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水月寺
次日一大早,阿賢被尿憋醒,跑到後山牆根舒舒服服撒了一大泡尿。他一邊撒尿一邊想,昨晚好似做了個夢,夢裏紅豆那小丫頭找回來了,寺里還來了幾個陌生人,今早一醒來他們都不見了。
他提上褲子趿拉着鞋子走進後院的灶房,看見蘭若在煮粥。
不知為何,他看到蘭若在寺里,心裏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似的。
「紅豆找着了?」他又確認了一遍。
「是啊,」蘭若眼角帶着倦意,用木勺攪了攪粥,取了碗擺在食籃中,一一盛滿,「阿賢,你幫我端過去。」
阿賢在褲子上摸了把手,拎起食籃,用頭點着灶房角落放着的半筐藕,說道:「這是東巷郭阿婆送來的,她不敢進寺里,已經走了。她說請你給她死去的丈夫多念念經。」
「曉得了。」蘭若應道。
阿賢站着不走,盯着他腳上那雙草鞋,道:「你這鞋都磨爛了,腳上都是水泡。」.
蘭若低頭掃了眼雙腳,下意識地蜷了蜷腳趾,「草鞋穿着輕便,磨出繭子就好了,我還有幾雙新的。」
「馬上就入秋了……」
「阿賢,粥要涼了。」蘭若敦促道。
阿賢將粥送入兩側偏殿。寺中屍染病人安置在兩側偏殿中,約莫有十餘人,都是些老人和重患。起初附近村鎮畏懼屍染,將重病將死之人遺棄在山野中,被蘭若一一背回寺中照料,後來附近百姓知曉了,家裏有照料不了的屍染病人,乾脆就直接拉到水月寺門前。
屍染病人畏光,殿中只點了油燈,光線昏暗。殿內鋪了七八床被褥,上面躺着斷續□□或陷入昏睡的病人。一個臉上一大塊屍染斑的少年走上前,和阿賢一起給病人們送粥。
須臾蘭若也走入,應是剛從東殿女病人那邊看望過,掩上門,跪坐在正給一名老者喂飯的少年身邊,接過了粥碗,道:「阿越,我來吧,你去躺下歇一歇。」
少年抬起頭,下意識地用手擋住面頰上一大片潰爛的屍染斑,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彎起:「住持,我沒事,我覺得今天好多了。」蘭若慈愛的摸了摸他的頭。
一旁雙手潰爛的中年漢子聽到了,坐起身道:「住持來了,住持歇歇吧,我來給陳老爺子喂粥。」
「何施主,你也快休息吧。」蘭若溫言道。寺里病人多是被拋棄的老弱婦孺,唯有這名漢子是自己上山求醫的,眾人都叫他何三郎。雖然他總是想幫忙做事,但因為爛瘡在手上,也無法做什麼。
榻上的老者臉上爛得厲害,嘴唇爛掉***着殘缺的黃牙,見了他,喉中嗚嗚咽咽,從口中湧出黃白痰液。蘭若心中沉重,卻放柔言語,將他扶起,讓他靠在自己懷中,安慰道:「陳老施主,你不要怕,這病有法子治了。」
老人似是聽懂了,喉中嗚咽聲更重。
阿賢在他身邊蹲下來,嘆了口氣。陳老爺子是幾天前他和蘭若一起接回來的,病情進展得迅速,幾天下來就爛進了喉嚨,話都說不出了。阿賢聽蘭若這樣說,問道:「你每日翻那些零零散散的竹簡,真找出法子了?」
「起初只是推測,昨夜卻知道有人當真嘗試了那法子,或許可行。」蘭若吹涼手中一小勺熱粥,耐心地一點點餵給陳老爺子。
雙手潰爛的何三郎聞言湊上前,問道:「住持,你說的是什麼法子?」
正在這時,陳老爺子喉中突然發出「咕嚕」一聲,一股褐色的液體從他口中湧出。
何三郎叫了一聲,一下子后跳躲開。蘭若就勢抖開袖口,讓他嘔在自己袖中,輕輕拍着他的背,柔聲道:「吐出來會好些,沒事了、沒事了……」
阿賢目光黯了黯,嘆了口氣,轉頭瞪何三郎:「何施主還是回去躺好吧。」
何三郎悻悻地走開了。
阿越憐憫道:「陳爺爺一直吃不進,吃一點就要吐出來……」
「阿賢,你熬點紅糖水來。」蘭若將袖口攥起,安頓陳老漢躺下,吩咐道。
「紅糖?你可真奢,寺里哪兒來的紅糖。」阿賢無奈道。
「前幾日我給宋員外超度,他家裏不是捐了香火錢,你去鎮上買些回來吧,」蘭若走出偏殿,才又對阿賢解釋道,「他胃腸應是也生了爛瘡,吃不下粥了,喝些糖水應當可以。」
「知道了,我去鎮上買。你袖裏的東西要攥到什麼時候?」阿賢瞟了一眼道。
「一會兒我將大家的被單換下,和袈裟一併洗了。」蘭若說道。屍染病人的爛瘡容易化膿,所以他每隔兩日便要為他們換洗一次被單。
「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法子,真的行么?」阿賢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屁股上的屍染斑,「我爹娘初六就來接我,若是能治好再回家也行……」
「有法子了,你不必擔心,我一定會治好大家。」蘭若撫了撫他的頭。
「別老哄孩子似的。」阿賢撥開他的手。
蘭若笑了笑,「你不是孩子么。」
「對了,」阿賢這時方才想起,說道,「前天你去給周老爺家念經,大半夜寺里來了個香客,長得很俊,打扮也貴氣,好像是外鄉人。他盯了寺里那琴好一會兒,還說些奇怪的話。他說什麼‘沒有光的日子,一百年,我早已習慣了",說得瘮人,難不成是百年的老屍成精了?我說那琴叫做‘枯木龍吟",他就像被雷打中似的,整個人都顫了一下!」
蘭若安靜聽完,點了點頭:「我知曉了。你早去早回。」
「你不覺得奇怪么,那琴破破爛爛都是裂紋,弦都掉光了,有什麼好看的?」阿賢受不了蘭若這副沉得住氣的樣子,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端倪。
「有何可奇怪,世間諸事,不過因果,」蘭若拍了拍他的肩,「快去吧,莫貪玩,早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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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賢揣着紅糖回來,心情有幾分沉重。聽說附近好幾處漁村都被屠村,有人說是匪盜所謂,也有人說是怪物。這幾日死於屍染的人更多了,回寺路上他都在野地里看到了無人收埋的屍體。
他上了山,走進後院,看見竹林間的被單如小旗子一般隨風輕搖,一股溫潤的皂角氣味瀰漫在寺院中。
蘭若從竹林里走出,阿賢將紅糖遞給他,又從肩上取下一隻包袱遞過去。
「這是什麼?」蘭若接過問。
「給你買了雙布鞋。」阿賢道。
蘭若一怔,把包袱打開,裏面是一雙粗糙的厚底皂布鞋。他彎起眼梢,搖了搖頭,指着阿賢腳上趿拉了大半個月,鞋底磨歪腳趾鑽出的破布鞋道:「我看你更需要它。」
「我就喜歡這麼穿!」阿賢不耐煩道。
蘭若彎下腰,將新布鞋在他腳上比了比,「好像有些大。」
「我不穿……」
蘭若輕易就脫下他腳上的破布鞋,阿賢在地上單腿蹦了兩下,被套上了新鞋。蘭若伸進一隻手指在他腳後跟後面試了試,「確實有點大,抽空我給你納個鞋墊好了。」
「得得,好端端的新鞋你不要,那我樂得自個兒留着!」阿賢撥開他的手,快步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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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若熬了紅糖水,餵了陳老漢服下,這一次他沒有再嘔吐,精神也恢復了些。蘭若收拾了碗筷,在水井邊坐下清洗。餘光瞥見紅豆剛睡醒了,騎在門檻上切草葉子玩。紅豆回來后就更為乖僻,連話都不說一句。
這女童的母親被人擄走,一年後大着肚子回來,瘋瘋癲癲不認得人,生下女童沒多久就死了。女童從小無父無母,被體弱多病的外祖母拉扯大,從小遭人欺侮,性子便孤僻起來。
阿賢知道蘭若一定還沒吃飯,颳了兩碗鍋底的粥,一碗放到蘭若身邊的青石板上,另一碗遞到紅豆面前,道:「丫頭,吃完飯再玩。」
紅豆野狗似的一邊盯着阿賢的眼睛,一邊伸手抓過粥碗拖到角落,見阿賢不跟過來,才把臉埋進去「呼嚕呼嚕」地吃了。
「瞧你這張苦大仇深的臉,」阿賢挖苦了一句,見她吃完后還在意猶未盡地盯着碗底,便伸手去搶碗,「鍋里沒粥了,鍋底都給你刮乾淨了,把碗給我。」
紅豆兇惡地朝他呲牙,喉嚨里發出惡狗似的低吼。
蘭若看着她面黃肌瘦的臉,心中難過。他剋制住情緒,把青石板上的粥碗端起來,溫和地喚道:「紅豆,肚子還餓嗎,這一碗也給你吃。」
「這碗是給你盛的!」阿賢生氣地嚷出來。這人又不肯收他買來的新鞋,又不肯好好吃飯,阿賢心裏莫名有種眼看着房梁要倒一般惴惴不安。蘭若越是不領情,他就越是想發脾氣。
紅豆警惕地盯着阿賢,小馬駒子似的跑過去躲到蘭若身後,又探出頭瞪着他,慢慢移動出來,一頭扎進碗裏就着蘭若的手呼哧帶喘地喝粥。
「這崽子太能吃了!」阿賢又抱怨道。
蘭若替紅豆擦凈滿臉的粥漬,低頭失笑道:「她正長個子呢。」言罷,他端詳了下蓬頭垢面的女童,從袈裟上拆出兩根線繩,把紅豆拉到跟前,給她扎了一左一右兩根羊角小辮。
「紅豆,之前教你的字,還記得嗎?」蘭若問。過去他每次去看望這對祖孫,都要教紅豆識幾個字。
女童不理睬他,他便逕自拿出一本佛經,指着上面的字問:「這兩個字,還記得念什麼嗎?」
「般、若。」紅豆勉為其難地瞥了眼念道。
「對,般若是緣起性空的大智慧。今日教你後面這兩個字,波、羅,」蘭若耐性十足地教了幾遍,見紅豆認得了,便柔聲道,「今日又學了兩個字,明日我再考你。去玩吧。」紅豆早已沒了耐心,撒歡兒地跑進前面的大殿去了。
見阿賢站着沒走,蘭若微笑道:「怎麼,阿賢終於想通了,也願意讀書了嗎?」
「我不讀書,讀書有個屁用。」阿賢叼着一根草根,蹺起腳說道。
「那什麼是有用的呢,阿賢?金銀和官位,這些並不是真的擁有,這些都可以隨時被奪走。人真正擁有的,是自己花費時間一點一點積累來的學問和品性。遭遇什麼困難,受到怎樣的待遇,這些不是人能把握的。人能把握的,只有自己的心,」蘭若牽起他的手,按在他的心口,「學問是沒用的嗎,但它卻在你的心中注入力量。唯有你的心,是永遠自由的。」
蘭若的手乾燥溫暖,柔軟卻有力,這一刻,阿賢竟當真感到有一股力量從這隻手注入了他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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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滔滔,容與舟飄然碧波之中。
饕餮立於船頭,餘光卻一直落在陸沉身上。隨風飄動的輕紗帳內,他身影清癯,隨意靠坐,袖中露出的一截皓腕,白皙勁瘦的修長手指按着一支翠綠竹笛。
生為妖物,卻追尋佛性。便如作繭自縛,就算他所向披靡,卻終究一生不得解脫。
陸沉身上這種一眼能望見的悲劇顏色,令饕餮產生一種強悍美麗被生生砸毀的快意和傷感。
「尋常妖力,如挽滿之弓,卻無利箭;而以笛為妖器,就如同挽弓搭箭,有矢可發,」饕餮評價着陸沉手中竹笛,「只是尋常竹笛難以承載逍遙公磅礴妖力,當真遇強敵時恐要折斷。饕某所知,與妖力最契合者,唯有靈氣最充沛之物,但若要兼具能雕琢成樂器這一項要求卻又是一項難處。此事饕某會為逍遙公留意。」
陸沉將笛一轉,收回腰間。
妖氣逐漸瀰漫,船已駛入妖海。朦朧霧氣之中,可望見水面隱約數只小船。
饕餮道:「今晚神猿王在蜃樓擺壽宴,前來祝壽的小妖不少。不知逍遙公可願賞光赴宴,若是如此神猿王必定欣喜。」
陸沉想起長右山的猴妖,問道:「鵲山靈猿如何被冊封神猿王?」
饕餮聞言一笑,不露心思道:「當年蜃樓被燒,各大妖族死傷慘重,鵲山靈猿輩分低微,當晚並未赴宴,反而得以保全。當年天庭偷襲蜃樓的理由是妖族窩藏魔物,神猿王傾舉族之力協助天庭捉拿魔物,得封王侯;他吃齋禮佛,頗得西方教賞識;百妖宴后又帶領一幫猢猻安置受傷妖族,在妖族之中備受盛譽。如今他正是整個妖族最炙手可熱之人,不遜於當年的逍遙公。」
「你挑撥我與鵲山靈猿的意圖昭然。」陸沉哂道。
「那猿猴投靠天庭,不思為妖族報仇,是我復仇之路的絆腳石。」饕餮眼神幽深,不知心中如何盤算。
遠古的老妖饕餮算一個,所以陸沉與他打交道的次數遠多於那些後輩妖族。饕餮此人外表和光同塵,內在卻睚眥必報。方才他所言釋出復仇之言或許並非虛情假意,但他心思深沉,未必沒有其他算計。陸沉離開蜃樓已有多日,他卻特意選在神猿王壽宴這日邀他去蜃樓,必有所謀。當年有人將蜃樓位置告知天庭,乃是妖族中出了叛徒,饕餮到底知道多少內情?
沉思之間,華美高閣的飛檐一角已顯現在濃霧之中。白日裏的蜃樓一派寂靜,四下散落了昨夜的紅蠟與綠蟻,從外面可以看到往來洒掃的小妖。泊了小舟,饕餮並未走入,整個人忽然化為一股黑霧,猛然衝上高閣。陸沉見一團黑霧湧入蜃樓那間從未對外開啟的頂層,他亦一縱長袂,憑風踏雲跟隨進入。
頂層開闊寬敞,閣中懸挂薄如蟬翼的竹紙,紙上揮毫淋漓,墨跡中蘊藏刀風劍氣。八方窗牖大開,清風吹得字卷翻湧,身在其中,宛如身臨刀光劍影之中。
「這劍法並非妖族遺譜,」陸沉立於刀劍之陣,巋然不動,「劍氣生魔。」
「逍遙公好眼力,我所練的的確是魔劍。如今世道濁浪滔滔,妖族難以繼續避世,能摧毀天庭的,唯有魔類。」饕餮負手眺望着妖海對岸的建築群落,不以為意道。
「當年天庭圍攻蜃樓,便是認為蜃樓窩藏了魔物。如今你與魔物勾結,不怕重蹈覆轍?」陸沉亦望向那彼岸漂浮於虛空之中的妖族海市。
「天庭想要誅殺妖族,借口可以是魔物,也可以是別的任何什麼。雌伏和逃避都保不了平安,唯有力量才能決定存亡,這是我百年來悟出的道理。倘若魔物能讓妖族強盛,那我不惜與魔為伍,」饕餮伸出手,緊緊握成了拳,「一百年前逍遙公敢單槍匹馬殺上天庭,如今卻畏懼退縮了么?」
「你我皆可無所畏懼,但弱小的妖族卻要如何生存?你滿足的是自己稱雄一方的私慾,還是當真為了整個妖族着想?」陸沉卻淡淡地問。
「逍遙公動怒之前,不妨先隨我去下面祭拜故人們吧。」饕餮語氣惆悵。
「下面?」陸沉聽得微微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