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4-01章 序篇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方興不知自己又沉睡了多久,可一到夢中,腦海中總能浮現出這支《蒹葭》。
這是尹吉甫在秦地採風時改編的西陲民歌,並為它配上了凄美婉轉的曲調。誰都沒有料到,民風彪悍而粗獷的秦地,竟然會有如此情感細膩的佳作。
「在水一方,」方興似乎發不出聲音,只心中默念着,「在水一方……」
或許是失血過多的緣故,他沒能清醒片刻,就又昏昏沉沉,熟睡過去。
睡夢中,他彷彿長上了翅膀,飛回到趙家村。他盤旋於彘林上空,雲朵繚繞在巍峨太岳山的腰肢,杜鵑在耳畔低吟。那是個沒有戰亂的趙家村,眼前是綠草如茵的山坡,還有田田連連的桑林。
「茹兒……」方興在空中大聲喊着,但對方卻聽不見。
那是方興熟悉的村外小溪,茹兒似乎變得更美麗,也長得更高,髮髻綰成少婦模樣。她笑靨如花,在溪邊快樂地嬉水。
方興想飛下去擁抱他的初戀,直到茹兒身邊出現了一位異族青年,他和她手挽着手,舉止親昵。
「不……那人不是我,」方興聲嘶力竭地喊着,「那是個赤狄鬼子,茹兒危險……」
她依舊聽不見。
就在這時,眼前的茹兒瞬間散若煙塵,趙家村也不見了旖旎風光,變成了殘垣斷壁,一片焦土。方武、趙叔、周厲王的面龐從方興眼前劃過,他試圖抓住他們的手臂,但每當肌膚相觸,就化為皚皚白骨。
再後來,鎬京城突然閃現在方興面前。他浮在明堂的半空,看着宮殿內張燈結綵。「這莫非是周天子的婚禮大典?」然而滿殿君臣都是陌生面龐,直到新娘出現——「是召芷,這是在齊國?」
召芷濃妝艷抹,美艷得無以復加,正同齊侯把酒言歡。不對,太保的女兒怎麼能女扮男裝參加婚禮?再定睛一看,齊侯宮殿上赫然擺放着一具棺槨——裏面裝着太保召公虎,他死不瞑目,滿臉哀傷。
突然,殿外鑼鼓齊鳴,是周王靜帶着眾臣前來賀喜。尹吉甫和虢公長父攜手並肩,他們怎會如此交好?卿大夫們在殿上觥籌交錯,渾然沒有覺察召公虎的靈柩就擺在身前……老太保,他難道已經仙逝?不,這不是真的!
噩夢,永無止境的噩夢,一個接着另一個的噩夢。
「滴答,滴答……」
當方興再次醒轉的時候,多少恢復了些許聽覺。
耳邊水流潺潺,自己正躺在某個水濱,或許就是墜崖之地附近的溶洞吧。方興嘗試過翻身,可惜劇烈疼痛讓他動彈不得。
「從高崖跌落水面,或許此生非殘即廢罷,」這個想法縈繞在方興腦海,「上天垂憐,死裏逃生便已是個奇迹,幸好頭腦並未受損……」
我到底昏迷了多久,現在又是什麼時日?
唯一確定的,是自己顯然被人救了。
在方興模糊可見的視野內,他周身遍佈繃帶,包紮得嚴嚴實實。手臂、胸口、腿腳,似乎所有位都佈滿傷口。患處被處理得細緻無比,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方興決心報答這份救命之恩,如果還能活下去的話……
「滴答,滴答……」
水滴聲來自頭頂,洞頂上,美麗的鐘乳石犬牙交錯,如同龍鬚長垂,別有一番意境。
原來這是一個溶洞,他微微扭動脖頸,洞外傳來瀑布之聲,正有規律地拍打着石塊。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耳邊傳來這熟悉的曲調,歌聲夾雜在溪流聲中,若隱若現。這首歌想必流傳甚廣,這裏竟被翻唱成楚語音調——他曾和楚國使團辯論過,南國人說話舌軟,和生硬的華夏腔調大為不同。
這幾日的睡夢中,似乎總有一個模糊纖細的白衣倩影,日復一日給自己換藥、重新包紮。但此刻,他努力看向視野的盡頭,洞口有個正在搗葯的背影,卻是黑衣,歌聲便是出她之口,動聽悠長。
她是誰?
「或許是救命恩人罷?」方興想喊,卻說不出話。
他還沒來得及再往下想,倦意再次如風捲殘雲般襲來……
這次方興沒做噩夢,夢中出現水中出現仙女,一襲白衣,向他款款走來。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又不知過了多久。
方興再次微微張開眼睛,稍許恢復些意識——我在哪?誰救了我?我昏迷了多久?傷勢如何?
「感恩荊山神靈,你終於醒了!」
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傳來,方興覺得很是耳熟。
「是你?」一張俏麗臉龐映入眼帘。
「然也,」她一襲黑色紗衣,更映襯脫俗出眾的樣貌,「方大夫,你昏迷了整整三個月!」
「多謝……」方興依舊虛弱。
「這回你倒沒忘了我!」黑衣女子從腰間拿出一個紅色丹丸,塞到他口中,「還記得它么?趕緊吞下,可養元補血……」
方興記得她:「姑娘是第二次救我性命了……」他多吐了幾個字,便微微喘氣。
「舉手之勞也。」她見對方盯着自己,忸怩地把目光投向別處。
「當初……我還懷疑你是楚人細作……」方興心中羞愧,「你說對了,這一切果真是……是虢公的陰謀……」
「哼,你還說我女巫咧……」她今日穿着端莊,早不見了昔日的妖媚妝容,也不再打扮得花枝招展。篳趣閣
「方興糊塗……還望姑娘恕罪……」方興想微笑,但嘴角似乎也有傷痕,僵硬得很。
「你身受重傷,」黑衣女子心疼道,「姐姐叮囑我盡量不要讓你多說話……」
「姐姐?」
「自然是醫治你的人,」她似乎有些不快,「不提她也罷。」
「這麼說,我的命是那位姑娘救的?」方興心想,或許便是夢中的那位白衣女子吧。
「那倒不是,你是主人救下的,」黑衣女子不以為然,「姐姐是主人請來醫治你的。」
「主人?」方興覺得事情比想像的複雜,「敢問……姑娘的主人是?」
「等方大夫傷好透了,自然能見到主人,您可是貴客,」黑衣女子嘟着嘴,「還有,別叫我‘姑娘",我只是主人的丫頭而已。」
「那姑……那敢問?」
「叫我阿沅就行。」她嫣然一笑。
「剛才那支歌……」方興找了個話題,想緩解溶洞中孤男寡女獨處的尷尬,「你是從哪裏學的?」
「是主人教阿沅的。」
「難不成,汝主乃是秦人?」他疑惑道。
「秦人?才不是咧,」阿沅搖了搖頭,一頭烏髮左右搖曳,「主人可是土生土長的楚人。」
「唔。」這倒頗為奇怪。
「方大夫,我說你不必胡思亂想,」阿沅扶他躺好,「這傷至少還得養一個多月,方可隨意動彈。」
方興眼中黯淡,喃喃道:「還需如此之久?」
「傷筋動骨數百天,好在接下來只需要換藥便可,」她開始拆除他腿部的繃帶,「腿骨已重新接上,看起來痊癒得不錯。」
冰涼的草藥敷在患處,汁液浸入傷口,方興咬牙堅持着,心想:「原來我雙腿也被摔折了……」
「方大夫真勇敢,」她小心翼翼,「阿沅毛手毛腳,弄疼了可多擔待些。」
「阿沅……」方興叫住她。她剛換完葯,正要轉身離去。
「方大夫?」她眼中閃過一絲期待,「是你叫我?」
「不知太傅的部隊如何了?」方興問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
「嗨,你說那個老色鬼……」阿沅吐了吐舌頭,「他損兵折將,又怕你們周天子怪罪,便私下同熊雪議和咯。」
阿沅直接稱呼楚國大將熊雪之名,在中原可與罵人無益,乃是大不敬之事。但楚國化外,似乎沒有這繁文縟節。於方興聽來,倒心情暢快。
「議和?」方興不可思議。
「虢公賠了巨款,」她不以為然,「熊雪怕是沒少要好處,便欣然同意議和。」
「喪權辱國!」方興咒罵著。虢公長父為了這次南征,空耗大周不知多少錢糧。不過,熊雪並非國君,卻如何有權私下同太傅議和?
「虢公嘛,他倒不會空手班師,據說他劫掠了漢水邊幾個蠻人村莊,俘虜千餘名無辜平民,當做戰功,回鎬京領賞去也。」阿沅滿臉鄙夷道。
方興苦笑着:「這倒是他的一貫風格。」
「咳咳……」想到虢公長父,他就覺心中一片翻湧。或許是跌出內傷的緣故,又說了好一陣子話,感到胸肺之間有說不出來的疼痛,竟咳出血來。
「就說你要多休息,少說話。」
阿沅一急之下蹦出句楚語軟言,方興這才想起來,她原非華夏之人,只因在中原生活幾年,說得一口好官話。
「那便……咳咳……有勞阿沅姑娘。」
「叫阿沅就好,在南國可不能亂喊女孩作姑娘。」她見傷員情況略微好轉,盈盈笑道,「我搗葯去,方大夫好好歇息!」
方興點了點頭,緩緩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