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尾聲
人間生出巨木,卻又很快消失無蹤。唯有那地氣衝撞遺留下的異常地貌,昭示着異象非虛。按照古書記載,人間帝王將這片土地命名為都廣之野。傳說巨木消失那日,東方亮起紫芒,西方亮起金光,彼此爭輝,明耀奪目。無人能知曉當時發生何事,有人猜測是星孛墜落,摧毀了巨木,卻也無從考證。很多年之後也就無人在留意那日異象。
瀰漫世間的魔氣在一夜之間消失殆盡,國師發放玄木葉,杜絕黑市買賣,百姓的屍染之疾漸漸都各自痊癒。梁帝感慨人才寥落,這幾年廣開科舉,招納賢士。
新任松陵縣令彭越是今年的進士,出身寒門,卻頗有學識。他處理政事之餘,常到水月寺找那兒的小僧喝茶談天。他們有時一起回憶那位好脾氣的住持,有時談起水月寺住過的那些人各自的去向。阿賢聽到阿越提起偷了玄木葉逃跑的何老三,還是要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罵出來。
「紅豆妹子呢,她怎麼樣了?」阿賢捏着菩提樹的落葉問。
「紅豆妹妹倔得很,她沒在書院待幾年就跑了,好像是去了京城。聽說山長有托在京城開書肆的親戚關照她。」阿越無奈苦笑。
「阿賢哥你呢,就打算一直留在水月寺嗎?」阿越思忖水月寺也沒有住持和其他僧人,過去阿賢還收養過幾個孤兒,後來也陸續走了,他一個人在此難免寂寞。
「嗯,這兒挺好的,挺安靜。萬一哪天住持回來了呢,我在這兒還能給他弄口熱乎飯吃。」阿賢說道。
「我明白,我也很想蘭若住持。有時候覺得在水月寺的日子,就像夢一樣啊。」阿越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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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庭上,天帝望着玉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發愁。太上老君坐在一旁,從茶碗上抬起眼,提醒道:「陛下,您的奏章拿反了。」
天帝道:「老君,你私底下叫我小俠就行了……」
「那可使不得。」太上老君笑得慈祥,放下茶杯撿起天庭邸報隨意翻看。
為啥同為神仙,他喝茶看報,我批改奏章,哥哥你之前真是辛苦了……桑小俠把臉埋進奏章里嘆氣。太上老君看他可憐,拎出一卷奏章,擺在他面前:「重要的可以先看,這是酆都的消息,酆都帝君退位,帝姬重思踐祚。鬼國和天庭已停戰多年,陛下可以發一份賀書。」
「好,我想想怎麼寫。這可是鬼國有史以來第一位女帝。」桑小俠打起精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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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國上下一片歡騰,都在準備新任帝君的登基大典。酆都鬼市更是格外熱鬧,商販旅客絡繹不絕,老字號酆月樓擺上了黃泉蝦流水席,招待四方來客。
龍吉祥太子帶了一隊馬車,車上裝滿了香水海龍族送來的賀禮。那伽定與他同來,也提着一籃佛門禮物。這幾年酆都帝君將鬼國事務都交給帝姬處理,帝姬性情好,行事公正,在鬼國內外都有令名,所以這一次來朝賀的人很多。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今夜適逢鬼節,入夜後酆都仍是燈火璀璨。重思伴着酆都帝君,沿着忘川漫步。忘川上飄來一盞盞從人世流入彼岸的河燈,遙遙望去宛如銀河一般。「每到七月半,人間都會放燈,這麼多年都保持着這個習慣,聽說這是對逝去之人的悼念。」重思望着被燈火映亮的忘川道。
酆都帝君走到水邊,摘下一朵彼岸花,在手中化出河燈的模樣,輕輕放入忘川中。
那小小的燈影,搖搖晃晃,慢慢地遠去了。
「父親……」重思望着他孤絕的背影,走上前抱住他。
酆都帝君抬起手讓她依偎着自己,道:「過去覺得生命就像忘川的濁浪,水向東流一去不復才是自然規律,所以我從未惋惜過任何死亡。」
「只有想要挽留,卻無可奈何時,才能明白這種一去不復的生命的可貴,」酆都帝君淡淡道,「怪不得人類總是又哭又笑,總是徘徊在奈何橋等着見什麼人。」
這些年父親變了,重思想,她將臉埋在酆都帝君的懷中。
「明日就登基,今日還撒嬌,」酆都帝君揉了揉她的頭,「重思一定是一位好帝君,父親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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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新任鬼帝踐祚,百官朝拜,使臣祝賀。鬼王宮上裝飾的骷髏頭們發出啊啊呀呀的古怪歡唱。重思禮數周到地接見眾人,卻總有些走神。宴會結束,她回到房中,褪下禮服,換回了自己簡潔的衣衫。門開了,青姑端着蟲草茶走入,笑道:「帝姬……哦不對,應該是帝君,帝君累了吧,看你宴上都發獃好幾回了,喝杯茶歇一會兒吧。」
「我發獃了嗎?」重思接過茶,苦笑道。
「帝姬……咳咳是帝君,帝君是不是想見什麼人,卻沒見到,所以一直魂不守舍呢。」青姑掩口笑道。
重思被她看穿,端起茶杯一口悶了,嗆得自己咳嗽起來。陸沉失蹤已有多年,她早該接受這個結果。但今日登基大典,她比任何時候都更想念這位曾經支撐了她的信念的亦師亦友的妖族前輩。
青姑煞有介事道:「剛才酆月樓的掌柜傳話說,有位公子,今晚想在酆月樓請帝姬吃黃泉蝦。」
「請我吃黃泉蝦?」重思愣了下,待她反應過來,猛然跳起身,滿眼淚花,直接化成黑龍從窗口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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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鬼節,滿月懸空,過去這也是妖海蜃樓一年一度百妖宴的日子。
蜃樓岑寂多年,早已人去樓空,一個月前卻在妖界傳開消息,是夜將再開百妖宴。群妖將信將疑,這一夜還是有不少小船徐徐飄行在月下妖海。
血月下的寥廓妖海,只有蜃樓燈火輝煌,歌舞昇平。丹穴鳳主帶着四姑娘共赴百妖宴,小妖們掀開珠簾,香粉味道和酒菜香氣撲面而來。樓主檮杌親自來迎每位賓客,熱情地引客人們入座。鳳主拱手道:「恭喜檮老闆,蜃樓開張大吉。」
「承蒙鳳主吉言!蜃樓現在改名了,叫「桃源」。」檮杌回禮道。
丹穴鳳主過去是蜃樓常客,與小桃小枝姐妹都認識,頃刻就明白這新樓名的意義,道:「真是個好名字。」
赴宴妖族大都盛妝前來,丹穴鳳主也描了鳳目,點了朱唇,唯有四姑娘照舊粉黛不施。她生性不喜歡湊熱鬧,這是頭一回來蜃樓,從樓座上好奇地俯瞰台上妖戲。樓下坐席上不時傳來叫好聲。
「原來蜃樓被檮老闆接手了,希望能一直這麼熱鬧下去。」丹穴鳳主飲了口青田酒,揮出幾片金葉子。
「你就是愛熱鬧。」四姑娘坐回來,將煙絲塞進煙斗,四處沒摸到打火石。樓下傳來小妖的高唱聲:「丹穴鳳凰主大人賞金葉子十枚!」
鳳凰屬火,丹穴鳳主徐徐吐出一口妖氣,就幫她把煙絲輕易點燃。他失笑道:「倒是四姑娘你,平時都不願出門,怎麼這一次願意出遠門來這種地方?」
「既然答應你合寫那本書,阿賢描述的蜃樓,我也應該親眼看看。」四姑娘深吸了口煙,煙中有一股淡淡的鳳凰妖氣。她怔了下,過了會兒才想起呼出這口煙。
這時戲台上妃子一個魚卧醉酒,滿座又紛紛叫起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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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京城最大的書肆,一個年輕姑娘挪開門板,開始洒掃。天還未大亮,客人尚未陸續到來,她洒掃完畢就坐在廊下翻開近幾日剛到的新書。她識字多了之後,就漸漸開始喜歡看書,最近尤其痴迷手中這本。這書名為《松陵志怪》,講的是松陵江畔的寺院中一個小沙彌誤入妖界歷險的故事,小沙彌和他師父之間的感情也很感人,她看了總覺莫名親切。瞟了眼作者,鵲山不醉翁和丹穴童子,卻也不是她熟悉的人。
紅豆從懷中小心掏出一本翻舊的佛經,悵悵地撫摸着書面,心中默念着:「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這是她最早認識的幾個字,是水月寺的那個人一字一字教給她的。
「紅豆啊,有時間也回書院和水月寺看看,我聽山長說大家都很想你呢。」書肆老闆笑呵呵道。
「我曉得,」紅豆抹了把潮濕的眼睛,站起身接過他手裏拎的書捆,「別老管閑事,仔細你的腰!都說了我來就行!」
「小紅豆壯得像頭小牛犢子!」書肆老闆朝她豎起拇指。
「這是夸人呢?別欺負我讀書少!」紅豆又氣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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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陵江上白霧茫茫,煙波浩渺,一葉扁舟徐徐飄行。舟頭一名身披輕裘的清俊公子橫笛吹奏,清幽婉轉的笛聲飄蕩在淼淼江面。舟內一位眉心有顆硃砂痣的白衣公子溫了素酒,不緊不慢地挽袖斟滿酒盞。
「今日是最後一日,明天須得返回壇城。就算化身離體,對你負擔也是太重。」陸沉將笛收起,握住白衣公子遞來酒盞的手。他的手心有一顆淚滴形狀的紅印,素白的腕子上戴着一串赤紅佛珠。
「不妨事,我也想見重思啊。」白衣公子溫柔一笑。
陸沉看他笑着的樣子,耳根發紅,低下頭抽出山海妖刀擦拭。這一趟回來,鸞君已將斷裂的妖刀修好,猴方猴圓也學了她不少鑄造的本事,爭着在陸沉面前炫耀。
白衣公子扶身側靠在他肩頭,轉過頭吻了他的鬢角。
陸沉面頰更紅,抬眸望着他,不舍移目。朝陽升起,驅散霧氣,水天相接一片燦爛霞光。
與他一生相守,泛舟江湖,把盞言歡,得償所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