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第七十六章 「蝶花美人圖·下」(二)

第 77 章 第七十六章 「蝶花美人圖·下」(二)

小筠對河鈴姝說了她與寇元青來往的詳情。

她和寇元青除卻明州碼頭初遇與十月初五酒樓爭執外,見過四次面。

九月十二,小筠發現一家書舍換了新夥計,前去買書,豈料那夥計仍攔住她,言語十分刻薄。小筠氣急退到街道上,沒走幾步,聽到有人向自己打招呼,就是寇生。

她在碼頭幫了寇元青那次,是不忍看外鄉人被騙,早忘了寇元青模樣,待寇元青說了一陣兒,她才想起。

寇元青問她在此作甚,她不想身份被拆穿,謊稱想買書但沒帶錢。

寇元青問她想買什麼書,他可以幫忙。

小筠靈機一動,說了想買書冊的名字,問寇元青能不能代買。她剛才拿不出錢,在書舍內很沒面子,不想和寇元青一同再進去。

寇元青立刻答應幫她去買,權作報答。

小筠打算等寇元青買到書,再說自己其實帶錢了,掉在袖筒里,剛剛沒找到,把錢當場給寇元青,道個謝,如此兩不虧欠。

寇元青進了書舍,沒多久出來,拍拍隨身的布袋對簟小筠說,書買到了。可沒把書取出來。

簟小筠正要先拿出書錢,寇元青卻說:“竟又與兄台相遇,你我實是有緣,能否請兄台把酒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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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和史都尉之後去了那家書舍,九月十二在書舍照看的幾個夥計作證確有此事。

“小人當時剛上工,早聽說這女子之事。小店清靜地方,不敢生事,沒讓她進來。”

“後來是有個人跟她在外面說了會兒話/小人只記得那男子個兒不高,與那位姑娘兩人身量彷彿,我們還偷着議論別是一對扮了男裝的小姐妹吧。但看他有喉結,就讓他進了。是不是那位姓寇的,隔了太久,小人不敢亂認。”

“那書生出了小店,與那位姑娘又說了幾句話,兩人一道走了,小人不知他們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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簟小筠與寇元青去的不是酒樓,而是茶館。

寇元青問,能否與兄台一飲。

簟小筠說自己不會喝酒,這幾天胃口不好,確實有急事,等着回家。

寇元青道,方才走了許久,頭暈腿軟。他還按按額頭,好似眩暈模樣。又問,去茶肆一坐,飲杯清茶行否?

簟小筠有些為難,但想,他畢竟幫自己買了書,總得道聲謝,光天化日喝杯茶也不算什麼吧,點頭答應。

到了茶館,寇元青說自己不懂什麼茶好,簟小筠點了茶和幾樣點心。

兩人聊了一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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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鈴姝追問小筠,她和寇生第一次吃茶都聊了什麼。

小筠說,自己怕露餡,沒怎麼講話,大都是寇元青在說。他說了他的姓名,從哪裏來,怎麼考中了秀才,從小到大家人如何栽培他,師長如何器重他,同輩如何羨慕嫉妒他,他深懷抱負,也深感孤獨……

史都尉後來亦命人查了寇生底細,河鈴姝複述的種種都能對上,而且很多細節不是寇元青自己說,旁人絕對無法知道。

河鈴姝問小筠:“你聽他說這些,心裏怎麼想呢?”

小筠答道:“我覺得這人挺能說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把書給我。”

在茶館待了近一個時辰,寇元青把書給了小筠,小筠還了他書錢。

寇元青客氣了一下,說不用給,當是道謝。小筠一定讓他收下,他就接了錢。

待要離開時,他忽然問,對了,此書係為一套,另外兩本《XXXX》和《*****》,賢弟可有?

小筠說:“沒有。”

寇元青道:“哎呀,愚兄方才本想一起買,恐賢弟已經買了。再則,不怕賢弟笑話,愚兄亦囊中羞澀,身上銀錢不足購之。”

簟小筠問:“小弟尚有餘錢,能不能請兄台再幫我買一次?”

寇元青似是很意外地啊了一聲。

小筠有些不好意思,道了聲歉。

寇元青道:“賢弟莫要誤會,非兄不肯相助,只是方才去那書舍,覺得此家價高。”

小筠道:“城中書舍所賣書籍,尤其經書釋文之類,都是一個價格。”

寇元青微微一笑:“愚兄初來明州,本不該在賢弟面前賣弄,但可議價之處,還是有的。”

小筠好奇問:“在哪。”

寇元青含糊地說,系書院的門路,若一群人一起買,書價能便宜,剛好近日要湊堆買書,可搭上這兩本。

小筠閑錢不多,聽到能省錢不禁心動。她先把那兩本書的錢按原價給了寇元青,懇請他,若是不能沾上書院買便宜書的光,也幫忙抽空把這兩本書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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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鈴姝道:“小筠這傻孩子,和我說,確實後面一次見面也是她定的。寇生起初不大想幫她買書,小筠反覆懇求他好幾回,他才勉強先收下錢答應。”

寇元青告訴小筠,書院這次購書就在次日,頂多再一兩天便能拿到書。小筠想着,日子放寬些,書院這次購書沒買到,得寇元青有空才能幫忙買原價的,她就把日期定在九月十七。

相見的地點倒是寇元青選的。

寇元青說自己住處附近有家茶樓,十分清幽。

小筠便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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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鈴姝和寇元青,誰在說謊?

白如依和史都尉之前查過寇元青說的酒樓。酒樓客人太多,掌柜和夥計都說,確實記不清。

這次他們再根據河鈴姝的口供查那家茶館,本也未抱太大希望。

那家明心茶館在書舍附近的街道上,生意甚好,是明州城的知名老字號,每天生意無數。

一般這樣紅火的店,不是特別尊貴的客人,常來光顧熟客或十分特殊的人,店家都無法記得。

白如依覺得,簟小筠與寇元青應不屬於這三種客人。

誰料意外有了收穫,茶樓夥計偏偏記得他們。

“那位女扮男裝的小娘子,總愛去附近的書攤,常經過小店門外。她娘是那位河氏,在城裏挺有名的。那日她同一位年輕郎君進來,我們還說,總算讓她找着了一個小書生。”

“聊是聊了蠻久的。多久么,小的們記不清了。大人請恕小的市儈,他們來得挺巧,坐了靠大窗的好位置,沒點什麼東西,一直不走,白水都捨不得續。小的們往那邊轉了好幾次……”

“那位姑娘就是被是那個書生害了么?唉,是個好人家的姑娘,怎的發傻,想是看了什麼才子佳人的傳奇,想學故事裏的小姐,貼錢給書生。她娘跟她都沒法做人了,傳開之後都沒人請她娘幫廚了。她又被害了……唉……”

“怎知她貼錢?親眼見的,掌柜的跟我們都瞧見了,她給那男的遞了一荷包錢。她娘給人幫忙做一回宴席才能掙多少?茶錢也是她給的。小白臉看着就不忠厚!”

“小店茶點上齊即結賬,且要客人對了細目簽款。還不到兩個月,細目單應還留着……小人尋一尋……”

九月十二的茶單上,簽款確實是簟小筠的筆跡。

桂花香茶一壺,贈果仁一碟,花糕一碟,五十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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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七,簟小筠與寇元青再次見面。

河鈴姝的供詞與寇元青一致,這次見面地點在寇元青住處附近的閑卷茶樓。

見面后,寇元青把書給了小筠。小筠道謝,請寇元青吃茶。

河鈴姝道:“民婦問了小筠,那書,是便宜買的,還是原價買的?”

小筠回答,寇元青沒說,她也沒好意思問,拿到書就好。

“民婦又問小筠,寇元青退你多餘的錢了么?”

小筠說,沒有,本來便宜也便宜不了太多。寇元青一直不提,她也沒追問。

河鈴姝再問她,你們又聊了什麼?

小筠說,她裝男子聲音裝得不太像,一直不敢多講話,寇元青還是講他自己的事,還有在書院認識什麼人。

那天聊了一個多時辰。

閑卷茶樓續水挺便宜,寇元青讓續了兩次水。

小筠覺得時辰不早,正要離去,寇元青取出一張紙,說,這是書院下回購書的名目,有沒有賢弟喜歡的,愚兄仍可代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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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筠對鈴姝說,寇元青很喜歡講他有好些有錢有權的親戚,不少師長貴人都器重他看好他,很多書院的學生敬佩羨慕他,想與他結交。但他又總感嘆自己孤苦困頓,寂寞空虛。令小筠很困惑。

小筠感覺出寇元青在引她買書。她覺得,寇元青可能想掙點中間費。她對寇元青的書單很心動,即便她進得去書鋪,也得原價買,寇元青賺點差價理所當然。把賬算明白了,自己不虧欠別人錢,更光明正大。

寇元青說,他抄了兩份書單,可以把一份給小筠。

小筠便說帶回去想想。

寇元青又說,這一回購書匯總的最末一日在九月二十三。

小筠遂與他定下,九月二十二日再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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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卷茶樓的店主家沒再提供太多有用的供詞,也記不清簟小筠和寇元青到底在茶樓喝過幾次茶。

“三四次,四五次?差不多這個數吧。”

店主嘆息。

“嗐,歲數大了,記不太清事了。不過有件事老夫記得明白,每回都是那個姑娘付茶錢。男的一次都沒給過,老夫挺佩服那小夥子,多麼能耐啊,會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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簟小筠和寇元青再一次見面,即是九月二十二。

地點仍是閑卷茶樓。

小筠列出自己想買的書,把錢交給寇元青。

寇元青含笑問她:“賢弟一心學問,難道從不看消遣閑書?”

小筠道:“也看一些。”說了幾本書名。

寇元青笑吟吟道:“賢弟好正經哪。愚兄近日剛看了一本《花蔭幽醉》,十分得趣。正想薦你讀,都不太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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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桂淳講述的眾人,聞得此書名,都心情微妙。

柳桐倚道:“這本,應不是白先生的著作吧……”

莫非,程帥所說白如依與簟小筠的緣分即在此?

張屏道:“不像。”

柳桐倚、冀實、穆集又都望向他。

柳桐倚問:“芹墉兄,也……看過此作?”

張屏肅然道:“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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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蔭沉醉》的著者署名「一品香花樓主人」,文寫一名書生,夜宿某處廢宅,後園的亂草叢中走出一位美女……美好的幾日過去,美女問書生,君覺得妾是鬼還是人。書生說,是什麼我都不介意。美女說,不想君有這樣坦蕩胸懷,我覺得你可以成仙。實不相瞞,妾本是幽魂,薄命於戰亂,但經天地靈氣,已經成仙靈。妾名十九娘,還有十八位姐姐,她們都想見見你……

書生見了另十八位美女,又一段美好的日子后,美女們說,我們在附近山上還有一群姐妹,人稱三十六洞妃子,聽說了你的事迹,也想見見你……

書生遂見到了三十六洞妃子,當然,十九姐妹們依然伴隨着他。

再一段美好的日子后,妃子們說,妾身們在稍遠些的山上又有一群姐妹,名號七十二仙姝,她們早已心慕君的風采,盼望見見你……

書生就這樣不斷地見到新的美女,快樂無盡。

此書諢名《花鬼打牆》,書生見美女的過程全無變化,言語描寫諸多重複,但書生與美女們的銷魂細節又格外奔放,異樣神奇。

乃至有人猜,此書或不是一人所著,而是某個書坊找一堆人各寫一段,連綴成一本。

張屏覺得,這種推測很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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簟小筠對河鈴姝說,這書她當然知道,被寇元青一問覺得微尷尬,含糊道,略知一二。

寇元青呀了一聲:“不想賢弟竟看過,覺得哪一段最妙?”

簟小筠不知該如何作答。

寇元青吃吃一笑:“愚兄覺得,畢竟要數第一夜,廢宅荒草,孤冷之中,炙熱情濃,格外妙哉。賢弟以為呢?”

簟小筠更尷尬了,推說有事,起身告辭。

寇元青將神色一斂,慢悠悠道:“對了,只顧玩笑,忘記告訴賢弟正事。最近愚兄也頗多雜務,賢弟所託之書,未必能速速買到。”

簟小筠說:“無妨,等兄台有空再給我。”

寇元青又一挑唇角:“若不能得全,愚兄補幾本花蔭給賢弟可好?”

簟小筠立刻說:“那倒不必。小弟有兩位兄長,挺愛看閑書,家裏不缺這些。確實詩文書籍更短一些。”

寇元青表情變作為難:“唉,慚愧愚兄近日實在忙得緊……”

簟小筠這時心裏隱有不快,覺得寇元青好像在耍人,如此只當書錢打水漂了也罷,就說:“托兄台買書本屬冒昧,兄台得閑相幫即可。”

她正要轉身,寇元青問:“那,下次何日見?”

簟小筠道:“可先不必定,待兄台有空再說。”

寇元青道:“這怎好,說來愚兄都不知賢弟家在何處,亦從未登門拜會。書有了,怎麼知會你?”

簟小筠想,也不好突然太生硬,鬧到大家下不來台,思索了一下,道:“要麼多留幾日,先定十月初二,兄台以為如何?”

寇元青頓了一下,很隨和地道:“也罷,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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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筠向鈴姝道:“我在這時已疑心他不太對,彷彿在耍人,但後來他好像又挺熱心的,我又想,是不是我太小心眼了?或男子之間都是這樣玩笑的,只因我不是男子,才覺得尷尬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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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二,簟小筠又到了閑卷茶樓。

寇元青取一包書給她,簟小筠打開包袱皮,第一本竟是《花蔭沉醉》。

她再往下翻,都是此類書冊,而且感到寇元青一直緊盯着她。

簟小筠努力鎮定,臉仍忍不住發熱。寇元青吃吃一笑,悠悠地說:“愧對賢弟,那些書都沒買到。賠這幾本你,全是珍本,好圖。”

簟小筠佯裝鎮定,道了聲多謝,想把包袱皮包好,寇元青依舊盯着她笑:“望賢弟勿有偏見。此乃人生樂事之一,享之天經地義。”伸手取過一本,翻到一張書生與數位美女的圖畫,遞至簟小筠面前。

“你看這神態姿勢,傳不傳神?”

簟小筠強壓無措,努力板著臉。

寇元青臉色忽又一變,溫聲問:“賢弟,你不是男子吧。”

簟小筠大驚。

寇元青繼續看着她笑:“果被愚兄試探出了。賢妹,我狠心俏皮的好妹妹,你好會玩弄別人,騙得愚兄好苦。你猜,我什麼時候看出穿你的,嗯?”

簟小筠沒回答,她迅速起身,奔出了茶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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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鈴姝正是在十月初二得知簟小筠與寇元青來往之事。

九月底的時候,她就覺得有什麼事不對勁。

因她是寡婦,除尋常家宴外,找她做幫廚的大生意多是白事一類。十月有寒衣下元兩個節,往年她都挺忙,但九月底,早定了請她幫忙的兩家突都知會她有變動,讓她不必過去了。

坊間消息靈通,以往若有類似情況,立刻有新活補上,但竟沒有。

她主動詢問,常請她的幾家也傳話婉拒。倒是庵里的師太問她是否有空,請她幫做齋飯。她遂提前一日就到庵中準備。

她初一凌晨開始備齋,忙了一整天,直到初二早上才趕回城裏。迎面遇見去市集買菜的娘家四嫂,嫂嫂一見她就道:“哎呀我的好妹子,你也不能天天只在錢眼裏打滾啊!小筠都這樣了,你還不管她。她個小姑娘,名聲壞了,一輩子就完了。你閨女名聲沒了,那些夫人太太們還能請你?”

鈴姝驚問怎麼回事。

四嫂道:“小筠跟個外地書生好了有一陣子了,城裏都快傳遍了。你趕緊好好問她,都這樣了,看看對方肯不肯娶吧。書生都心高,想當官,盼着娶千金小姐。她個船家小丫頭,你別嫌嫂子講話難聽,人家可能就當個不要錢的玩玩。戲裏唱的就不提了,這些書生在明州的風流事可沒少過,有幾個真成婚姻的?多的是人財兩空沒名分,悔恨終身!對了,先找個大夫給小筠看看脈相,你認得嘴嚴的么?妹子你也別怕,簟家沒人,但咱們老河家人多,有需要你哥你侄兒的,跟我們說。依我說,跟這樣的書生不能來軟的,千萬別跟他聊,把他綁來拜了堂就完事了!”

鈴姝又驚又怒,一時覺得天旋地轉。

她回家欲審小筠,卻發現小筠不在家。

她耐着性子等小筠回來,見小筠神色有異,強忍驚慌詢問。

“你同娘說實話,是不是跟一個書生有來往?”

小筠瞪着她:“娘知道了?別人怎麼傳的?”

河鈴姝道:“娘不管旁人怎麼傳,你先說實話。”

她一句句問,小筠逐次吐露實情。

鈴姝越聽越無奈。

小筠講到離開茶樓,滿臉通紅:“娘,我錯了!我不該,不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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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姝問:“你喜歡寇元青么?”

小筠噎住,啞聲道:“娘,你說信我的!我以為沒什麼才讓他買書,錢我都給他了,只多沒少。我以為那一片沒什麼人認得我。”

鈴姝道:“按你所說,寇元青可能一開始就知道你是女子。孤男寡女來往,能得什麼清白名聲?他見你肯與他往來,必以為你有意於他。”

小筠臉色青紫:“我沒有!”

鈴姝道:“你跟誰說理去?我是你娘,你說我信。即便你跟你親哥說,你覺得他們怎麼想?”

小筠再噎了一下:“大哥信我,二哥就……”

鈴姝再問:“如此,你覺得其他人呢?”

小筠眼中淚水終於滴下:“我名聲從此壞了,要麼我去山上當尼姑吧。娘你初一十五做齋飯的時候正好一道看看我。”

河鈴姝更無奈,板著臉問:“你想嫁寇元青么?”

小筠打了個哆嗦。

河鈴姝道:“有種緣分叫冤家緣,兩人一開始看着不順眼,置氣,此後反而越來越分不開……”

小筠猛搖頭:“此人無君子德行,他肯定也不會娶我。”

河鈴姝道:“你先別管他娶不娶,你想不想嫁。”

小筠道:“嫁他才是這輩子完了,不如當尼姑。”

河鈴姝道:“娘倒覺得,寇元青的作為不算太過。少年子弟多風流,他以為你是那樣女子,也不會莊重待你。”

小筠大驚:“娘覺得這不算過?他拿那樣書冊……而且,我總覺得,他喜歡對付別人,喜歡耍人。他跟我說他之前的事,除了達官顯貴,別的人他都不怎麼看得上。達官顯貴,他似也覺得自己比他們強,只是尚未得運。可他念他寫的詩,我覺得,有些陳腐做作。他的文章,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他自己如此滿意。他娶尋常女子,肯定不會滿足,可能當上駙馬爺才覺得還行。若他娶個我這樣的,只會覺得辱沒了他,耽誤他娶公主千金。當下他就偷東西,歲數越大,城府越深,還不定做出什麼。”

河鈴姝驚異:“他不單跟你要錢,還偷東西?”

小筠道:“對。我從茶樓出來時,他拉扯我,等我走了一陣兒,發現爹爹給我手串丟了。”

河鈴姝問:“是不是你自個兒弄丟了。”

小筠咬牙:“不會,就是我一直戴的,爹給我的那串夷國烏銀珠子。爹說過,是拿海蛟筋串的,剪都剪不斷。這人眼好賊,那麼長袖子擋着,他竟瞧見了。應該是第二回見面的時候吧,他說這個珠子串有趣,每顆珠子都不一樣,上面花紋好像夷國的。我聽他話的意思,是想讓我取下來給他看,我怕他拿到不還我,把話岔開了。這次我要走,他先拽我袖子,又抓我手腕。我一甩手,感覺腕上被珠子硌了一下。我當時急着走,沒來得及想。等走了一段路,覺得腕上有點空,發現珠子沒了。必是被他順下了。”

河鈴姝一時有點不敢信,一個書生,應不至於如此吧。

但她叮囑小筠:“既然如此,這串珠子你只當尋不回來了吧。娘和你交個底,娘也覺得,此人你需多防備。咱家的事好打聽,他很容易知道你住哪。如果珠子是你不小心掉的,他撿到了,找個體面辦法還你很容易。但撿了不還,或真是被他順了,要麼他貪這東西,要麼還是引你去見他。你萬萬莫要因手串去找此人。如果他傳信,說還你珠子,讓你去找他,你更千萬別去!切記切記!你爹給你這串珠子,是想你平安喜樂。物件只是物件,娘不懂你看的那些書本道理,但聽師太講過,凡事不必拘於物相。你記着你爹爹,你爹爹的在天之靈保佑你,這就是最好的。”

小筠低下頭,沒說什麼。鈴姝心裏仍不太踏實。

沒想到她的不安變成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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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問:“夫人的意思是,簟姑娘為了拿回那串珠子,才在十月初五去酒樓找寇元青?”

河鈴姝道:“民婦確實這樣猜,但沒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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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柳知討論這段案情時,程柏嘆:“我和小史都覺得,姓寇的滿口胡扯,忒不是東西,一想這貨就上火。白先生因那點小緣分,一到簟姑娘這段,也不怎的鎮定。唯能仰仗府君之清醒睿智。”

柳知徐緩道:“簟姑娘實堪憐惜,河夫人亦可佩也。但河夫人說種種,畢竟也是一面之詞。簟姑娘與寇元青在閑卷茶樓相會時的細節,無人證明,兩邊各執一詞。寇元青將他與簟姑娘第一次飲茶長談說成在酒樓喝酒,系撒謊。但與簟姑娘初見一段,他說的是真的。若無證據,不能認定他後來說的都是假話。河夫人品行高潔,但她亦比尋常母親縱容女兒。若如她所說,簟姑娘不喜寇元青為人。但簟姑娘被寇元青冒犯,卻又到酒樓尋寇元青,難以解釋。手串一事,是否專為圓上此一項而造?”

白如依握着酒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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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元青的所有物件已被翻了一遍,連他身上也搜查過,並無河鈴姝說的手串。

此物到底存不存在,是不是寇生偷的?

十月初五,寇元青與人在酒樓吃酒,簟小筠出現,必有緣故。

她知道了什麼,或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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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起身向柳知深深一揖。

“在下有一事,想請大人幫忙。”

柳知神色瞭然:“先生勿如此,若有我能盡綿力之處,敬請說來。莫非,需我詢問與寇元青吃酒的四位書生?”

白如依凝望柳知雙目,再一拱手:“不愧是大人。”

他和史都尉與那四位書生聊過,但很明顯,這幾人都沒說實話。

他們和寇元青同是讀書人,誰能高中都不一定,得罪同輩實沒什麼好處。

寇元青猥瑣歸猥瑣,應該沒殺人,講過的話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更可能跟案情沒什麼關係,說了沒好處,不說沒壞處,何必多嘴多事。

白如依只是個寫傳奇的,程帥再厲害,也是武將。

場面上對付過去就成。

但,柳知不一樣。

柳府君少年得志,未來不可限量。他的爹,柳老大人,百官之首,當朝執政,之後幾屆京試可能都是柳老大人主持。

所以,在柳知面前,利弊要重新權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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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柳知傳四名書生問話。

幾人略被詢問,便非常痛快地道出實情,連寇元青以前的一些話都說了。

他們道,寇元青一直對人說,自己一到明州,就被女子戀慕。他剛下船到碼頭,一名女子即對他一見鍾情,痴痴將他凝望。可惜當時那美人兒身穿男裝,而他並無某一類喜好。唉,看氣度定是位千金。仟韆仦哾

眾人調笑,別是船上的船娘,有時候她們也穿男裝,討客人歡喜。

寇元青吹噓那位美人的姿色,說即便是船娘,也必是花魁頭牌,又繪出圖像。

書生中有本地人,認得小筠,說這位確實是良家女子,生得不錯,可惜脾氣古怪,天天打扮得跟個男人似的,誰也不理。她也不是什麼千金,她爹在船上做飯的,早死了。她的寡婦娘倒是有名的美人,這個歲數了仍風情萬種,這姑娘沒有她娘三分的美貌。

寇元青便笑道,這麼說更心動了,必要宿一宿這家美人店。

“都以為他吹牛,誰料真被他得了手。”

寇元青打聽到簟小筠常去的地方,找機會在書舍外向簟小筠搭訕,之後便吹噓已與簟小筠成了好事。

簟小筠托他買書的錢都放在小荷包里。荷包自也被寇元青拿來當她贈送的定情信物炫耀,讓其他書生摸一摸,嗅一嗅,問他們香不香。

四名書生痛心疾首道,寇元青確實輕浮過分,他們亦覺不堪,絕不贊同。那日在酒樓,喝多了,大家互相調侃,可能不由得說話更沒邊了一些。沒想到簟姑娘會突然出現。酒桌上的話,不好太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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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書生們的口供,白如依和史都尉立刻到牢房小單間中,再次詢問寇元青。

寇元青大叫冤枉,控訴他們無憑無據血口噴人,將抵賴的招式一一演練了一通。

待證據逐次砸出,寇元青又驀地換了一副面孔,楚楚可憐垂下頭。

“學生孤身來此地,貧且無依,簟姑娘對我表露好意,我以為她曉得我知道她是女子。少年女子與學生這般的年輕男子來往,能有何事?學生心動,乃至對她吐露戀慕都是自然。簟姑娘是一船家女子,又非千金小姐名門閨秀,學生便有歪心,能圖到她什麼?”

桂淳和另外兩名親兵只顧看着史都尉,防止他將寇元青掄上屋頂。不料白如依神色一寒,一把揪住寇元青領口。

“圖她什麼?”

桂淳第一次見白如依如此幽冷的目光。

“你還能圖她什麼。你自然是想,來到這明州城,繁華富貴的江南地,怎能毫無風流事。秦樓楚館太貴。可巧被你發現一位不諳世事的姑娘,單純又美貌,正中你心懷。你逗着她,覺得她好笑,一個船家女,怎還想念書?你心裏嘲諷她,同與旁人編着你與她十分不堪的韻事,在她面前裝成一副老實相。借幫她買書,貓耍耗子似的逗她。覺得可動嘴的時候,這姑娘卻沒如你所料,反而逃了。你趁機扯下她挺寶貝的手串,釣她再來找你。”

寇元青篩糠般抖着,硬聲道:“含血噴人!分明是她自己掉的,我撿了,正想着要不要還她,可巧那幾天有事!一個破串子,不知是不是純銀,便是純的也化不出幾兩。珠子大小都不一樣,當鋪也不愛收這番物。休要辱我斯文!”

白如依微微眯了眯眼,仍揪着寇元青的領口。

“十月初五,你與四名書生在酒樓大堂吃酒,沒想到簟姑娘來找你。她打聽到你在酒樓,覺得眾目睽睽下,你不敢造次,說不定能把手串還她。沒想到先聽見你與他人的言語。”

白如依逼近寇元青,森森盯着他雙目。

“當時你說了什麼,你真能忘?”

寇元青再打了幾個哆嗦。

他想硬起腰板吼,卻渾身發軟,話生卡在喉嚨里。

“那……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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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真沒說啥。

就是吃了幾杯酒么,大家互相調侃。

有人問他,近來寇兄春風滿面,可是又添喜事?仍同那船家小姑娘膩歪着么?那姑娘真把寇兄整得神魂顛倒啊。

誰不愛面子呢,酒桌上哪能講軟話,他肯定得說:“那小娘兒乾巴巴的,哪有什麼滋味。被我辦得服服帖帖,整天纏得我不得了。我嫌煩,給她兩腳,讓她一邊待去,容我清靜兩天。”

眾人便起鬨:“寇兄爺們,竟這樣不知憐香惜玉,不怕她置氣?”

他洋洋得意笑:“她敢!這些小娘皮,都欠收拾,你得會收拾。而今我手指頭都不用勾,看她一眼她就給我提鞋。”

記不清是哪個缺德貨說:“寇兄這份艷福,真是非同尋常。但兩隻腳,一雙手服侍,忒孤單。小木頭上有大玫瑰花兒,算來已是一家人了,寇兄有無共賞?”

幾個書生一起大笑。有人拍桌:“是是,這得看寇兄的雅量了。那哪是大玫瑰,可是瓣兒都要長褶的玫瑰精了。”

他抿着酒笑:“褶不褶的,滋味好就成。有的花兒好似酒,新有新的味兒,陳有陳的香。”

眾人再拍桌:“寇兄確實海量,別是吹牛吧,真的有?”

他得意並微帶神秘地又一笑:“諸多芬芳,須細細品嘗。”

另幾個貨正起鬨叫好,一道黑影衝到桌旁。

簟小筠盯着他,面無顏色,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卻只吐出兩個字——“畜生!”

同桌的一人舉着杯尷尬想出聲,簟小筠轉身離開,將其一撞,那人手一抖,杯中的酒淋了寇元青一身。

寇元青醒神一激靈,不由自主追出酒樓。

“酒桌几句玩笑話,你莫要多想……”

簟小筠甩開他的手。

“滾,你這畜生!看你都噁心,髒了我的眼!”

他酒醉站不穩,一個踉蹌癱倒在地,朦朧見簟小筠的背影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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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休要栽贓,我沒殺她!”

殺她做甚。一個船家女子。難道我功名不要了,命不要了?

“是,你沒殺她。”

白如依居高臨下俯視寇元青,手一松,任他砸落地面。

“你只是個齷齪至極的畜生。”

“真是畜生。”鞏鄉長忍不住感嘆,“吾輩斯文,竟出此敗類,羞哉!”

冀實平緩道:“此類小人,並不少見。尋常鄙陋之一也。”

鞏鄉長拱手:“大人說得極是。可聽來着實氣人。更可恨是,這廝應不算觸犯律法,簟姑娘也不是他殺的。”

冀實緩緩點頭。

常村正道:“可,這位姑娘遇害,定與她被寇生矇騙有關聯。”

桂淳神色凝重:“非常有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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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五,簟小筠在街上甩開寇元青離去。寇元青起身,又回到酒樓繼續吃酒。

另四名書生接着與寇元青玩笑。

“嚯,寇兄,了不得,這回雞飛蛋打了。”

寇元青若無其事道:“什麼飛,她能飛去哪?等我之後再收拾她!”

一名書生笑道:“還嘴硬,人家都說一看你就噁心了。”

寇元青舉起酒杯,挑唇:“她最近總想吐,還愛吃點酸。”

其他書生頓了頓,哄地或驚呼或大笑。

“啊呀,寇兄,這不是玩的。”

“了不得了!”

“你真要備花轎?”

寇元青嘖了一聲:“什麼花轎!花轎是她能坐的?她自己收拾收拾過來,都不一定有地方給她!捧夜壺都抬舉她,這小娘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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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先堂審了一次寇元青。

寇元青當堂招認自己與簟小筠來往之真相,澄清簟小筠並未痴戀糾纏於他。

他的舉動未觸犯刑律。柳知遂下一道飭戒,內中詳列寇元青意圖引誘良家,饞言污毀簟小筠清譽等種種作為,張榜公示,並報於寇元青原籍。

退堂后,河鈴姝向柳知史都尉白如依等人道謝,白如依難得情緒有些低落。

“夫人折煞某等,實在當不起。如此並不能幫簟姑娘太多。”

對很多人來說,不論是簟小筠痴戀寇生,還是寇生欺騙簟小筠,簟小筠都是個不守世俗規矩的姑娘。

非議不會停止。

河鈴姝微抬頭:“不問他人是非言詞,但求真相大白。能得澄清,已甚寬慰。多謝兩位大人與先生。”

白如依肅然一揖:“此時萬不當謝。在下立誓,一定拿到真兇。那時才勉強能對簟姑娘在天之靈有個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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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元青着實是一猥瑣小人,可這廝的確並非兇手。

簟小筠的清白得以澄清,兇手依舊隱在霧中。

兇手為什麼選中簟小筠?

柳知分析:“遇害的幾位女子,看似毫無關聯,定有共同之處。只看前三位,尤其戴氏、簟氏兩位姑娘,行為都與世俗條框略微不符。”

白如依深思一瞬:“府君的意思是,兇手或是婦道牌坊成了精?”

柳知謙和道:“推測可能武斷,或先生有其他看法?”

白如依肅然:“府君的推論,確實最合案情。”

但,似乎哪裏偏了一些。

會是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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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忽有一條新線索出現。

一名街邊賣糖水的孫姓老婦被人舉發,十月初五那日,簟小筠失蹤前在她的攤子上吃過東西。

糖水攤在寇元青吃酒的酒樓東北方向,與簟小筠家的方向一致。從酒樓步行前往,步速較快的話,大概走一刻鐘左右。

根據多位證人的供詞,簟小筠自酒樓離開,是往東北方去了。

當日酒樓鄰近的一家店鋪所購的一批貨恰在此時段從碼頭一路用大車運過來,十分醒目。碼頭也在酒樓的東北方位,必經糖水攤。

簟小筠在酒樓門前甩開寇元青時,運貨的車隊剛轉過街角,正要抵達那家店。

而簟小筠走到糖水攤時,運貨隊伍已路過糖水攤有一陣子了。

如此可確定是簟小筠是在離開酒樓後到達了糖水攤。

賣糖水的孫嫗和附近攤主回憶,簟小筠當時臉色青白,腳步發飄,看起來很虛弱。

孫嫗說,她知道這種是餓狠了或氣狠了一時發虛,得快點吃些東西,最好是甜的。不然可能心慌冒冷汗,人就昏過去了。

簟小筠不太到這一帶走動,攤主們都不認識她。孫嫗一眼看出她是個穿男裝的姑娘。十幾歲的小姑娘,比較瘦的,常會有這樣的毛病。

孫嫗一時熱心,招呼:“各樣糖水,解乏補身消愁去悶,客官請來照顧嘗一嘗?”

簟小筠向攤子看了看,走了過來,要了一碗紅果薏仁菱肉羹。

孫嫗回憶,簟小筠端起碗的時候,手有點抖,待喝下幾口糖水,臉色就緩過來了,手也不抖了。

簟小筠向她道謝,說糖水很好喝,付了錢,便離開了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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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遇害后,案情傳開,孫嫗猜到那天在自己攤上喝糖水的男裝姑娘就是被殺的女子,但她怕惹事,沒敢說。

近兩日,她因擺攤的位置與旁邊餅攤的大娘起了點小爭執,餅攤大娘遂向官府告發了簟小筠買糖水的事。

“民婦看得清清的,絕對是那位姑娘。細挑個兒,打扮得跟個小書生似的。她當時就像生病了似的,別是又吃了什麼不該吃的,在哪裏昏過去,被壞心人趁機給……”

孫嫗叫屈:“老身的糖水都是當天現煮的。每天好多人喝,自家也喝。滿街鄰居,多年老主顧,都喝。攤子擺了十幾年了,從未出過什麼事。”

她的攤子上每天只賣三四種糖水。當下秋季,賣的是桂花銀耳秋梨湯,大棗赤豆淮山粥,還有簟小筠喝的紅果薏仁菱肉羹。

這三樣那天都賣出去挺多份,衙門沒查到有誰吃過出現不適。

孫嫗道,因銀耳泡發后不能久放,天氣漸涼,食客偏愛溫補的糖水,簟小筠到她攤上時,桂花銀耳秋梨湯和大棗赤豆淮山粥都剩得不多了,紅果薏仁菱肉羹還蠻多,她為了多賣幾份紅果薏仁菱肉羹,把裝這個的砂鍋擺得靠外,簟小筠當時隨手一指就要了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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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幾人再找河鈴姝詢問,得知小筠確實有餓了會一時心慌體虛的毛病。她平時不怎麼好好吃飯,尤其鈴姝不在家的時候,她匆匆吃些就回自己屋子了。她想省錢買書和紙筆,出門也輕易不在外面吃,所以落下這個偏瘦的小姑娘常見的小病症,喝些糖水,吃點甜的就沒事。

第一位遇害的女子洪欣蓮喜歡甜食,被棄屍之地在鮮果鋪外。白如依和史都尉因此再細問簟小筠愛吃什麼樣的糖水點心。

河鈴姝和簟小筠的祖母、外祖母都說,簟小筠飲食偏清淡,不怎麼愛吃特別甜或特別鹹的東西。不過她蠻喜歡帶點酸的湯菜和甜點。像醋魚、山楂糕之類,她都挺愛吃。

在孫嫗攤位上,她買了紅果薏仁菱肉羹,或因她確實最喜歡這個。

離開孫嫗的攤位后,她繼續往家的方向走。再無人作證看到過她。

這時仍是未時,離日落還有很長時間。

從孫嫗的攤位到簟家,街道通達,簟小筠可以走好幾條路,每條街上人都很多。

兇手那時或已隱身在行人中,尾隨着簟小筠。

孫嫗和幾位攤主都說,沒看到什麼可疑的人。九月份剛有女子遇害,雖不在這一帶,街上也多了挺多巡衛,她們本以為這一陣兒能特別安全來着。

線索到此又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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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都尉不禁向程柏和柳知感嘆:“恕卑職胡言亂語一句,若真有白先生書里那種神仙法器就好了,能看過去未來的鏡子啥的。拿起,一拂,顯出過往之事,立刻破了這個案子,拿到真兇,大卸八塊。”

程柏擺手:“史征啊,可不能亂說什麼大卸八塊,得按律法行事。待拿到了,望柳大人千萬判個凌遲什麼的。啊,程某這只是隨口閑話,萬無干涉判案之意。府君見諒。”

柳知輕嘆:“都尉所說的法寶,我亦想有。”

白如依一挑眉:“為什麼在下書里會如此寫,就是自己想要。諸位大人或曾聽過一句話——寫文者,往往是缺什麼寫什麼。不知別位先生如何,這句話在白某身上,着實准。”

程柏搖頭:“可惜,若是白先生有那種寫什麼什麼就能成真的神筆……”

白如依擺手:“此神物縱然有,也不能給白某,否則可不得了。不消兩天我就該被天雷劈碎了。”

幾人皆一笑,稍減沉重心緒。

其實,這時他們已觸碰到連接真相的最關鍵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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鞏鄉長忍不住問:“對了,捕頭一直說,簟姑娘與白先生有一些緣分。可否請教詳細?”

柳桐倚、冀實、穆集和常村正都望着桂淳,眼中飽含期待。

張屏亦肅然直看着他。

桂淳啊了一聲:“卑職糊塗,竟漏說了,大人們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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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白如依和史都尉進入簟小筠堆滿書的房間。

白如依翻動紙張書冊查看,忽然整個人僵了僵,緩緩拿起一本書。

桂淳回憶:“那本書名字挺長挺拗口的,好像叫論語什麼釋什麼例什麼趣集,我那時覺得挺有意思,特意背了。之前還能想起來,怎麼偏偏今天糊塗……”

柳桐倚冀實穆集也都僵了一瞬。

張屏道:“《論語簡明釋注引例趣文集》。”

桂淳一拍額頭:“對,是這個。用的著者名也帶個趣,野趣……”

張屏再道:“野山趣叟。”

桂淳再道:“對,不愧是張先生。白先生說,他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才二十齣頭……”

柳桐倚緩緩道:“野山趣叟……竟是白如依……”

桂淳捂住嘴:“啊呀,不會是啥不該說的吧。這書,白先生說,能算進他著作里賣得最好的之一,但他又有點後悔寫,沒怎麼對人承認過。桂某粗人,肚裏墨汁少,不大明白這樣細膩的心思。總之,白先生髮現簟姑娘買了這書,不止一本,有一套,挺厚一摞,書頁邊都磨毛了,他整個人就激蕩起來了。”

柳桐倚冀實穆集繼續沉默,張屏眨了一下眼。

他們心裏也很激蕩。

《論語簡明釋注引例趣文集》簡稱“論趣”,是南方小書坊刊印的所謂野路冊子之一。著者野山趣叟,真實身份不詳,多年來被閱讀此書之人愛稱為“老趣頭”。同套著作還有《詩源追證簡釋引例趣文集》,《禮記明晰簡釋引例趣文集》,《春秋簡釋尋證述史趣文集》等等,以書名冒充大儒寫的學問著述,內文卻東拉西扯諸如遭遇同僚排擠,被上司穿小鞋,肉攤賣我注水肉,我愛上了花魁但沒錢,兒子不多怎麼辦等等亂七八糟的事兒附會經書史實,闡發一番「聖人也曾遭排擠被穿小鞋,守心笑看小人」「聖人見南子,子路為何不高興,此事須細品」「妲己、褒姒、南子孰美」之類議論,就是披着學問皮的《磊磊丈夫,浩浩胸襟》。

刊印此書的書坊無恥聲稱,他們印這套書,以世俗之語解析經典,乃為向天下諸人傳學問,使田間巷裏愛讀書,是遵了聖人因材施教有教無類的教誨。他們欲開一代新風氣,做學問不必一味死板板,盡可活潑潑。淺白之中自有真味,油鹽醬醋蘊藏典章。望諸位閱書君子,開豁朗放達之胸懷,明洞悉世事之雙目,銳慕學求進之志向,養深研不輟之精神。

像張屏這樣多靠自學的苦寒學子,買書時都曾上過趣文集名字的當,攢了很久的錢以為捧回一套博學鴻儒的著作,許多困惑立可解開,揣着撲通撲通的心正坐拜讀,越看越不對,漸知上當時又欲罷不能,內心感受難以描述。

有學生比喻,好像被狐狸精調戲了一番。

於是有隻買了一本的學生,忍不住買了又一本,再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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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文集火遍天下后,挺多小書坊跟風出類似書冊,《論語文趣例釋集》、《史記秘本獨全集並趣例比證》,《春秋美人趣話》……著者山野趣叟,野叟趣言,山中野人等等,愈來愈大膽,越扯越沒邊。

出趣文集的書坊在趣文集新版怒斥這些跟風作毫無道德良知,萬請諸位君子擦亮雙眼,謹防誤入次爛。並印刷成紙頁,出錢讓書肆書攤糊在牆上。

其餘書坊自也不甘被罵,亦印紙頁回應。

連張屏所在西北小城,每逢此類書冊新上,書肆中都滿牆貼紙。

在書肆蹭看過多本的張屏覺得,他所看的同類作都比不上趣文集。

趣文集雖扯了很多閑篇,但對經書的釋注簡明精確,典故豐富,拋開那些胡扯的,真正引例及行文技巧亦很高明。

甚至有一批專愛趣文集的讀書人,將之奉為神書,逐字逐句摳挖,無限衍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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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自己對這套書感情頗複雜。

“我那時才二十來歲,頗不知天高地厚,剛寫傳奇,沒賺多少錢,又什麼都想嘗試。書坊與我說了個想法,我遂一通編,編出這套書。沒想到挺好賣,我自個兒都驚住了。後來我偶有後悔,這套其實是閑書,不堪做學問之用,騙了為學問的人買,不甚道德。很多讀書人沒什麼錢,上當買了這套,或就一時沒錢買真正有用之書。所以我後來不寫幌子書,再寫類似的,書名都是像《磊磊丈夫,浩浩胸襟》《識人志》一般直白的……想不到時隔多年……”

時隔多年,在這裏見到。

白如依翻看簟小筠的藏書,發現她買書上過很多當。沒人告訴她如何分辨真假優劣,她買的不少書都是小作坊私印,價格並不比大書坊和官學刊印的便宜,缺字少篇目,斷句釋注全錯,有些甚至自相矛盾。簟小筠常陷困惑,在書頁上寫了很多疑問,不知該向誰請教。

她習慣在每本書上寫購買年月和購書之處,還蓋了小小的藏書章。

白如依彷彿能看見她欣喜捧着書,回到這間小屋,翻開書冊聚精會神閱讀,在書上密密寫滿標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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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座當時寬慰白先生,這套書一看就被簟姑娘翻過很多遍,滿頁都寫着字,可見她是真心喜歡。若覺上當受騙,應該早丟到一邊了……”

白如依沒有接話,只凝望書頁上簟小筠的字跡。

運筆未經指點,勾捺發力有不到之處,但秀美端正,字字用心。

有些詞句她理解不當,顯然之前看錯了書,可體悟見識都清新別緻,未落窠臼。

被她藏在書堆下的,她寫的文章,作的詩,屢有塗改。有用錯的典,搞錯的韻,對不上的格式,但靈動自然,風骨天成。

璞有瑕,蘊奇玉,若經雕琢,必成至寶。

但再無雕琢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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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鈴姝說,她想教簟小筠喜歡女孩應該喜歡的東西,讓她學女紅,簟小筠也用心學,學得很好,縫紉之後再去看書。

鈴姝給小筠買脂粉首飾,做漂亮衣服。最近時興的蝶花布料她也買了,親自給小筠做了一條裙子,小筠都堆放着,說出門穿男裝方便,在家不必怎麼打扮。

鈴姝嘆:“唉,你呀……”沒怎麼勉強她。

母親做的蝶花裙被簟小筠壓在箱底,鮮戴和甄仁美卻讓她在那本畫冊中穿上了另一件。

兇手給簟小筠梳了已婚婦人的單髻,鮮戴與甄仁美竟迸發出一絲道德良知,圖冊中的簟小筠梳着少女的雙環髻,又有幾分像童子的綁發。鮮戴指點甄仁美在畫像一角繪了一枝開着細碎小白花的翠竹,配句曰——

【一枝常伴琴窗外,君子休問怎無花;諸芳競艷奴亦羨,只是命不當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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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依把《論語簡明釋注引例趣文集》翻回第一頁。

此書印過無數版,簟小筠買的這一本印在書坊與諸多同行及批駁者幾場大論戰之後。

書坊為表他們「欲開一代新風氣,向天下諸人傳學問」之高潔,在開篇加了一首向學明志長詩。

白如依捏着鼻子將詩編出來,自己都不忍回頭看,且一直覺得,如此忒地俗了。競爭的同行更譏諷,印這種噁心兮兮恬不知恥的順口溜在篇首,太玷污聖人經句,簡直像把穿了一百年沒洗的鞋墊掛在廳堂正牆。

但簟小筠很喜歡這首順口溜,用筆圈出其中幾句,又抄寫在其他書冊頁前或書尾的空白處。

【竹籬琴鶴讀書堂,流水傍山自在長;閑人身在天雲外,萬世千年一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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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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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7 章 第七十六章 「蝶花美人圖·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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