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第三十章

第 30 章 第三十章

縣衙正門大敞,張屏步出門外,與防禦使俞明徹低語數句,隨即同柳桐倚、謝賦先後登入一輛馬車。桂淳、燕修及縣衙的幾房掌書也各自上了之後的車。眾車帶着一隊騎馬的捕快,向著城西方向奔去。

縣衙隔壁,察院的一名小吏透過門縫瞧着街上的陣仗,與身側同僚笑道:“這位張知縣真真是事多親為,轟轟烈烈。場面上比先前的謝知縣強出幾大截了。”

同僚接道:“兩位都是場面人,不過張知縣的場面鋪得更帶款。陶老大人敦厚大儒,學生卻有慧根。”

先說話那小吏道:“尚書大人只是牆上的夫子畫兒,蘭侍郎才是受香火的正神哪。”

那同僚眼角褶皺疊起:“這就難怪了。”

丈餘外的廊下,袁監察執書而立,漠然不語。

約兩刻鐘后,馬車抵達裘真住處所在的小巷巷口。張屏在車內仔細看過最後一頁文書,提筆批複,蓋上官印。文書遞出車外,小衙役接過,飛奔捧與工房掌書鄭聲。鄭聲翻身爬上一匹快馬,急馳往壽念山。

張屏仍待在車中,將另兩本十萬火急的文書先看完批好,方才下了馬車。謝賦暗暗鬆了一口氣,張大人畢竟還是知道輕重緩急的。

吳寒帶着幾個衙役早已候在轎外,此時趕緊迎上,恭敬稟報:“大人,裘真賃的這幾間房是卑職三姑奶家的。卑職敢以性命擔保,卑職家與卑職三姑奶奶家都是咱豐樂的老門老戶,多少輩人住這裏,絕對清清白白乾乾淨凈。大人若有疑惑,請盡查之,卑職立刻將家譜奉上!”

張屏簡潔地說:“眼下不用。”繼續前行。柳桐倚、桂淳與燕修三人都看了看吳寒,吳寒躬身施禮,油然生出一股受寵若驚的欣悅。

小巷頗深,近年經過縣衙主持修繕,巷形筆直,牆壁雪白,瓦片齊整,石板路乾淨光滑。各戶一色深漆黃銅環雙扇門板,一對鼓形小門墩兒。唯獨門上貼的對聯各不相同。

巷子中段左側的一戶門外站着兩名看守的衙役,即是裘真住處。

吳寒又出聲道:“苗掌書猜測大人或會再親來驗看,一直命人嚴加看守。”

張屏微點了點頭,苗泛無奈吳寒這不上道的馬屁,亦開口:“下官見識淺陋,不敢妄揣大人的心意,只是街里坊間,難免有幾個好事兒的人。下官加派人手,也是防着有人偷溜進去翻看。”

謝賦跟隨於旁側,心中深深羞恥——爾等能否莫要在大理寺京兆府和刑部的人面前如斯丟人?

唉,罷,罷。昔日謝某居於知縣位,或吳寒等亦是這般逢迎,某卻渾然無覺。只因其時身在戲中,說不定嘴臉比他們還要可笑,何來資格議論他人哉?

這世間,人人皆是名利場上的碌碌過客罷了!

謝賦將萬千情緒化作一嘆,看向天際流雲,苗泛輕咳一聲:“謝大人,請先入內,卑職隨後。”

謝賦恍然發現張屏與柳桂燕几人已進了院中,自嘲一笑:“竟是走神了。”也自入院。

院中一片狼藉,地磚盡被刨起堆在一旁,裸露的泥土地面上一個個坑洞,都是拿長桿的小鐵釺鑽出來的——探探地下有無密室。彰顯豐樂縣衙眾捕快經歷姥姥廟一案歷練出的覺悟。

張屏沉默掃視院內,桂淳側身瞧向吳寒:“挖成這樣,令三姑奶奶怕要鬱悶了。”

吳寒抱拳:“卑職不敢欺瞞,查這裏的時候,卑職的三姑奶奶是有些想不開,還過來瞧過。卑職就勸說了一下她老人家,曉之以理。她老人家便說,若能查出案子,把這院子拆了都成。”

桂淳讚歎:“好一位深明大義的老人家!”

一旁的衙役忍不住互望一眼,都想起了昨天老太太頓着拐杖指着吳寒的鼻子大罵“你個白眼兒的小兔崽子!”吳寒連連給三姑奶奶作揖討饒的情形。

張屏突然出聲問:“院子裏之前有沒有樹?”

吳寒反應了一下,趕緊答:“稟大人,這院裏沒有樹。多年前有過一棵,被雷劈了。卑職的三姑奶奶覺得不吉利,就把樹挖出來了。之後就沒有了。”

張屏再問:“裘真住進來時有沒有?”

吳寒道:“沒有沒有,那時候樹早就挖了。裘真倒是在院裏釘了兩根桿兒扯繩晾衣裳。卑職等來搜查時,怕下頭藏有什麼密匣,就把桿兒薅出來了。牆根那裏兩個大些的窟窿就是釘竹竿的地方。竹竿小的們也鋸開看了,裏面沒東西。可再呈給大人驗看。”

張屏沒說什麼,緩步走進了屋內。

小院的正屋是標準的一條脊屋子隔做兩間樣式。一間做堂屋,一間做卧房。

屋內的地磚也都被掀開了,桌椅摞在一起,櫃箱大敞。苗泛稟報:“房樑上也盡都搜過。”

燕修擰起眉:“敢問搜查之前,可有繪下屋中原貌?”

吳寒道:“自然!只是難與京兆府的圖繪相較,俺們都是些大老粗,就用粗辦法,大概畫個框,標上柜子在哪凳子在哪就成。”

張屏繼續沉默。桂淳笑一笑:“屋頂搜過沒?先前我們侍郎大人辦過一樁大案,有條線索就壓在屋頂瓦片下面。”

吳寒一臉頓悟:“卑職竟沒有想到,多謝賜教!”竟是一副立刻就要捲袖子上房的架勢。張屏面無表情道:“先不用了。”

吳寒瞧了瞧張屏的臉色,暫到一邊站定。

張屏在屋中緩緩踱步:“擺放瓷片的桌子,是哪張?”

吳寒小心翼翼再看看張屏的臉色,重新抖擻精神指向堂屋上首的大案桌:“稟大人,就是此桌。”

張屏再問:“它之前在什麼位置?”

吳寒道:“就擺在這裏。此物忒狼犺,別的地方不好擱。卑職等搜查之後就把它挪回來了。桌子上下都查過了,沒發現暗格,也沒什麼刻痕。”

柳桐倚道:“擺放於上首桌案,似有尊崇之意。”

張屏也這麼想。他繼續查看傢具,燕修摸了摸窗框與窗欞,回身看吳寒:“你們搜查屋子時,可有擦過窗扇?”

吳寒看看左右衙役:“應是,沒有。”

旁側捕快應道:“沒有。小的們想窗戶里應該沒什麼機關,就沒動窗戶。只是挖廳里地面的時候開窗透過氣。”

燕修捻了捻手指:“上面只有浮灰,窗縫無積塵,這人挺乾淨。”

吳寒佩服地看着燕修:“正是,卑職來搜查時還說,看不出裘真家裏頭還挺乾淨的。平時穿得也瞧不出什麼,此人果然深藏不露。”

張屏抬頭:“你們平時不曾到過他家?”

吳寒愣了一下:“回,回大人話。確實不曾來過。他家裏沒婆娘燒菜,都是在外頭吃酒罷了。”

桂淳一直在四下打量,也回身開口:“其實這房子瞧着挺不錯,看地段也好,外頭那條街挺熱鬧。應不便宜。”

吳寒乾笑一聲:“因是卑職的同僚,適當照顧了一下,比市面上的稍低些。”

桂淳問:“每月得多少?”

吳寒道:“約莫一年五兩銀子。”

桂淳道:“那也還成了。豐樂與九和可是京兆府拔尖兒的縣。京城裏就是在寺院賃兩間廂房,一年也得一二十兩了,而且搶破頭都租不上。更別說這麼齊整一個小院兒。”

吳寒道:“桂捕頭謬讚了。這屋子跟院子是託了衙門的福翻修了的,先前就是兩間小破屋,一直沒人住。這也就不瞞知縣大人與諸位大人了,三姑奶奶她老人家起先是把她與卑職三姑爺爺的壽材擱在這裏的。後來卑職的三姑爺爺駕鶴,停在這院裏頭過。三姑爺爺仙去后,三姑奶奶她老人家想多些錢壓腰,先是想着把這兩間屋賣了。一直沒賣出去。”

原來當地有種說法,白頭到老的夫妻,若有一個人先過世了,過世的那個往往會回頭來找老伴,拉其下去相陪。三年是一個坎兒,過了三年這關,還在世的那位就能繼續長命百歲。

吳寒的三姑奶奶將過世的老伴停靈在這個小院裏,又打算把小院賣掉,就是對付這個說法的一種禳術——

據說鬼魂一般會回到他離開時的那個地方。

讓他找不着,自然就帶不走了。

但這小縣城裏的老戶人家彼此知根知底,都曉得這屋子以前有過什麼,更明白吳寒的三姑奶奶打得什麼算盤。自然誰都不肯來買這兩間房。買了,不就等於把把自己當三姑奶奶的替身送給老頭帶么?

“後來三姑奶奶又打算租,正好裘真要換房,卑職在中間說合了一下。”

裘真說自己在衙門裏當差,沒什麼忌諱。三姑奶奶想借裘真的公門陽剛之氣來鎮鎮屋子,雙方一拍即合。

“最開始估計一年最多一兩銀子,其間有個客商想買這房子,三姑奶奶有些心動,裘真說他也想買,打算先去借借錢。”

張屏目光一聚:“找誰借?”

吳寒抓抓後腦:“稟大人……卑職當真不知道……當時沒細打聽。這街面上也有放貸的……”

張屏嗯了一聲。吳寒繼續道:“然而先前那個買家聽着了租這房的人也想買,還是衙門裏的人,就退了。”

三姑奶奶為了把房子賣出去,當時也想趕裘真搬走,就出錢修補了一下房子,這回打了水漂,就漲了一回租金。

“裘真說他在這個地方住熟了,談了談價,又接着住了。再之後就是衙門統一翻蓋房子。”

張屏問:“翻修的時候裘真也在這裏住?”

吳寒道:“那倒沒有。當時衙門在城北臨時設了安置的住處,屋宅被翻修的人可過去暫住。裘真就在那裏住着。正好因臨時搬去的人多,衙門要派人巡衛,他趁便得了這個差事。在那裏住了兩三個月,分文房錢不用付,還另得了一份薪俸,可把他美壞了!”

吳寒咧了咧嘴,想起當下情形,又忙轉為肅然。

桂淳仍是上下打量房子:“我說這小院兒怎麼如斯精緻,若我有錢,都想買一個這樣的院兒了。”

燕修道:“桂兄忒謙虛了,跟着王侍郎當差,還能沒買個小院的錢?”

桂淳正色:“燕兄這玩笑過了,都一般地領朝廷俸祿,我們每月幾個錢的薪俸,燕兄能不知道?”

燕修道:“貴部屢建奇功,朝廷多有賞賜,京城人人皆知,都羨慕得緊吶。”

桂淳道:“朝廷的恩典,某感恩涕零。我們刑部,自尚書大人、侍郎大人而下,僅秉一個清字與一個正字!桂某雖無能,亦只願肝腦塗地,報謝浩蕩天恩。”

旁邊眾人看他二人杠着,都出聲圓場打岔。

一直未說話的柳桐倚道:“不過這小院瞧着的確不錯,若要買,到底需多少錢?”

桂淳笑道:“估摸着得個一二百兩銀子罷,只是柳斷丞住這裏不合適。”

謝賦心中一震,深深看向柳桐倚。

柳……

莫非……

其餘人都沒反應過來,還以為謝賦聽聞議論修房舊事心緒激蕩,苗泛便道:“衙門先前已顧慮到,房屋翻修后,若有人高價收購,恐怕擾亂民生,因此當時便與各戶訂了契約,縣衙免費修房,但修好的房子五年之內不得買賣。”

柳桐倚贊道:“如此甚好。惠民許多。”

謝賦垂下視線:“然租價還是漲了。”

柳桐倚道:“人人皆有求多之心,物愈好,價愈高。常情爾。”

謝賦澀然一呵。

燕修道:“只是以眼下的價租這麼個院子,每月怕也剩不下多少錢了吧。”

吳寒道:“誰說不是呢。所以卑職的三姑奶奶之前又要漲價。卑職也幫着裘真求她老人家降一降。然她說跟跟這一條巷子的街坊鄰居彼此都認得,她若給了裘真太低的價,被旁人知道了,拿着這個價去租鄰居的房子,鄰居各家得罵她。說來也是道理。卑職說破了嘴皮子,好歹算是幫着壓下了一些。”

燕修若有所思地再看向屋內。

吳寒又補充:“卑職當時是以為,裘真可能是在這裏住得熟了,橫豎他也沒老婆孩子要養,除了吃酒,沒別的可花錢的地方,所以價漲了這麼多他還是接着住。然而案子一出,卑職也想到了,裘真一直要在這兒住,是不是有什麼緣故,方才搜查得格外仔細。”怯怯偷瞥張屏的臉色。

張屏問:“裘真原本就是豐樂縣人士,之前在縣裏沒有家宅?”

吳寒搖頭:“回大人話,他家原先窮,爹娘在世時也是借宿親戚家,因此才會跟着親戚去南邊討生活。”

張屏走到方才看過的一張小桌旁:“這桌上有墨跡,裘真常寫字?”

吳寒滿臉欽佩:“大人真真英明!卑職等是在裘真房裏抄出了字帖紙張和筆墨,還有幾本書。平時當真看不出他竟愛文墨!這些都與其他物事一道送回衙門了,大人可隨時驗看!”

張屏又嗯了一聲,柳桐倚看向屋外:“敢問隔壁住的是……”

吳寒流利答道:“東邊是對老夫婦,自家做糖餅買賣,女兒嫁得遠,兒子做皮貨買賣,常年跑商,不同他老兩口住。”

燕修插話:“記得府尹大人昔年在西南時,曾辦過一件大案,最後兇手就是路邊開茶鋪的老兩口,做雌雄雙煞數十年,不知有多少過路的健壯客商成了攤中的包子餡兒。”

吳寒哈腰:“卑職一定再細細地查!”又繼續稟,“西邊住的是個書生,姓陳,聽說是科舉落榜,覺得京里房貴,就來這邊租房讀書,以備下屆科考。”

張屏呼吸一頓:“他叫陳什麼?”

吳寒抓了抓後腦:“回大人的話,卑職,卑職一時忘記了,好像是兩個字來着……”

柳桐倚溫聲道:“甚巧,我有位朋友,也姓陳,科考後就去雲遊了。敢問這位陳公子可是年歲約二十餘,身量甚高,俊眉杏眼,雙頰有笑靨?”

吳寒回道:“回斷丞大人的話,卑職見的這個書生年紀倒是跟大人說得相近,白白凈凈的,但有些矮胖,眼也不大,卑職沒見他笑過,不知有無酒窩,恐怕不是了。”

張屏垂下視線,走出堂屋。

廚房與廁房也能挖的都被挖開。張屏轉了幾轉,折回衙門。

出小巷時,路邊圍了不少百姓瞧熱鬧,吳寒指着人堆里一個穿褐色長衫探頭探腦的身影道:“大人,這就是那隔壁的陳生了!卑職想起來了,他就叫陳笙!卑職這頭殼裏裝的真是豬腦子!”

張屏的視線在那張陌生的扁方臉上一定,走向人群。

眾百姓一陣沸騰,張屏朝那陳生示意,衙役將其帶到張屏面前。

陳生十分激動:“張大人想是不認得小可了。小可乃邢州試子,先時曾與大人打過照面……啊呀,是柳、柳!柳狀元柳大人?!榮幸之至!榮幸之至!!!小可今日真是燒了高香了!!!”

柳桐倚微微一笑,拱了拱手。

張屏也拱手道:“我想請問陳兄,與裘真為鄰時,覺得此人如何?”

陳笙忙作揖:“張大人切莫如此客氣,小可一介白丁,怎當此禮。小可也才搬來這裏沒幾個月,在城中書館幫忙,賺些貼補,未怎麼與鄰居照面。不曾見裘某有什麼異常,更沒想到他竟然犯了事。”

張屏再問:“有無見過什麼人出入他家中。”

陳笙思索片刻,搖頭:“沒有,成天就見他一個人。除卻早晨雞叫后就起來練拳有些喝哈聲響,其餘時候都挺靜的。有時候巷子裏的老人家出攤收攤,他還幫着推推車拿拿東西,小可還覺得這人是個熱心腸,沒什麼差爺架子。不曾想……唉……”又道,“啊,我知道衙門的案子都常不讓外人知道,我絕不亂打聽哈。才就是人都堵在這兒了,我看有差爺在這裏站着,就也在這裏站了站沒進去。”

張屏微笑了一下:“我知道,多謝。”

陳笙看着他毫無情緒的雙眼,也勉強笑了笑。

柳桐倚含笑再拱手:“多謝陳兄,今日公務在身,不便相敘,來日再請陳兄品茶談詩。”

陳笙咧開嘴:“太客氣了,太客氣了!某何其有幸!那我就先告辭了,你們忙吧!”連連拱手離去。

張屏凝目回望巷中一瞬,轉身登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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