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馬蹄聲疾疾砸入濃夜,驚起一串串狗叫。三名捕快邊看顧着老大夫邊跟隨張屏催馬快趕,未久便到了那片廢宅前。張屏在巷口勒馬,眾捕快暗暗佩服,張前知縣應是今兒下午才頭一回到這裏,竟將道路記得如此牢靠,且挑了一條平坦寬敞的近道,可見是把整個縣的格局都裝在了肚裏。可惜……
捕快們一面在心裏感嘆,一面下馬點亮提盞風燈隨張屏向巷中走,開口詢問時,語氣也不由得多帶了幾分敬意。
“先生想查哪?”
張屏快步走到卓西德岳母的小院前,向三名捕快拱手:“勞煩一位留下同老先生作伴並照看馬匹,另兩位和張某各向左右及對面的院中搜尋,若發現有人,立刻傳訊。”
老大夫爽朗道:“諸位急着查事,多個人手想來更快些,留老夫獨自在這看馬即可。老夫給人瞧病時,大半夜一個人幾十里山路都行過,從不懼黑。”
張屏道了聲謝,給老大夫留下一盞燈照亮,請三位捕快分別去查左右及對面的小院,自提着一盞燈躍進卓西德岳母的院中。
院內果然一無所有,他將屋內樑上案底及院中各處拐角陰影都細細看過,攜着風燈翻出牆頭。查對面院子的捕快也蹦了出來。
“先生,各處都詳細看了,這院裏沒人。”
張屏一點頭:“勞煩去隔壁院,我去向左數第二個院。”
站在馬旁的老大夫插話:“冒犯問一句,諸位是要找哪處藏了人?老夫以前常來這片,巷子東頭門朝南的幾戶當年同是一戶大院,後來被拆成小院子賣了,裏頭拐拐曲曲的地方挺多,好藏人。”
捕快咧嘴:“閔大夫您老說得真是老故事了。最東邊大院子原是李老闆家吧,拆賣的時候我正穿開襠褲哩。連大門、花磚、院牆的瓦片啥的都拆走了,我還到這裏撿花磚玩過。現在這小破牆頭哪有當年一半高。”
張屏的雙眼在月光下一亮:“是開糧鋪的李老闆?”
老大夫道:“正是這位,縣裏老門老戶的財主。不過現如今家業比不得恩隆大街的那些位了。”
捕快又接話:“所以好些人說,這片兒的屋主不讓拆是為著風水哩。李老闆賣了院后,就不是縣裏數一數二的人家了,給他當過夥計的卓老闆為岳母買了這邊的院兒反倒發起來了。”
老大夫嗐了一聲:“這話哪能盡信,李家的屋又沒全賣,不是還留着個小院放雜物么?上個月老夫剛給那院裏的驢接過生。”
張屏雙眼雪亮,上前一步:“哪個院?”
老大夫指向右手邊黑森森處。張屏遂留下那捕快看馬,請老大夫帶路前行。往東走過三四戶,老大夫在一處雙扇舊門外住腿:“就是這裏了。”又一指門口兩個石座,“瞧見這兩塊石墩沒?原是李家花園裏的物件兒,被挪來門前了。只這個門口有,全縣獨一無二的樣式,好認。”
他這廂絮絮說著,張屏已不言不語從對面破牆上摸起一塊磚,朝門上的鎖頭狠砸幾下,再一擰,一把推開門扇。
老大夫一驚,這小張前知縣一副讀書人的斯文模樣,下手竟挺猛,當下的小年輕果都不可貌相!
張屏拎着磚大步進院,門亦無照壁,入鼻一股醋酸及牲口糞便氣味。正對大門如卓西德岳母的小院一般有一排屋,左手方位是一帶略矮些的棚房。張屏奔向矮房,柵欄內站着一高一矮兩匹牲口,被他與燈光驚動,矮些的抖抖一對大耳啊嗯啊嗯叫起來,高的挪動四蹄咴咴應和。草料堆旁趴着一團黑影,赫然是個年輕男子,雙目緊閉,額頭帶血,身上與身下浸染深黑污,散發著刺鼻酸味。
張屏在污漬上一探,觸手濕卻不黏,棕黑顏色,酸氣濃郁。
不是血,是醋。
棚外傳來老大夫的喊聲:“這裏有個人!”
張屏轉身奔出,見主屋台階下靠近排屋這處的牆角仰躺着一人,老大夫跪在其身旁探看脈相,燈光中照出形容,是名婦人,身量短小,穿着一套棗褐色裙襖,同色鞋,衣履皆染滿深色污漬,渾身亦散發著濃濃醋味。湊近看臉色泛黃,嘴唇發烏,嘴角殘有嘔吐過的渣滓和液痕。面多有皺紋,髮髻鬆散,頭頂不少灰白髮絲,約莫五六十歲年紀。
老大夫沉聲道:“有氣。”取出針囊,在幾處大穴下針。
張屏問:“老先生可認得這位夫人?”
老大夫道:“瞧着正是諸位要找的劉家那位啊,老夫在她攤兒上稱過零嘴兒。不過還是讓她家裏人來認認更保險些。”
張屏拱手道謝,又請老大夫去查看棚內年輕男子。老大夫探探那人脈相氣息:“也有氣。”亦立刻取針,紮上幾處穴道。
張屏鬆了口氣,這時另兩個查院子的捕快聞聲趕來,見張屏與老大夫在棚屋內,也便進棚,其中一人一瞅地上年輕男子的臉,頓時道:“這不是得發么?張先生真是神了!”
張屏轉頭,犀利看向那名捕快:“你認得他?”
捕快被看得一怯:“回先生話,方才呂頭兒返衙門叫人時,苗掌房特意問了誰認識得發與劉媽媽,正因小的認識才被派來,好幫着找人。”
張屏一頷首,向老大夫詢問徐添寶傷勢。老大夫嘆氣:“這後生額頭的傷不輕,且與外面那位應都是中了毒,但究竟是什麼毒,恕老夫醫術淺薄,暫還未診出。”
一名捕快道:“小的這就再回衙門稟告,多帶些人手,另請一輛車來。”
老大夫道:“頭腦傷與中毒都忌顛簸,還得查查有無其他傷。依老夫愚見,先將這二人,尤其這位後生,抬到乾淨處平放,老夫看看如何運送回去合適,以及是否需要拿些急救的葯過來。”
張屏應道:“依老先生所言。”遂與兩名捕快佈置。
旁邊的正屋原本最適合安置,但其內已一片狼籍,酸氣撲鼻,滿地黑汁浸泡雜物,靠牆幾個大罈子翻倒了一個,醋汁正是從這裏淌出來的。
幾人只得暫抱了些乾草,鋪在院中地面,脫下外衫罩在草上,暫時安放兩位傷者。
老大夫再仔細斷了斷兩人的脈相,將眼底口內指甲等一一細看,道:“搬動這兩位,不能用牲口拉車。請喊幾位力氣好的人手,帶兩副抬架或推車,緩緩抬或推回去,務必平穩。葯先不用拿過來,但請縣衙佈置好空屋,最好是能同時安置這兩位的大屋,方便老夫看診。另備好小爐藥罐和一些藥材物品。”說著自藥箱中取出紙筆,寫了一張單子,“有勞諸位官爺差爺按紙上寫的準備。”
張屏向老大夫借紙筆,也寫了一張單,與老大夫的單子一併遞給一名捕快。
“另勞煩將這張名單轉呈謝大人。並請轉告,先將名單上這些人帶回衙門問話,萬勿遺漏一人。”
聽着彷彿仍在吩咐謝大人做事一樣……
捕快面上只沉着應下,揣好兩張單子,回衙門喊幫手。
老大夫繼續查驗中毒的兩人,張屏和另一名捕快提燈照亮。
老大夫先擦拭二人嘴邊的嘔吐殘物,湊近鼻邊輕嗅,又取一個空瓷盒,刮下一點殘渣在其內,從一隻小瓷瓶中倒出些無色水狀的液體,與殘渣一起攪拌,用銀針試驗。
跟着他再診了一遍脈,自藥箱取出另一個小瓷瓶,讓張屏與捕快先扶起徐添寶,撬開嘴,灌入葯汁,又打開一方小瓷盒挑了些藥膏塗在其鼻下。
昏迷中的徐添寶皺了皺眉,猛抽搐幾下,口中翻出幾股嗆鼻的穢液。老大夫用手巾擦拭,再嗅了嗅。
“但請放心,這兩人中得不是要命的毒藥。他們中毒起碼一天一夜了,若是要命的毒,人早該沒了。只是……怪哉!”
捕快托着徐添寶的半邊身體道:“閔大夫,求您老別賣關子,敞開說就成。”
老大夫將徐添寶吐出的穢汁又滴了些許在另一個空盒內,倒入些水一般的葯汁,湊近燈下端詳聞味,復用銀針試探。
“這兩人中得並非尋常的蒙汗藥軟骨散之類。應是另一種歪門邪道的迷藥,待人運回衙門,老夫再診驗一遍,方才敢有確切結論。”
張屏問:“當下可能解毒?”
老大夫緊鎖眉頭:“老夫身邊暫無現成的葯,這裏也配不出。這二位中毒已久,催吐之類急救之法不好用了。需回衙門后再配藥。”
張屏視線一沉:“再多等些時辰他們是否有危險?”
老大夫又一嘆:“只是迷藥,命肯定丟不了。該着他二人走運,這屋裏有醋,他們曉得醋能解毒,喝了一些解了點藥性。”
張屏道:“晚輩看屋中痕迹,應是他二人被關進來后或尚未昏迷,或短暫醒轉了一時,發現有醋,就喝了許多,吐出一些毒液,然後爬出屋子。”
老大夫撫須點頭:“若老夫沒猜錯,這後生爬進棚子,想是要再接點馬尿喝解毒,知道的真不算少。額頭的傷就是接尿的時候被馬或驢蹄子踹了。”
捕快嘀咕:“恕俺多嘴一句,拿葯迷他兩個在這,圖什麼呢?一不能賣,二訛不到錢。劉家不富,得發更窮,剁碎了也換不到幾個大子兒。三若是有仇,何必費這個周折,打一頓豈不更省事解氣?”說著眼巴巴地瞅張屏。
張屏沉默不語,捕快搓搓鼻子,有些尷尬。老大夫接話:“人心隔肚皮,豈能輕易知。諸位大人老爺們快些逮住這個兇犯,自就曉得了。”
三更時分,謝賦在行館處奉承暫畢,兩腿打飄趕回衙門,前堂處站着一排人,各個都有十萬火急的事務要報。
謝賦從隨從手中接過一碗老參湯,咕嘟灌下,堅強聆聽。
京城傳令,太後娘娘聖匾供奉儀典需得反覆核對,務求周全,謹慎不得出絲毫紕漏!
念勤鄉那邊有話,籍田附近防衛,縣衙需更多佈置,愈加警惕,急急不能不盡心!
京師巡防營公函到,縣衙當配合緝拿意圖行刺的亂賊逆黨,速速不可延遲!
京兆府與刑部的公差同請縣衙令,全縣搜捕冒充京兆府公差取走關鍵證物的兇犯,實實十萬火急!
大理寺柳斷丞與京兆府、刑部公差同知會縣衙,通達客棧老闆卓西德與一壺酒樓老闆賀慶佑系多年前蔡府滅門案的緊要關聯人物,立即拘拿,堂審問供,當真刻不容緩!
“哦~”謝賦的雙眼在燈下透出一絲迷離。“蔡府,是在順安縣境內吧……此案是否該由順安縣衙門來辦?”
“大人。”刑房掌書苗泛一揖,“賀、卓二人乃豐樂縣民,按律縣衙必須協辦拘拿。且這兩人牽扯不止一案。即便最後案子歸到順安那邊或府台刑部,亦當由本縣衙門將他二人扣押,或解送或待主審衙門提拿。”
“有理。”謝賦點頭,“是我糊塗了……”
“另外,張前知縣剛剛送來一張名單,上呈大人。”苗泛托出一張紙,“張先生另讓卑職等轉稟,若大人要抓嫌犯帶證人問話,不妨就按着這個名單提人。”
謝賦精神一振,飛快接過。紙上板板正正的字兒果然是張屏的筆跡。他上下一掃名單,當即自文吏手中拿過筆,寫批文蓋印。
“拿!按照這個名單,一個不能少,立刻統統拿回來!”
“大人,沒人手了。”副捕頭陳久眼珠赤紅,“三班裏當值不當值的弟兄們都調動了,連掃地的老黑跟推灰的小板車都派去張前知縣那邊了,着實擠不出人!”
“那你怎還在此?”謝賦皺眉,“剛才,本縣聽到前院偏廂里有動靜,好像是吳寒的聲音。”
“縣衙需有一位副捕頭值守,以備縣衙及行館臨時調用。吳副捕頭疑似犯了什麼規矩,府衙燕捕頭着其暫在衙門裏避嫌待問話。因此陳副捕頭便也在衙門內。”苗泛道。
“哦,難怪吳寒嗚嗚咽咽的,似在啜泣,我還以為聽錯了。”謝賦又點頭,“那就,再擠擠找找吧。真湊不齊,本縣也算上一個,跟着你們去拿人。”
“大人,不可!卑職惶恐!”陳久叫。
“大人,不可!”苗泛亦道,“張先生已找到了城北劉家的失蹤人口,劉家人過一時就能到衙門辨認。大理寺柳斷丞去萬里承運驛館查案,或稍後返回縣衙,或又要調加人手。縣衙更需大人坐鎮。”
“行。”謝賦再點頭,“那我,先鎮着……”
這時又一聲傳報響起:“稟大人,張前知縣與衙門的幾個弟兄推着劉家丟的人回來了!不知是死是活!”
謝賦再一振精神,一個跨步沖向階下,忽然眼前一花,身體一晃,一頭扎向地面。
張屏與縣衙差役推着劉媽媽徐添寶直到縣衙門前,行過最後一個路口,張屏停步,將手中的車把交給旁邊捕快。
捕快疑惑:“先生怎了?”
張屏垂下眼皮:“我是革職之身,不能再進衙門。諸位請行。”
眾人一時無聲,稍後老大夫道:“麒麟潛澗乃待雲騰,先生必是大有成就之人,往後若用得上老夫,但請吩咐。”
幾個捕快衙役跟着抱拳。
“此番多謝先生相助,先生保重!”
“盼日後能再共事!”
“他日定得相逢!”
“望以後仍有福分跟着先生辦案!”
張屏其實是想等等看過一時能不能跟着柳桐倚一道進衙門或請謝賦帶他從後門進去。被這麼情真意切地道別,令他不知如何接話,於是沉默地拱了拱手。
目送眾人進衙,他在街邊站着,值守的巡衛將方才情形看在眼中,又知這姓張的眼下雖落難,卻也是個跟上頭人物有情分的,一時未忍驅趕他。過了約半刻鐘,只聽馬蹄聲陣陣伴着車輪響,是柳桐倚一行車駕趕回。
馬車在離張屏不遠處停住,柳桐倚下車,隨後竟跟下了桂淳。
張屏迎上前:“劉氏與徐添寶已尋到,人被毒暈昏迷,剛送入衙門。究竟是何毒還未驗出。”
柳桐倚輕嘆:“人果然在那邊,我遠不及芹墉兄矣。但萬里承運處也有線索,方才我過去,正好私驛的大把頭在點貨,告知私驛為防貨物失盜,進出必要搜身登記。查出入錄冊得知,昨天上午卯時末刻,徐添寶到達萬里承運,在貨倉外做記貨單。剛交午時便離開。錄冊上還記着,他到驛站時,帶了個褡褳包,內有一盒余記擦手臉防皸皴的香脂,一瓶老吉號活血的藥油,一匣點豆鄉的花樣果子點心,一個猴子騎老虎的布偶。包袱擱在門房處存放,離開時取走。錄冊我也帶回來了。且,大把頭還說了一件事——徐添寶是通達客棧的夥計,照規矩驛站不能再收他做工。但他拿了一封通達客棧的信,上寫明現東家允他在私驛做事,並誇讚他忠厚伶俐,做事勤勉,卓老闆親筆落款蓋了印。信在驛站總把頭處,得翻找翻找才能尋到。天亮后,最遲下午,能送到衙門。”
張屏擰眉,桂淳搖頭:“不老實啊,這兩個人應都還藏了不少事。燕兄與某在賀家也又聊出了些東西。只是這縣衙忒慢了,知會他們先帶嫌犯及相關人等回衙門待堂審,怎的磨蹭了恁久仍不見動靜。因此由某先來催請,燕兄在那邊繼續看着,可巧回來路上遇見了柳斷丞。此處不便多言,進衙門再細說吧。”
張屏道:“我無許可不能進縣衙,不知柳兄與桂捕頭能否幫忙?”
柳桐倚立刻道:“我不能直接帶芹墉兄進去,但謝縣丞點頭應該就可以。芹墉兄請在此稍候。”
桂淳道:“勞駕柳大人順道催催他們趕緊將該審的人帶過來。某陪着張公子在這裏站一時。這幾日貴縣巡防森嚴,恐不能久立於此。張公子與我說著話兒,輪值的諸位知是公務之需,能寬容片刻。”
張屏點頭道謝。柳桐倚帶着捕快車馬進衙,過了片刻,先一隊衙役從大門內出來,內中就有剛才隨張屏和柳桐倚回來的幾位,各自向桂淳匆匆抱拳權當見禮,奔進黑暗街道,又在路口分散,朝賀府、卓府及一壺酒樓通達客棧方向去了。
柳桐倚與主簿劉休隨後行出,柳桐倚滿臉歉意:“芹墉兄,對不住。謝縣丞因多日勞累,昏暈過去了,尚未醒轉,暫無法讓你進衙。”
桂淳輕咳一聲,壓低嗓音:“衙門,不止一個門吧。”
劉休拱手一嘆,也輕聲道:“唉,因縣裏老出變故,京師巡防營將衙門四處都圍住了。連謝大人家的宅子都有把守,着實對不住。”
張屏垂下眼皮:“主簿客氣,我乃去職之人,本不該再進衙門。”
他很明白,自己能查這個案子到當下,已是柳桐倚等人照顧,但越往後,越難有他繼續參與的餘地。
柳桐倚愁眉深鎖:“不然,芹墉兄先回客棧歇息,稍後咱們再見。”
張屏點頭:“好。”轉身要走,劉休忙道:“讓衙役趕車送張先生回客棧吧,望莫要推辭,路上或有巡衛,如此更方便。”
張屏略一頓,正要應聲,桂淳忽道:“某倒有個辦法,能讓張公子繼續參與此案。只是……恐怕委屈了公子,不好意思開口。”
張屏立刻轉身:“請捕頭賜教。”
桂淳猶豫了一下:“那……某就大膽直言了,十分不敬冒犯之處,先請張公子多包涵——是這樣,某一個小小的捕頭,肚裏沒多少墨水,獨自到此,查案中所見所聞均需記錄上報。可我這老粗,真弄不來那些筆墨活計,若張公子能屈尊幫幫在下,委屈暫做幾日文書……”
張屏雙眼雪亮,猛一點頭:“我做。多謝桂捕頭!”
桂淳一拍掌:“張公子爽快!某身上正好有張聘用書,公子簽上名字,就算我們刑部的人了。”當即從懷裏摸出一隻小筒,自其中抽出一個紙捲兒展開。
柳桐倚目瞪口呆,見張屏接過要簽,不禁道:“可……芹墉兄你……官職雖暫去,功名仍在,是否能隨意入職他部?且……領書吏一職,恐也……”跟着拱手,“在下絕無唐突刑部之意,望桂捕頭海涵。”
桂淳咧嘴:“柳斷丞客氣,卑職知斷丞之意。張公子進士出身,卑職萬不敢以吏職辱損。方才就是怕冒犯,才不太敢說出口。但我們刑部這個文書的職位,非尋常的文吏,也不會入進吏冊里污損張公子的聲名。之前有好些文士做過,往後科舉為官補缺都無礙的。挺多人官都做得老大哩。”
柳桐倚微蹙眉:“然,恕在下冒犯……聘用此類文書,是否需上報貴部郎中大人或書令的座前,請下批函?”
桂淳讚歎:“柳斷丞太懂了!我老桂怎能有這個權。”說著將紙卷一展,“斷丞請看,聘書上蓋的是我們侍郎大人的印章。”
柳桐倚盯着那印章:“冒昧再一問……這等重要文紙,桂捕頭一直帶在身上?”
桂淳一臉坦蕩:“是啊。侍郎大人知道我老桂是個老粗,這回派我過來的時候就問,桂淳哪,你行事粗鹵,連個供詞都不會錄,公文也寫不好,該怎麼辦呢?我說,卑職確實難當大任,請大人更換一個可靠的人選。侍郎大人說,卻是這一時的確沒別人可派了,就你吧。這麼著,本部院賜你聘書一卷,着你請一位聰明淵博又才華橫溢的先生幫扶。我當時還問,這樣的人物萬里難尋其一,卑職怎有福氣遇到?侍郎大人道,反正聘書你先謹慎收好,切記時刻仔細放在身邊,萬不可離身。”
柳桐倚沉默了。
劉主簿乾笑兩聲:“王侍郎真乃活諸葛,桂捕頭更堪比子龍。”
桂淳擺手:“主簿這話可將某幾輩子的福分都折煞了,某哪能比得上先賢一根腳毛,萬萬不敢當。”轉將聘書遞給張屏,又從隨身皮袋裏摸出一個印泥盒,“來不及取筆,張公子先摁個手印兒,咱們就能一道進這衙門了。名字回頭再補簽。”
張屏伸指蘸朱泥,柳桐倚又急切道:“芹墉兄,或請再思量斟酌?至少等到明日……”
桂淳目光一閃:“等明日是何意?柳斷丞這裏也有下文?或貴寺將有別的大人駕臨?若大理寺有好事等着張公子,請斷丞實言相告,我老桂絕不敢亂摻爪。”
柳桐倚再沉默,桂淳又看向張屏:“某辦事急,張公子如果想考慮考慮,聘書先擱在公子處,明日後日不拘什麼時候答覆都成。覺得不妥,直接還我便是。”
張屏抬指摁上聘書:“不必考慮。多謝捕頭抬愛,張某求之不得。”
柳桐倚垂下眼帘,桂淳哈哈一笑,接過聘書捲起,收進小筒又放入懷中,向張屏一抱拳:“從今後桂某與公子便是真正的同僚了,望日後多擔待關照。”又嗖地掏出一塊令牌,“這個牌牌,公子拿着。辦當前案子時,桂某能看的,能查的,你同樣能辦能查。”
張屏道謝收好牌子:“張某初領職務,不知規矩,請捕頭多提點指教。不敢當捕頭敬稱,直呼我姓名即可。”
桂淳笑吟吟道:“不必如此客氣,這樣,某虛長几歲,老臉稱你一聲賢弟。賢弟若不棄,喊我聲老桂就成。”
張屏再拱手:“多謝桂兄。”
柳桐倚冷靜片刻,待穩住情緒,方才又道:“芹墉兄既已能進衙門,想嫌犯與證人都得過一時才能到,咱們一同先看看劉氏姨甥狀況?”
劉氏與徐添寶被安置在了縣衙三堂旁的廂房內。兩人仍在昏迷。張屏入衙又耽誤了一會兒工夫,劉家父子已到來並確認了劉氏與徐添寶的身份。劉大爺哭暈過去被攙到其他屋內緩氣了。剩下劉家三個兒子在屋門前亂轉,瞧見張屏幾人,立刻圍將過來。小兒子卻是向劉休作揖道:“老叔,求你老通融將家母挪個地方吧,哪怕隔壁也成。她老人家可能是被徐添寶害成這樣的,怎能將她跟徐添寶放在一個屋裏!即便不是徐添寶害的,即便我娘是他姨母,那也男女有別,當要避忌,否則不成體統!”
桂淳深深看了一眼劉休,劉休滿臉無奈:“屋內有隔斷,絕不會於體統不合。如此乃是方便大夫醫治。”
劉叔聰又嚷:“那老頭只給徐添寶診脈扎針,開方熬藥汁子也說先給他喝,全不管我娘!”
老大夫的聲音自屋內悠悠飄出:“毒性以及其深淺尚未全明,當下行針用藥不先施於少壯男子,難道要拿令堂試?”
劉叔聰一噎。劉休又安撫:“幾位賢侄請先稍候,喧鬧嘈雜恐會打擾大夫醫治。”張屏幾人進屋。
屋內燈火明亮,閔老大夫在當中大桌邊配藥。屋內隔做三道,左側間的床上躺着徐添寶,仍是雙目緊閉。劉氏在右側間,床前加隔了一道屏風,兩個婆子各守在一頭照看。
柳桐倚問:“何時能醒轉?”
閔大夫搖頭:“不好說。依這兩位當下的癥狀及驗看腹中的殘汁,老夫竟覺得,他們所中之毒是攉麻花面兒。”
柳桐倚微驚訝:“製作小吃點心之物怎能毒人?或是某種藥物的代稱?”
老大夫半眯起眼:“大人一望即是世家尊貴出身,故不熟悉這民間江湖春點。請教大人可有聽聞過拍花的勾當?”
柳桐倚又一怔,張屏道:“老先生的意思,劉媽媽與徐添寶兩人中了拐帶孩童婦女的迷藥?”
老大夫撫須:“是。大小夥子與劉嫂子都不當中這樣的毒。老夫因此在廢宅那邊初診時多有猶豫,莫非是差不多的毒,我老眼昏花認錯了?當下再驗,應就是的。着實怪哉。”
柳桐倚追問:“為何怪?老先生為什麼說他二人不該中這樣的毒?”
老大夫輕嘆:“據老夫所知,這些該千刀萬剮的拐子也有行規,他們使的迷藥黑話叫做攉麻花面兒,只下在孩童與少年女子身上。蓋因女子與孩童最好控制販賣。攉麻花面兒又分幾種,有細糧面與粗糧面,細糧面就是藥效輕些的,解了之後人能甚快醒轉,多下在孩子身上。粗糧面藥力強些,中後有一段時間會木木獃獃,跟丟了魂似的,直着眼睛,只會喝水吃飯,被人一牽就走。還有一種最狠的叫油燙麵或過油麵,中後人真的就傻了,啥也記不得,啥也不知道。”
柳桐倚微微變色:“這二位中的是哪種?”
老大夫又嘆:“慚愧老夫行醫多年,救治從拐子手中脫身的婦孺不甚多,不敢輕言。只能說,他二人身上的藥性不算輕。老夫儘力讓人快些醒轉,後續再依情況診治。”
張屏神色凝重,點了點頭。柳桐倚拱手:“請老先生務必儘力救治。”
劉休向張屏三人道:“閔老大夫乃遠近聞名的神醫,京中的貴人亦常請他問脈。所以夜晚打擾,也定要勞動他老人家出山。”
柳桐倚再抬袖:“晚輩失敬。”
閔老大夫還禮:“豈敢豈敢,大人客氣。老夫不過是個鄉野小郎中罷了,之前在那破院處說了給牲口醫治的事兒,多謝諸位仍當老夫是個醫人的。”
張屏道:“老先生肯定是醫人的。”閔老大夫身上的葯香是給人看病的大夫才有的味道,且雙手一看就是診脈行針的醫者之手。
他又問:“縣衙的閔仵作是老先生的親戚?”
閔大夫道:“是我親侄,老夫瞧不好的,正好由他接手。”
劉休忙打個哈哈:“閔老一直這般風趣。”
張屏肅然道:“我知道老先生是在開玩笑。”又盯向劉主簿,“主簿和劉家也是親戚?”
劉主簿被他看得一毛:“是。縣城小,老門老戶一個姓的,大都沾了點親。”
張屏再問:“那麼主簿與通達客棧卓老闆的岳母,也有親戚?”
劉主簿再點頭:“有。卑職知道了……卑職這就避嫌,與吳副捕頭同樣找個空屋待着。”
張屏道:“不必。劉家是受害人,主簿暫無行兇嫌疑。”
劉休冷汗潸潸:“多謝大人信任……”
張屏竟向他微笑了一下,劉休腿肚子一抽搐,差點沒有站穩。
娘啊,張大人真是猛虎雖失山林,餘威尤自留存,到底是個深不可測的人物!
張屏自覺已經安慰了劉主簿,便舉步出門,下台階凝望着劉家兄弟。
“某想再請教賢昆仲,補靴之事後,徐添寶與令堂見面,情狀如何?”
劉伯秀道:“這個,在下當真不知……畢竟他是家母的外甥,進出家門,碰着面了,招呼或還會打一個吧。說實話,表弟與我家不睦,主要緣故在家父與在下這邊。家母心裏是疼他的。”
張屏道:“令堂這幾日有無提起他?”
劉伯秀道:“家母時常提起他,總念叨說添寶也個不容易的孩子,耍小聰明也是想圖個上進。”
張屏緊盯這他:“在下是問這幾日,令堂失蹤之前可有談到他?”
劉伯秀皺了皺眉:“先生這樣問,在下確實難答。在下與父母分院住,與家父待在一起的時間多一些,早晚問安或有時早飯晚飯與家父家母一起吃方才承歡於家母面前片刻,真記不太詳細了。”
張屏道:“徐添寶失蹤前,帶了點心、擦手足的香脂、活血松骨的藥油及孩童玩的布偶去上工。香脂藥油他房中有不少,無需買新的。他應該不太愛吃點心,也沒孩子。這些東西,在下推斷,極有可能是買給令尊令堂及諸位的。他失蹤的那日中午或是約了令堂見面。諸位請再回憶一下,令堂真的沒說過什麼相關的話?”
劉家兄弟齊齊神色大變。
劉叔聰直起眼:“你這話什麼意思?的確是徐添寶害了我娘?!他約我娘見面假意修好,然後下毒手?忒狠了這小王八!可他自個兒怎麼也躺下了?”
劉伯秀和劉仲勤忙又一左一右按住他。張屏一一掃視三人。
“徐添寶並非害令堂之人。令堂與他被下毒綁架后,他喂令堂喝醋解毒,又背令堂出屋,想再尋解救之法,頭部受傷。”
劉氏頸部和胸前的衣襟有醋液,痕迹乃仰面飲醋從口中流出造成,明顯是被人灌喂的醋汁。
而徐添寶的袖口、後頸、肩部及背後有醋液。是他先蘇醒,砸開了醋罈,給劉氏餵了醋,又背着劉氏出屋,將劉氏安放在台階下,自去馬棚中接尿,然後被馬蹄踢中頭部。
劉家三兄弟又愣住。劉伯秀脫口問:“那是誰害了家母?”
張屏再一一看過他三人,用他自己覺得最溫和的語氣道:“諸位請放心,真兇即將拿到。”
劉氏兄弟毛骨悚然。待張屏、柳桐倚和桂淳轉身,劉仲勤顫手扯住劉主簿,將他拉到牆角。
“老叔,求賜小侄們一句明白話,小張前知縣不會懷疑我們兄弟幾個害了徐添寶吧?”
“侄兒們再禽獸不如,也不能連自己的親娘一起害啊!”
“這個畜生嫌疑侄兒們萬不敢背,求老叔為小侄們伸冤,先給您老磕頭!”
劉主簿頓了一頓,儘力安撫:“沒事,沒事,張大人一貫嚴肅,你們別瞎想。”
張屏走向內院,深深吸了一口三月夜晚的春風。
蘭大人說得對,查案之時,當要顧及人情。希望方才的言語能讓劉家兄弟與徐添寶消除誤解,冰釋前嫌。
這般做了,他的心裏似也多出一份別樣的暖意。
桂淳和柳桐倚各自看了看張屏凝望虛空深沉的臉。
柳桐倚道:“芹墉兄方才說,真兇即將拿到。劉主簿也說,你給了一張名單讓謝縣丞抓人,想必已知道兇手是誰。”
張屏一點頭:“嗯,府尹大人教訓得對,我之前查這個案子犯了極大的錯誤,被案子中牽扯的舊事繞住,不禁在追着故事打轉。”
而其實,查案的大忌,就是太愛聽故事。
“剔除故事和無關的亂線,這個案子本來非常簡單。”
衙役們將名單中的人都帶回了衙門,因謝賦還沒醒,先將這些人分別關在靠近監牢的一排空屋內。
燕修與卓老闆及卓家人一同到了縣衙,還帶回了寶物。
“冒充京兆府公差者只騙走了兩件瓷器,所幸本冊仍在。”
燕修為求安穩,將冊子貼身藏在懷裏,待要取出,張屏道:“可否先審兇手,稍候再看?或能問出兇手下了什麼毒,更快救治劉媽媽與徐添寶。”
柳桐倚贊同,唯桂淳道:“請燕兄先給個保證,稍後帶上我們一起看寶貝。莫要私藏或到時候說已經偷偷呈獻給府尹大人了。”
燕修冷笑:“京兆府做事從來光明磊落,何用偷偷。本就是京兆府所查要案的證物,上呈府尹大人乃天經地義。某些人休要用鬼祟齷蹉之心來揣度。”
桂淳一抬眉,柳桐倚勸解:“當下這時辰,燕兄即便想上呈證物,也出不了縣城。二位、芹墉兄及在下一起審兇手,同進同出,桂捕頭盡可放心。”
桂淳這才罷了:“柳斷丞這麼說,桂某自然放心。”
燕修早瞧見張屏腰上刑部的牌子,此刻又瞄了瞄,但隱忍未言。
四人一同來到關押嫌犯及案件相關人等的屋子外。
賀家只拘來一個賀慶佑,被單獨關在一小間房中,背着手在屋內踱來踱去。
卓家是卓西德、卓夫人和幾個卓府的仆婢一同被帶來,關在賀慶佑隔壁。門窗縫中隱隱漏出卓夫人邊哭邊數落卓西德的聲音。
劉氏、徐添寶兩人被關押小院的屋主李老闆也被提來,亦獨自在一間屋內,呆坐於椅子上,茫然不知所措。
張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從一排屋門前經過,停在關着證人的一間屋外。
桂淳推開門,內里嘈雜言語聲頓止,一群酒樓跑堂客棧夥計齊齊轉目,又亂糟糟各自見禮。張屏的視線定在一人身上:“請隨我出來片刻,有幾句話詢問。”
那人立刻乖巧應喏,步履輕快隨着張屏等人出門。張屏示意他同到這排屋子最末尾一間留待問話的空房內。
柳桐倚在上首落座,燕修桂淳陪坐兩側,張屏待那人進屋,反手關上房門。
那人恭敬地自上首起向四人團團作揖。
“小的增兒給諸位大人請安。不知大人們召喚小的預問何事,凡小的知道的,定全部如實稟告,絕不敢隱瞞。”
燕修眯眼看着他:“你在一壺酒樓做事?”
增兒應道:“是。”
張屏道:“發現菜窖中的屍體后,是你到縣衙來作證。你也是張某詢問的第一個證人。更是你告訴我,死者姓散,你從劉媽媽和徐添寶那裏得知了一些關於散某的事。”
“多謝大人記得小的。”增兒又一揖,“如實回話乃小的之本分。”
張屏面無表情瞧着他的頭頂:“那就請你如實告知,你如何串通散材勒索賀慶佑與卓西德,為什麼突然殺死你的同夥,又怎樣想到對劉媽媽和徐添寶下毒手,拿他們嫁禍頂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