”
聽到這些人的質問,李世民冷笑一聲,這些人真的是出於公心嗎?也不見得,無非是立場而已。
直白一點來講,今日無故賜死盧祖尚,明日便有可能無故賜死……我啊!
“肅靜!”監察御史看到朝堂上亂鬨哄的場景,立即沉聲道。
“盧祖尚抗命不遵,拒絕出任交州都督”,李世民看着義憤填膺的眾臣,緩緩說道:“朕安排一個人做事,他竟不聽從,若人人如此,朕將如何號令天下?”
“盧祖尚,朕必殺之!”
“遵禮”。
“臣在”,值守禁宮的左武衛將軍李君羨應聲出列。
“盧祖尚,賜死,你監督執行!”李世民臉色陰沉,一字一句的緩緩說道。
“臣……領命”,李君羨應諾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