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1 章 Chapter.6
我做了一個夢。
雖然我以為自己是會睡不着的,畢竟我已經很久沒能睡過一個好覺了,而且又是在讓我難受的車上,但事實確實是在這短短几十分鐘的車程里,我陷入了短暫的淺眠,然後難得地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一座既陌生又熟悉的日式老宅,天氣似乎很炎熱,身上是夏日特有的那種粘膩感,我站在庭院的迴廊上,廊上的木頭屋檐很高,高得彷彿是一片壓低的天幕。
庭院很大,廊下的池塘很大,和式房間的拉門很大,腳下踩着的木製地板也很大。我好像身處於一座“巨人”居住的屋宅,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巨大又空曠,連眼前的一段迴廊都長得彷彿是一條小型的跑道。
廊上站着一個人。
一個披着羽織、唇角和眉眼都含着笑的年輕男人。
男人很高,彷彿都有廊邊撐着的柱子那麼高,我站在廊上,個頭卻還不到他的腰間,似乎是努力仰起了腦袋,才能看見他臉上的神情。
夢裏的我伸出了雙手,一雙幼小的、稚嫩的小手,跌跌撞撞、踉蹌着撲在了男人的腿上,扯住了他的袖擺,才晃悠悠地停住了還站不太穩的身軀。
“……抱!抱!”
我攥着男人仍帶着絲絲涼意的袖擺,天真無邪地笑起來,努力地仰着腦袋,張張合合的嘴巴里蹦出含糊不清的音節。
男人俯下了身。
他的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微彎的眉眼間像是含着春日初融的雪水,笑意溫柔地伸出了手,
然後動作溫柔,卻一點也不容抵抗地,一根根掰開了我攥住他衣擺的手指。
“去同小妖怪們頑罷。”
他抽回了自己的袖擺,然後輕輕地拍了一下我的背,只留給了年幼的我寥寥一句話,便收回手,回身漫步走向了緣廊的另一頭,背影轉瞬消失在了拐角之後。
天氣很熱,遠遠地能聽見院子外傳來嘈雜的蟬鳴聲,耀眼的日光明晃晃地灑落在庭院裏,讓池塘里的水好像都滾燙了起來,連粼粼的波光都會把人灼傷。
衣服被汗水打濕,被夏日悶熱的風一吹,貼在後背上,又變得有些冷了。
我獃獃地站在空曠的迴廊上,盯着男人背影消失的拐角看了一會兒,手中拽着自己的衣擺晃了晃,然後轉過身,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跑走了。
夢境就在這裏戛然而止。
直到坐在副駕駛上被西格瑪叫醒的時候,我都還有些恍惚,有些分不太清楚這到底是一個夢,還是我又一次夢到了從前的記憶。
如果這是一段曾經的回憶,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那個時候我的個頭還只有安倍的一半高,甚至還會傻兮兮地對他伸出手、想要他能像是別人家的大人抱起自家的孩子一樣,把我像是個孩子似的抱起來,抱在他的懷裏——要知道,哪怕是七歲時剛認識風生的我,都已經不會幹這種傻了吧唧的事情了。
所以不管這到底是夢也好、是一段不知道從哪裏被翻出來的記憶也好,在下車的那兩秒間,我都把它揉吧揉吧,直接塞進了意識的垃圾桶里。
這種沒有意義的事,也沒有什麼好“回首”的。
*******
即使從白瀨的口中已經聽說了“瑪麗·雪萊是位身形嬌小的科學家”,但在實驗室里見到了本尊的瞬間,無論是我還是西格瑪,都被眼前的這副“奇景”狠狠地shock到了。
一頭燦爛的金色長發,穿着研究員的白色大褂,鼻樑上架着的圓框眼鏡幾乎遮住了她的半張臉。
比鏡花還要矮上半個頭的少女——姑且稱之為是“少女”吧——站在實驗室內那塊足有兩個她那麼高的白板前,拿着一支黑色的馬克筆,彷彿是一台人形計算機一般,毫不停歇地噠噠噠噠寫下了密密麻麻的數十行演算公式。
一連串天書般難以理解的符號眨眼就出現在了白板上,擠擠挨挨地堆積在一起,直看得人眼冒金星兩眼發矇,但在她的身後,六七個看起來已經年過花甲的白髮老頭老太太,身上穿着研究員的白外套,像是群在上課的小學生似的排排坐着,眼神灼灼地盯着白板上飛舞的公式,手裏拿着厚厚的本子飛速做着記錄、時不時還要抬手扶一扶鼻樑上下滑的老花鏡。
離開了大學已經兩三年的我,再一次感受到了課堂上被高數和線代支配的恐懼,並且是指數倍爆炸級別增長的恐懼、
明明都已經站在了門口,但我和西格瑪卻連一步都不敢踏進這間充滿了“知識氣場”的實驗室,戰戰兢兢得宛如兩個誤入神仙打架現場的學渣。
……見鬼、白板上寫的這些玩意兒我真的是連一個公式都看不懂。
我的視線微妙地偏移向了實驗室角落裏的一面展示柜上。
不到兩米高的展示櫃裏隨意地擺放着一摞摞勳章和獎盃,上面無一例外地鐫刻着“瑪麗·W·G·雪萊”的名字,在這些勳章里,光是我認得出的,就有起碼六枚是英國軍事科學部門的最高表彰勳章。
在踏入這間坐落在倫敦郊區、看起來只是座民間私人研究所的“雪萊研究所”之前,我是萬萬沒想到,白瀨口中的“瑪麗·雪萊”,竟然是個外表看起來小學剛畢業、但實際上卻拿了一堆學術界重磅獎章的國寶級天才科學家。
……她到底幾歲啊?!
看着實驗室里那個還沒我胸口高的少女,我忍不住地在心裏咋舌。
如果只是長得幼還好,但如果真只是個十歲的小朋友,萬一需要武力脅迫她的話,我的心裏也還是會需要掙扎一下的……起碼掙扎個兩秒吧!
並沒有讓我們多等,很快,屋裏的女孩就結束了在白板上的公式推算。
她丟開了手裏的馬克筆,以及身後那幾位年紀頗大、德高望重的研究員,雙手插在白外衣的口袋裏,腳步輕快地從堆放着各種書籍和實驗記錄的辦公桌間穿過,最後停在了我們的面前。
“【英】久等了!”女孩用一副十分老練成熟的口吻說道,是一種聽起來頗為文雅的口音,但配合著她那稚氣的臉蛋、以及仰起頭才能和我們對話的身高,怎麼看都像是個在模仿大人的小孩。
“【英】聽接待員說你們是來找我的?”
女孩的目光在我和西格瑪的身上梭巡,像是在確認着什麼,圓圓的鏡片后,一雙大大的眼睛明亮得嚇人。
“是的。”西格瑪溫文有禮地接話了,作為一個歐洲人,哪怕是被書頁創造出來的歐洲人,他的英文也比我這個半吊子好了不知道多少,“……如果您就是瑪麗·雪萊博士的話。”
“【英】當然啦、我就是瑪麗·雪萊!你們要找的那個‘瑪麗·雪萊’,在這座研究所里,只有我這麼一個雪萊博士。哼哼……畢竟這裏就是我的研究所嘛。”
雪萊博士的語氣隨意。
“【英】——好了,我的時間可是很寶貴的,比起應付騎士團的那些傢伙們,我還是更樂意呆在實驗室里繼續我的研究……所以廢話就不多說了。”
從口袋裏抽出了手,女孩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看了眼背着個行李包的西格瑪,來回巡視的目光最終還是落在了我戴着口罩的臉上。
“你們兩個、”
再次開口時,她口中吐出的話語切換成了流利的日語。
“哪一個才是被通緝的那個「月見山凜一」?”
她這麼問道,眼神直直地盯着我遮住了大半張的臉。
我沒有開口回答她的問題,只面無表情地與她對視。
“……唔姆、”
彷彿從我的眼神中讀懂了什麼,雪萊博士吐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語氣詞。
她左右轉動腦袋,饒有興緻地左看看我、右看看我,彷彿要透過我臉上的口罩把我看出朵花來似的,良久,才用十分客觀的語氣,做出了一個聽起來相當失禮的評價:
“就是你嗎?你看起來比我預想的要更加‘普通’一點。”
這話實在是讓人很難接,我憋不出什麼話來,只能幹巴巴地回道:“……那還真是非常抱歉。”
“沒關係。”女孩十分寬容大度地搖了搖頭,“普通往往代表着‘普遍性’和‘適配性’,在實驗中這可是好事呢。更何況,你是不是真的就和看起來一樣的‘普通’,那可不一定。”
我不知該把這話歸類為是一句“安慰”、還是一句“誇獎”,只好假裝沒聽見,嘗試把話題扯向正軌。
“你已經知道我們是誰了?”
“當然啰。”雪萊博士毫不在意地說道,“從你們進入英國的海關開始,我就已經知道你們的身份了,畢竟海關使用的最新型人臉檢測系統就是我製作的。……不過你們也不必擔心什麼,我只是偶爾會給政府提供些新型的研究成果而已,別的事情,例如說抓捕通緝犯什麼的,那可就和我沒關係了。——所以呢?你們來找我是為了什麼?”
“我們是來找人的。”我打量着她的神情,沒看出她有撒謊的跡象,似乎她確實就是這麼一個“我行我素”的人,倒也很符合她這天才少女的人設,“一個……呃、最近在負責道爾爵士安保的保鏢?”
我開口問話了,才突然意識到白瀨竟然沒把這位“保鏢”的名字告訴我們。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睡眠不足人有點傻,我之前竟然也沒注意到這一點。
好在雪萊博士似乎知道我說的是誰。
“你指的是亞當吧。”她瞭然地答道,“親王的下一場巡迴演講要等一周后,亞當大概今晚就會回研究所一趟,我正好要順便幫他升級一下系統。……你們想要找他嗎?亞當的系統守則里有保密條例,如果你們是想要從他那裏得到什麼情報的話,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系統守則……』
『是指組織的什麼規定嗎?』
這個奇怪的詞語讓我微微蹙起了眉,但皺起的眉頭很快也就鬆開了。
雖然還搞不太明白這個“亞當”和眼前的瑪麗·雪萊是什麼關係,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什麼身份,但這些事都不重要。
協商不成的話大不了就拷問,拷問也問不出來的話,大不了就動用西格瑪的異能,只要見到了人,總歸是會有辦法撬開他的嘴的。
我在腦中這麼盤算着,但面前的女孩卻彷彿看穿了我的想法。
“撬不開的哦。”
雪萊博士突然開口,打斷了我的思緒。
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我下意識地抬起眼,就對上了她那雙過分明亮的眼睛。
心下微微一怔,我的心裏不知為何緩緩升起了一種不太妙的預感,還沒來得及細想,女孩已經繼續道:
“除了權限者以外,沒有人可以從亞當的口中撬出情報,不管是威逼還是利誘,那都是完全沒有用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因為亞當他根本就不是人類。”
看起來尚且年幼的女孩仍然維持着抱着雙臂的姿勢站在那裏,但圍繞在她周身的氛圍微妙地改變了,她微微抬起了下頜,圓框眼鏡后的目光清明無比,脊背挺直、臉上的微笑弧度很淺,但卻帶着一種無與倫比的自信。
“容我介紹,你們要找的這位保鏢先生,正是我的最高傑作。”
“這個世界上第一台、也是最強的人形自律高速計算機——亞當·弗蘭肯斯坦。”
我:“……”
——天降噩耗,不外如是。
這個突如其來的情報直接就把我給劈麻了。
難怪白瀨那小子說什麼“能不能撬出情報就看你們自己的本事”——這“亞當”他丫的就是個機械人!
我動作僵硬地轉過了頭,看向西格瑪,低聲問道:“你的異能……”
對上我飽含期待的眼神,西格瑪也麻了。
他立馬搖頭,像是撥浪鼓成精,充分地用動作表達出了自己的異能對機械人無效的意思。
看着我們的這副反應,雪萊博士得意地“哼哼”笑了起來。
“所有情報在任務中只有相關權限者才能得知,而在任務結束后,情報就會被凍結起來,永久封鎖,必要時連搜查官本機一起銷毀——從誕生之初,亞當的程序里就被加入了這樣的指令。所以作為‘不相干者’,你們是不可能從亞當的資料庫里得到相關的情報數據的。”
她好心地附上了一段說明。根本不用再細問,作為隨行的安保人員,在亞當的資料庫里,作為保衛對象的柯南·道爾的住所,絕對是這次任務中保密等級最高的幾條情報之一。
簡直就是出師不利,我甚至當場就已經開始考慮放棄亞當這條路,改找其他方法弄到有關鐘塔侍從的情報了,比如說綁架眼前的這個國寶級天才科學家或許就是個不錯的辦法。
連智能仿生機械人這種東西都能搞出來,不管在哪個國家,瑪麗·雪萊都絕對是個重量級的人物,如果是為了救她,沒準鐘塔侍從里最強的那幾位就會出手。
雖然這主意看起來相當不錯,但理智還是讓我按住了自己蠢蠢欲動的手。
經驗告訴我,像是這種技術型天才,手頭大多都會有些威力駭人的自保武器,萬一這座研究所底下埋着點什麼微型核反應堆,眼下這種局面,我可不太敢拿命去賭,萬一試試就逝世了那豈不是完蛋。
——當真是“舉步維艱”。
此刻的我只覺得頭疼。
我無聲地輕嘆了口氣,戴着的口罩因為吐息而微微鼓脹,戴着的眼鏡蒙上了層薄薄的白霧,又很快消散。
雪萊博士始終仰着腦袋,眼也不眨地盯着我的臉,也不知道我這張被口罩、眼鏡和長發遮了個七七八八的臉有什麼好看的,從見到我們開始,她就盯着我的臉打量個不停。
我已經想要帶着西格瑪走人了,但就在這時,雪萊博士又開口了。
“——所以我們來做個交易怎麼樣?”
雙臂環抱在胸前,女孩湛藍的眼眸里閃動着某種讓人難以捉摸的精光。
“……什麼?”我的眼皮一跳。
“我是亞當的創造者,雖然說亞當被投入使用后,他的權限也一併被移交給政府了,但是我很討厭政府的那些傢伙們。那些人總是這樣,輕視——甚至可以說是‘蔑視’科學了!明明是十分寶貴的研究資料,卻因為可能會涉及到國家的機密情報,就把亞當每次任務的數據都銷毀了。不過是區區國家安全而已,竟然要讓科學研究為了這種東西讓步——這些暴殄天物的傢伙們!”
雪萊博士說著說著,語氣逐漸忿然起來,聽起來簡直滿腹怨念。
“沒辦法、為了保存這些珍貴的試驗數據,我就只好又在亞當的系統里留了‘後門’——也就是說,不管亞當的系統怎麼升級、條例怎麼修改,我也依然是他的最高權限人。這樣的話,亞當每次任務中的數據,就都可以通過我私下給亞當裝載的‘可分離記憶體’程序保存下來了。哪怕是政府也沒有存檔的情報,我也依然能找到備份。”
她理直氣壯地說出了某些顯而易見違背了職業操守的話,一臉理所當然的模樣彷彿錯全在政府,是政府不識大體地“阻撓”了她偉大的科學研究。
“也就是說——你要幫我直接從亞當的系統里讀取出我想要的數據?”我挑眉。
“沒錯、就是這個意思。”雪萊博士頷首,“只要你同意和我的交易。”
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債多不壓身,欠錢的都是大爺,如今的我可謂是除了一條半死不活的命以外什麼都沒有,還倒欠着中也一筆債,這種時候誰要和我做交易,能賺到五日元我都算她牛×。
因此我毫無負擔地問道:“你想要什麼?”
雪萊博士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問道:“你知道亞當的全名——亞當·弗蘭肯斯坦中的「弗蘭肯斯坦」、是什麼意思嗎?”
弗蘭肯斯坦。
這個詞聽起來隱約有些耳熟,似乎是在什麼電影或者小說里見過,我絞盡腦汁地回想了半天,才終於從腦海深處的不知道什麼地方,翻出了點模糊的概念。
“就是那個……七零八落地拼起來的……呃、科學怪人?……還是科學家來着?”
我記不太清楚“弗蘭肯斯坦”是那個怪物還是那個科學家的名字了,也完全不記得那到底是個什麼故事,能想起來的只有“一個科學家把幾塊人體拼接起來,組合了一個人形的怪物,然後這個怪物活了”——這麼些破碎的印象。
雪萊博士露出了驚奇的表情,像是很意外我竟然會知道這個故事似的,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沒錯,弗蘭肯斯坦就是那個創造了‘怪人’的科學家。他用不同的屍塊——或者說是‘基因技術’,創造了那個無名的「怪物」,又在某個雨夜,機緣巧合之下,閃電擊中了「怪物」,「怪物」擁有了生命,變成了活着的「人」。”
“世界上最初的人類名為「亞當」,因此我賦予了亞當這個名字;而亞當是人造之人,所以我就又賦予了他「弗蘭肯斯坦」這個姓氏。”
雪萊博士解釋了「亞當·弗蘭肯斯坦」這個名字的含義,但我還是沒明白她想要說的是什麼:“……所以?”
“亞當是人造之人。”雪萊博士重複了一遍這句話,“但他並不是真正的「人造之‘人’」,而是一個「仿生機械人」。”
我頓時心有所感。
“——你想要創造出真正的「人造人」?”
“沒錯、就是這樣。”雪萊博士坦然地承認了自己的想法。
在聽到她承認的瞬間,我的眼神險些就要下意識地瞟向西格瑪。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真正的「人造人」的話,這一存在除了被書頁創造出的西格瑪以外,絕對別無他選。
但理智還是及時地剋制住了我的動作。
讓人知道西格瑪的“來源”,這絕非是件好事。
“所以這和你想要做的交易又有什麼關係?”我問她。
“弗蘭肯斯坦製造出的那個「怪物」,是用不同的屍體拼接起來的,而在一道閃電喚醒了「它」之後,「怪物」的身軀也因為這道閃電而龜裂,軀體上佈滿了千溝萬壑。”
雪萊博士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臉,那明亮的眼神彷彿要穿透口罩,直接看到我掩藏在層層遮掩下那佈滿疤痕的臉。
“——就像是你一樣。”
我陷入了短暫的幾秒迷茫。
沒錯,我的身上是有着像是「怪物」一樣的裂紋,但是除此之外,我和「怪物」哪有什麼共同點。
我又不是屍塊拼起來的人,也不是誰創造出來的,更沒有被閃電劈過——倒不如說,怪物是被閃電劈了后,在誕生的同時身上遍佈了裂紋,可我卻是在被書頁抹除了存在後,在消失的同時,身上遍佈了裂紋。
這不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情形嗎?
但是、
就在我開口想要說點什麼的前一刻,
我忽然意識到了點什麼。
我是被「書頁」抹除了存在,同時身上遍佈了被抽走「命運之線」后留下的傷痕沒錯,但是在其他的人眼中,事情似乎卻應該是「截然相反」的。
對於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而言,我就像是當初西格瑪剛剛誕生時一樣,是一個沒有過去、憑空“出現”的人。
——但是為什麼她會出現這樣的想法?
對於雪萊博士而言,我和西格瑪不過只是兩個通緝犯而已,一個醉心於科學研究的人會沒有緣由地關注兩個通緝犯嗎?就像是她自己說的那樣,抓捕通緝犯這種事和她可沒關係,但是她卻連我和西格瑪入境的消息都頗為清楚。
“我可沒有被雷劈過。”我垂下了眼眸,語調平緩。
“那只是一種‘代稱’而已,因為閃電當中蘊含著超強的能量。”雪萊博士晃着腦袋,意味深長地說道,“不是閃電,也會是些別的什麼東西——蘊含著比閃電還要強大無數倍的能量的某件東西。”
——比如說「書頁」。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我再一次問她,心中已經浮現出了某些猜想。
雪萊博士微笑着注視着我。
“【英】成為我的實驗品吧,月見山凜一。”
“【英】只要有你自身的存在,加上我天才的頭腦和‘無論怎樣的設計都一定能夠成功將其實現’的異能,你難道不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誕生於這個世界的嗎?”
少女的口中吐出文雅的語調,不急不緩的語速讓我能夠清晰地理解她所要傳達的語義。分明只是堪堪到我胸口的身量,她卻宛如踏在了科學巨人的肩膀上一般,藍色的眼眸中投射出的是俯瞰着整個世界般的遼遠目光。
我的指尖動了動,還未能抬起手,就感受到了袖擺被人抓住的力量。
站在身側的西格瑪緊緊地攥住了我的衣袖,像是想要阻止我做出些什麼舉動,但我還是抬起了手臂,手腕翻轉間,就已經從他的手中抽出了自己袖擺,不動聲色地輕輕將他擋到了身後。
我對着雪萊博士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暗色的細密疤痕縱橫交錯,從衣袖下露出的手腕間延伸而出,蔓延到冰涼蒼白的指尖。
“交易達成。”
“在我的目標達成之後,這副身體任你實驗。”
只要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屍骨無存的話。
女孩的嘴角露出了一個滿意的弧度,握住了我的手,頗為正式地晃了晃,“【英】合作愉快。”
看着眼前這個被誇張的圓眼鏡遮住了半張臉的女孩,科學的嚴謹氣息和孩童的稚氣毫無違和地混淆在這張年輕的臉上,這個天才的少女科學家或許確實才能驚人,憑一己之力就能推動一個國家的科研進步,但同樣不容置疑的另一個事實卻是——
她、依、然、涉、世、未、深。
真正的「人造之人」此刻就站在我的身後,但她卻將這個稱呼錯誤地冠在了我的身上,我可不認為這是什麼“誤會”或是“巧合”。
是有人藉助了這一“半真半假”的情報,混淆了她的視線,讓這個一心專註於科研的天才少女為了她的研究,心甘情願地成為了我的“幫手”。
——那個人是誰?
我在腦中迅速過了一遍自己認識的人,卻並沒有從中找出個可能的人選,本來和我熟識的人就不算多,在「月見山凜一」的存在被抹除之後,有可能幫我的人就更是屈指可數了,但饒是如此,我也想不到會是誰設計騙了瑪麗·雪萊。
說的離譜點,如今同時滿足“知道我是誰”、“可能知道我和書頁的關係”、“能猜測到我會和雪萊碰面”這幾個條件的人里,我想了一圈,除了西格瑪以外,似乎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個男人了。但顯而易見,這貨如今是搞死我都來不及,怎麼可能設計給我送個幫手來。
“——好了、”
收回手的雪萊博士忽然一個拍手,然後笑容滿面地將雙手插回了白外衣的兜里。
“既然合作已經達成了,那就跟我來吧。”她轉過了身,走到了我和西格瑪的前頭,示意我們跟上她的腳步。
“去哪?”面對她這突然的轉變,我下意識地綳起了一瞬的警戒心。
雪萊博士偏了偏腦袋,“難道你就不奇怪,我是怎麼知道有關你的資料的嗎?”
我沉默了,與此同時,心情突然變得微妙了起來。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該不會說……
“哼、哼、哼!”女孩略有些得意地笑了兩聲,晃着腦袋,用那略顯稚嫩的嗓音,說出了我預想中的話:“自然是有人特意來告訴我的。”
“……你和對方也做了交易?”
“差不多——不過和別人的交易是和別人的交易,和你的交易是和你的交易,二者當然是不能混為一談的。但是放心吧、雖然說如你所見的這樣,我是個本性惡劣的少女,不過和你約定好的事,我還是會好好達成的!”
雪萊博士昂着腦袋,信誓旦旦地對我說道,似乎對自己這種“兩頭吃”的做法十分的理直氣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換做是旁人怕是少不得要被她給氣個夠嗆。
但是我的心裏連半點惱怒都沒有,甚至升起了某種微妙的憐愛之情。
『——傻孩子,你被人家給騙了啊!』
跟在女孩的身後,我們朝着會客室的方向走去,路上我朝西格瑪做了個禁聲的手勢,示意他之後盡量不要開口。雪萊博士被不知名的人給騙了是一回事,我得捂好西格瑪的身份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之後這個謊言被戳穿,也不能讓雪萊博士注意到西格瑪的異常。
在乘坐電梯下到了二樓之後,雪萊博士帶着我們停在了走廊盡頭的房門前。
“就是這裏了,請進吧。”
她站在門邊,一手插在兜里,另一隻手從口袋裏伸出,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一副成熟的大人的客套姿態。
我在口罩里呼出了一口氣,感受到鼓起的口罩因為呼吸再次貼回了面頰,才抬起了手,握住了面前的門把。
也不知道這個缺大德騙小孩的人……或者說是這個設下騙局幫了我的人會是誰。
我的內心深處滋生出了一種難以言明的情緒,只有十分微小的些許,就像是海底深處偶爾湧現出的一簇泡沫,只要有一隻浮游生物經過,就能讓它破碎得留不下一絲痕迹。
我想那肯定不是高興,因為我並不覺得自己的肩頭有因為得知這一消息而變得輕鬆了多少,但顯然也並不會是排斥,畢竟我還是跟着雪萊博士走到了這扇門前,而非是帶着西格瑪掉頭就走。
我只是想要知道,門內的人會是誰。
也或許誰也不是。
只不過是個另有所圖的陌生人。
抱着這樣的念頭,我轉動了手中的門把。
房門在我們的眼前打開,屋內的人影映入了我的眼帘。
“……”
我默默地重新關上了眼前的房門,並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
——他媽的有沒有人能告訴我為什麼太宰治會在這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