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1 章 萬咒皆終31
山,只剩下黑色輪廓的山。
那抹光亮持續了很久,遠遠望去,宛若一柄金色利劍插入山巔。
太陽曝晒,過於炙熱灼眼時,遠方就什麼也瞧不清。
誰也沒想過內庭也會有如此潮濕的一天,潮濕到水汽蒸騰時,平地起霧,如一頭巨蜃盤踞,將亭台樓閣納入懷中。
不,那不是霧,它比霧更濃重,它比霧更輕薄,那分明是低垂的雲。
水份,讓生物存活,水份,讓生物腐爛。
一行人跨過蜿蜒綿亘的溪流,踩着柔軟的地蘚避開水窪,僅一夜之間,此地竟判若兩個時空。
神山的雪林塌陷,幾乎覆蓋整個內庭,高聳的樹木如黑色劍羽,牢牢抓住地皮。
雪已經完全融化,空氣中瀰漫著絨毛細雨,霧氣凝結在樹葉上,滑下豆大的水滴,雖不至於瞬間變成落湯雞,但外面轉一圈歸來,還是不由得渾身濕潤,而那冷意,就浸入骨頭裏。
“為什麼非要在這兒?”白袍金斑的掌權者不滿地壓低了兜帽,輕巧地踩上虯勁樹根,避開樹葉縫隙滴下的雨水,“又潮又臟,到處都是難聞的腐朽味道。”
他站定了,不少金色靈蝶繞着他飛舞、停留,吸走沾在衣袍上的水分,提供些許溫暖。
面前青灰色的巨門緩緩向兩邊打開,身穿黑紗的接待人士輕輕鞠躬,“風角大人。”
“借光?!”
人未到,聲先至,風角眉頭一皺,越過前方帶領人,直接邁進巨大樹屋,環視一周,坐着的都是熟人。
“這……可不是鬧着玩的,”外庭的鳥占捏着鬍子,思忖片刻,“從未來盜取火種需要龐大的能量場作為支撐,我們現在還沒有那個實力。”
“別說是現在,就是再發展個千億年也難說。”風角掀起衣袍坐下,雙手叩在腹部,他嘖一聲,有些不耐煩地抱怨,“就這會議,這麼開,能有結果嗎?”
“既然發光體平安降臨,那就說明有因素在推動着,兜兜轉轉,結果都已經展現給我們看了。”鳥占求穩,那慢吞吞的性子惹人着急,“就算我們什麼都不做,他也會降臨。”
“玩兒呢?你躺屋子裏試試,看看方舟會不會自己組裝起來?”
風角閉着眼假寐,聽那些人繼續說,“現在無非就兩個結果,要麼什麼也不做,我們就此消失,要麼,就老老實實從此刻開始規劃,不讓那發光體出絲毫差錯。”
他當然是偏向後者的,畢竟樓羅伽說過,那位發光體將誕生在高庭,單憑這一點,他高庭就必然屹立不倒。m.
樓羅伽端坐在長桌盡頭,他垂眸望着手指上爬來爬去的昆蟲,指尖時不時動一下,那蟲子就一閃一閃地泛出瑩綠來。
這是他從雪林樹榦中發現的一種生物,先前未曾見過。
霜雪溶化后,它就從樹榦中爬出來,那一瞬,彷彿抽取了樹木的所有生命力,連帶着遮天翠綠也凋敝,好好的一顆茂盛樹木,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枯,只剩下高聳的樹榦,站在那裏,卻比內庭僅剩的曜石還要堅硬。
坐在角落的人微微抬頭,手中握着根蛇形權杖,泛着幽深的金屬色澤,他形影消瘦,嗓音尖啞,說起話來像一根螺絲刀刮過玻璃,“其實,這樣看來,倒不是它拯救了我們,是我們自己拯救了自己。”
此話一落,寂靜無聲。
風角眉角一挑,難得沒有擺臉色,“返魂香呢?他怎麼說?”
返魂香是前任雲祲的名諱,既然人已經坍縮,雲祲之名便再不是他的了。
雷站在一邊,等這些人都沒什麼說的了,這才翻開那捲泛黃的紙張,“前代雲祲大人的手稿中明確地指出過,那突兀出現在空中、拯救庭院的極大發光體確實來自未來,並且是專門為了此刻而培養出來的。”
樓羅伽端詳着那隻昆蟲,聲音很低,如同囈語,“若過去不再是過去,未來也絕不會是未來,我們都將不復存在。”
生,或者死,這其實很好選擇不是嗎?
眾人散去,樓羅伽獨自坐了好一會兒,霧氣漸濃時,有一人去而復返。
“兜兜轉轉,最後還是要藉助神殿的力量。”他斜靠在樹木粗糙的邊緣,手杖拄地,鞋子邊沒有絲毫泥濘,只一點尖細的草葉子沾在腳尖,泛着些微枯黃。
“要是神殿插手,你從深淵組織起來的點燈人怎麼辦?這麼些年在暗地裏偷偷行動,一旦被公開,那可就成了一步廢棋,”有鱗目仰着頭看雨簾,嘆了口氣,“費了多大勁兒才張羅起來的勢力,還沒見收益,就要因為你這一句話被搬上枱面,拱手讓人了。”
樓羅伽卻沒有丁點兒惋惜,好似那只是他隨手捏出來的泥娃娃,不算珍貴,“若不上繳,就算十人眾、單脊眾都毫無察覺,但神殿影商人早晚會發現他們的蹤跡,逃不掉的。”
他的目光不知落在哪裏,“而且神殿需要新的血液來做這件事,點燈人來自深淵,他們在庭院沒有絲毫裙帶關係,身家清白,沒有靠山,不會對神殿有任何威脅,往後他們自己搭建骨骼,點燈人於我就不過是一個名字罷了。”
有鱗目聞言沉吟一瞬,“照你這麼說,點燈人可能會脫離先前的三大勢力,成為庭院共有的組織?”
這意味着什麼?某種程度上來說,點燈人不會像十人眾、單脊眾、影商人那樣對某一個領域態度曖昧,為了保證借光計劃的順利實施,他們有很大可能會獨立於庭院之外,聽從神殿號令,卻又不完全聽從神殿號令。
他們甚至不會有唯一的領袖,他們的行動會由長桌會議集體表決下發,一切為了燈塔。
“那就需要站隊,雲之上的勢力會徹底重新洗牌,你可真是……搞了個不得了的東西出來。”想及此,有鱗目不由得眯了眼,“如今我站在你這一邊,可就算次次站在你身後,我們也難以將一切都把在手中,要讓點燈人聽你號令,得有壓倒性的優勢才行。”
“怎麼?剛殺了孤虛,如今就想動風角和鳥占?”
樓羅伽早便看出了有鱗目的目的,可他不見喜怒,對有鱗目的野心也不置可否,似乎刺殺占卜師,選個人篡位只是一件平常事,做慣了。
“這麼謹慎?”被正中紅心,有鱗目也不惱,他嘴角彎起,噙着一個假笑,“你當初放出困在地底的蝶鯨,讓它發狂殺掉返魂香時可沒有絲毫猶豫——還有孤虛,那可是個暴脾氣。”
說到底,誰當領主對這個人來說不過是個名頭罷了,有鱗目走過來按着桌子,“實力不夠尚且殺伐果斷,如今足夠強大了,怎麼還猶豫不決起來?”
“還不到時候。”這話意思明白得很,總有一天會動他們的,樓羅伽道,“我需要他們。”
有鱗目挑眉,背靠桌子坐下來,目光穿透外面細密的雨簾,那裏沒有一個人靠近,“未來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誰能捉摸得透?”
他一遍遍摸着權杖上的紅色星石,那是孤虛的心石,人死了之後被有鱗目親自剖出來的,很好用,嵌在權杖上時,就算不是它的主人,也依然可以發動孤虛術法,是把無主好刀,不管誰拿來都能用。
能打通時空的陣法,還是一個可以傳送那樣巨大發光體的陣法,不考慮別的,單說最簡單的陣法鐫刻地,那樣廣的範圍要在哪裏找到,就不是個小工程。
會議開得很頻繁,也讓人失去耐心,逐漸暴躁。
如何鐫刻,用什麼方法才能永久留存,如何蒙蔽星子,用什麼方法才能讓所有人接受這個計劃,如何籌集能量,用什麼方法才能啟動陣法……太多了,每一個都是難以解決的問題。
但樓羅伽似乎並不擔憂,他總在會議的最後發表意見,等所有人都探討過、罵過了,才提出一個可行的方法,似乎就是為了讓那些已經精疲力盡的人無法思考,順坡答應。
他把所有可能出現的問題都考慮了一個遍,決心之強,甚至讓旁觀的有鱗目莫名地感到恐懼。
樓羅伽說,大地不夠寬闊,那就把陣法放在天上。
無需動用龐大的動靜,他們只需要在啟動陣法的能量石上鐫刻修改陣法,讓魔法氣息隨之流動便好。
神殿會在每一個星子的心石中植入標記,包括能夠活動的一切生物,每天從他們身上奪取一點星光,任何活物走過的空間都將匯聚能量到上空,擴散、留下魔法氣息。
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畫下陣法,每一個將要誕生的人都會在未來的日子裏加固陣法,補充能量,陣法的具體紋路只有占卜師與點燈人知曉。
沒有絲毫懸念,神殿對這個提議萬分滿意。
再一次會議結束后,已經基本恢復的有鱗目領了樓羅伽的命令,轉着手中權杖,問出了困擾已久的問題。
“其實……”他回過頭來,“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麼要選我?比我強的人那麼多,比我適合深淵的也多如牛毛,你為什麼非要救了我,和我合作?”
樓羅伽愈發成熟,他像一棵長成的巨樹,卻並不溫柔,退去幼態的身姿斧削刀刻,透着鋒利冷光,長滿毒刺。
他的目光落在有鱗目握着權杖的手背上,那裏還殘留着幾片灰白,是被奪走星光后,身體破敗腐化的後遺症,總有幾片印記頑固地紮根,就算他重新存活也無法消除,深到骨骼里。
“因為日立。”
因為日立擁有那種他怎麼看不懂的、無限接近於那人的情緒,他們在同一天消失,所以想着,若是把有鱗目留在身邊,或許能學個七八分像,這樣,是不是就能做出正確的反應。
有鱗目呆立在那裏,他許久都不曾聽到這個女孩的名字,久到他以為已經忘記了,可如今樓羅伽輕飄飄地重新提起時,他的心石竟抑制不住地碎裂開來。
好難受……就像有黑暗的種子正從裏面往外鑽,要從說謊的口中長出來,從盛滿詭計的腦中長出來,根撐破那顆虛偽的心。
日立?他在提醒我?他知道了什麼?有鱗目垂下的眸光冷凝,攥放在口袋裏的手摸到紙片,算計的心情卻暫時停歇了。
此刻,他還沒有資格跟樓羅伽談條件,孤虛的星石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熄滅,他需要更加穩定強大的能量。
哪怕他掛着孤虛的名號,卻依然改變不了他無法凝聚星光的事實,他連吞噬都無法做到,他就像一個需要電池的玩偶,什麼時候被摳了電池,就會徹底癱瘓,腐爛。
可他要活,不僅要活過明天,還要帶着日立的份一起活過後天、大後天……
“對了,”有鱗目若無其事地抬起頭笑,彷彿剛才那個話題已經結束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占卜紙,上面的紋路流光溢彩,雙指夾着按在桌上,“你的東西掉了。”
“還有,那個星斗這些天來心不在焉,傳了不少錯誤信息,我聽說高庭建造了一個新城,花了不少力氣,青石做的。
據說每個方位都有萬象星軌騰空旋轉,那種球狀星軌可是技術活,貴得很,轉起來的咯吱聲響混在風裏,連我的深淵都要聽到了,早就知道風角對‘引燈計劃’很是上心,若沒想認真到這種程度。”
“那座新城,不會是為了那位發光體建造的吧?”他意味不明地輕笑,施施然跨過門檻走進雨幕,只有笑聲回蕩。
樓羅伽終於抬眼,桌面上的紙張顫動着,被冷風吹掀下桌,他手指微動,綠色的熒光憑空聚起,紙條瞬間像見了磁鐵的金屬,咻地挺直身板兒,貼上那根寡白的指尖。
紙上的墨跡還算清晰,水珠晃動間,墨水的白色細閃便跟着流轉,像淌動的銀河。
一念貪慾起,百萬障門開。
樓羅伽拇指摩蹉過那兩個字,突然手掌攥起,那兩個字連同紙張被他捏在手裏,只這樣緊攥着,就彷彿把這名字的主人也握在了方寸之間,無法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