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舍利

重思曾言六梵天主入魔，是故師兄弟二人同時布下飛步七星封魔陣。六梵天主深陷陣法之中，眼前流星颯沓，觸之便是一道傷痕。他抬起雙手，看到的卻是一雙烏黑的魔爪。眼前現出巨大的鏡，鏡中是一隻醜陋的魔物。

「原來這才是我。」六梵天主笑了，舉起寶杖擊碎鏡面。鏡中魔物碎成數片，他的身上也出現了數道傷痕，血流不止。

剎那間碎片又變成千百面鏡子，讓他無處遁形。他一路奔走，路過的鏡中顯現出不同的人影，依稀是那些他曾經歷過的遙遠過往。最初，身着華服的摩羅太子坐在玄木的樹蔭下，遙望着烈日當空設壇講經的青年高僧。後來，他又跟在高僧的身後，走過了貧民窟和奴隸營，看他為病人清洗和換藥。再後來，太子在國中建造了很多寺院，請僧侶們宣講着眾生平等的思想。但當他想要改變這個國家，廢除奴隸制度時，國中的貴族們逼宮了。

「妖僧來歷不明，巧言令色迷惑太子，當腰斬示眾！」國王欲殺僧人以保王位和太子。

六梵天主摩羅捂住了雙耳，他聽到鏡中的自己說：「父王若要殺枯木菩提，兒臣必從死。」

「那就割下他這條妖言惑眾的舌頭，把他綁在木頭上丟進海里，生死但憑天意！」國王退而道。

摩羅猝然抬眸，面前鏡中是被按住身體，抓着頭髮壓在刑台上的清瘦僧人。他的聲音依舊清朗溫柔：「摩羅太子，不要為貧僧難過，貧僧將回到西方去。西方教曾有預言，未來有魔王波旬，混入僧眾，破壞佛法。而現今群魔正在泉下之國肆虐，酆都城中有太子你的機緣。這條修行之路艱險萬分，望太子莫忘初衷。貧僧從今日起棄舌緘口，直到與你再次相見之時。就以此誓，留遺骨舍利，為太子渡來日之劫。」

摩羅看着尖刀絞進他的口中，鮮紅的血從口角湧出，滾落下他白皙的脖頸。饒是他心志堅定，卻也痛得擰起眉頭，冷汗直流。他們將憔悴萬分的僧人捆在枯木上，投進大海。

摩羅用力撲過去，撞碎了鏡子，將一片碎片握在手心，須臾那碎片變成了一個錦盒的模樣。他用沾滿鮮血的手打開錦盒，裏面是一顆琥珀色的舌骨舍利子。

耳邊是貴族們的進逼：「太子殿下就沒有過錯了嗎？」

他聽到自己說：「我願自罰為奴。」既然救不了那些奴隸，那就與他們同甘共苦。

國王又悲又怒：「你是太子！」

他用刀切下自己的性/器：「國家不需要無後的太子。」直到此時貴族們才滿意收聲。國王保住了他的王位。

國王生了新的兒子，前太子做了奴隸，不過兩年就傷病交加。奄奄一息之時，他打開藏着那人舌頭的錦盒，只看到裏面有一顆散發著溫潤光澤的琥珀色珠子。鞭子不斷落在身上，奴隸主叫道：「你從哪兒偷來的寶珠，快拿過來！」

他心臟跳得越來越慢，每一跳都疼痛欲裂。生命已到了盡頭，他苦笑一聲，乾脆將珠子吞下了肚。這是枯木菩提留給他唯一的東西，他死後也別無他法能夠保存。他心跳停了，屍體被胡亂掩埋。前太子的屍體，奴隸主尚不敢剖屍取珠。沒有棺槨，死去的他卻感到一股股陰冷的水流從身體淌過。他彷彿變成了一條魚，隨着水流遊走。再睜開眼時，天地昏黃一片，一條川徐徐流動，兩岸猩紅的彼岸花盛開。

手按在心臟的位置，他感到舌骨舍利熟悉的氣息。這時他明白了那人最後那些話的涵義。很多年後他去了西方教，遍閱經典，了解到了更多的緣故。化身的遺骨若要成為舍利，報身佛亦需放棄相應部位一定程度的機能，同時會失去一部分記憶。大自在天從不開口，就算他遺落了關於摩羅的那部分記憶，卻也依然未違背自己的誓言。

只是他身邊多了一隻妖，一隻讓他另眼相待的妖。

「佛生了分別心嗎？」六梵天主對着鏡子咆哮，「我為你入黃海，煉魔氣，最後成了怪物，你卻忘了我，你卻為一隻妖生了分別心嗎？你墮落吧，你也品嘗一下墮入魔道的痛苦吧！」

西方教曾有預言，未來將有魔王波旬，混入僧眾，破壞佛法。然而魔王是我，因你而生，這是對你摩酰首羅最大的諷刺。

「把舍利子挖出來，還給你，還給你吧，你或許就能想起來更多……更多關於我的事……」六梵天主把手刺入胸口之時，忽然感到心口有一股熟悉的暖流，如同當年聆聽枯木菩提寧靜平和的誦經聲時，心中湧出的溫暖。

他漸漸冷靜下來，握住寶杖，審視着這個空間。這是道家陣法，他原來是着了別人的道。

這陣法就連鬼母那般始魔都未必能逃得出，但卻也只能封魔，不能封佛。誰又知道他六梵天主的秘密呢。摩羅漠然笑了，他催動體內大自在天佛骨舍利的佛氣，引到掌心，猛然打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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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法驟然被破，反噬非同小可。玄九胸口悶痛，嘔出一口鮮血。翠微仙君見一道佛光打出，旋身出劍抵擋，因反噬之力，被逼退數十步。陣法如流星般散去，六梵天主走出，周身魔氣瀰漫，胸口卻一片明亮佛光。這般怪象，令人生駭。

翠微仙君一手提劍，一手捻訣，擲出數道靈符，將六梵天主圍在其中。六梵天主魔氣陡漲，碎裂靈符，一掌逼向玄九。見他掌心綠芒大作，玄九心知那正是天常眼，重傷之下卻難以躲避。便在這時，天邊倏然飛來數百利刃，如一片黑網鋪天蓋地壓向六梵天主。

不遠處的利刃原上空，烏雲密佈，黑龍盤旋。利刃原本是鬼族古戰場，留下的殘劍和怨靈無數。重思喚醒了利刃原沾滿怨氣的殘劍，一齊攻向了六梵天主。

六梵天主見狀，將天常眼投出，天空瞬間一片綠光，地面萬鬼哀嚎。千百飛劍的箭勢便緩，他趁機脫身便走。

「秋水劍，去！」翠微仙君手心抹過劍刃，以血祭劍。秋水劍飛出，緊追六梵天主。仙家的劍皆非凡品，有靈認主，翠微仙君又用仙血喂劍，那劍靈便像瘋了一般殺氣騰騰追向敵人。六梵天主以為翠微仙君必然先顧天常眼，卻未料到他這一招，側腹中劍，踉蹌幾步。他將魔氣揮出，淹沒仙劍，那劍鳴一喑，停在空中墜落下去。

天常眼是鬼族剋星，如今六梵天主將天常眼威力盡施，置於鬼國上空。這一招就算太上老君也阻止不了，不知有多少鬼族要慘亡。玄九想不了太久，他近在咫尺，首當其衝，身軀生機漸失，墮入忘川。最後一眼那漫天的綠光，彷彿就是世上最恐怖的景象。

不知多久他醒過來，聞到一股幽幽花香。四周彼岸花靜謐開放，他掙扎着坐起身，看到花叢中閉目打坐的翠微仙君。

「天常眼呢，鬼族呢？那亦魔亦佛的六梵天呢？後來怎麼樣了？我這是死了么？」他渾身乏力，追問着。

「無事了，」翠微仙君沙啞道，「天常眼之力正好可以滅掉那些爬出地面的厲鬼，解除鬼國之災。旁人難以破解天常眼，但只要修鍊者散去它的力量便可。如今我已散去天常眼的力量，它日後便無法再使用了。」

「鬼國百姓無事，酆都帝姬已回酆都安撫。六梵天主逃了，卻也被秋水劍刺傷。我請那伽定菩薩將天帝送去了女床山，」翠微仙君頓了頓道，「現在你也醒來了，我們離開鬼國吧。」

「就這樣？」玄九不知是恨還是遺憾，「天常道一代代最看重的天常眼，對付鬼族的利器，你就這麼毀去了？」

「嗯。」翠微仙君連一句解釋也沒有。

玄九見他面色蒼白，比自己也好不了多少，不知陣法被破時受了多少反噬。他站起身欲走，卻見翠微仙君步履緩慢。

「我的好師兄，你這是怎麼了……「玄九話說一半，語調忽然變了，「你瞎了？！」

翠微仙君睜開眼，看着模模糊糊的視線，沒什麼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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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返回女床山太液池，白鶴童子迎出來撲在翠微仙君身上，噙淚道：「師父回來就好，這下一切就好了。這些日子弟子實在擔心極了。」翠微仙君拍了拍他的背，溫言道：「辛苦徒兒了。」

勝遇抱着胳膊翻了個白眼，卻目不轉睛地打量玄九，差點把他身上看出個洞。「沒事，好得很，別瞪眼了勝仔。」玄九走過去扯了扯他的耳朵。

陸沉已將存思日月金玉鐲取回，如今只差用天帝找太上老君換取艮雪丹。玄九將鬼國發生之事與陸沉說了，又問道：「逍遙公，天帝關在哪裏？尊極主又何在？」

陸沉道：「大自在天在重霄樓和他說話。」

正說著，大自在天已從樓中走出。玄九眼珠子一轉，道：「尊極主心善，與天帝也能聊一聊。」

大自在天知他又想試探，不以為忤，只是溫和地望着他。玄九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好咳了兩聲訕訕走開。傍晚時太上老君催青牛來，那伽定告知他酆都六天皆已亡故。

「宗靈七非宮主本可服下金丹逃離虞淵，但他卻選擇自爆仙體，以仙人命火焚燒酆都帝君。」那伽定道。

太上老君聽了，默然片刻，卻連一句感慨也沒有說。他是別人的師父，也是別人的徒弟。無人知曉他想到了什麼。

他讓天帝伏在牛背，取出妙意安神艮雪丹交給翠微仙君，交代了用法。天帝不發一語，連平時的傲慢神情都省了，只是疲倦地垂着頭。

時辰將至，雨霽齋中只有青鸞與翠微仙君兩人，陸沉與玄九留在外面護法。翠微仙君將金玉鐲戴在青鸞手腕上，又將艮雪丹化開喂她服下。齋中已備陣法，只待時辰到時便可啟動。

翠微仙君用溫濕的布巾輕輕擦拭青鸞的臉和雙手，替她梳頭。紅燭搖曳，他恍然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兩人成親的那晚。

「鸞兒。」他輕輕地呼喚着茫然無知的愛人。

「是我對不起你，是我陰德有損，才會累及後人。你說你不怕，可是你如今也被我累得如此，」他輕柔地梳理愛妻的秀髮，嘆息道，「願你醒來，此生往後，順遂平安。」

他擁住青鸞，將頭埋在她的頸窩，深深呼吸着她身上熟悉的妖氣，喉中發出極低的哽咽。

時辰到，他起身催動陣法，雨霽齋中驟明驟暗。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窗欞，翠微仙君為沉睡的青鸞蓋好錦被，隻身走出房門。

「如何？」陸沉問道。

「七七四十九天後，青鸞便會醒來了，」翠微仙君取了拂塵，朝陸沉一拜，「有勞陸沉好友。」

陸沉尚未明白他這一拜的含義，便聽他道：「玄九，我答應你去青城山，這便走吧。人世還有魔物作祟，也可一併處理。」

「翠微仙君，可是……」陸沉未料到他竟不等青鸞蘇醒。翠微仙君望向他一眼，他便突然明白了什麼。

白鶴童子卻捨不得師父，翠微仙君彎腰為他整了整衣領，道：「徒兒以後要好好練功，師父不在時也不能鬆懈。」

「師父放心。」白鶴童子的眼淚涌了上來。

「走吧。」他抱着拂塵，側頭對玄九道，走出了太液池的閬苑。

玄九挑了挑眉，朝勝遇揚了揚下巴：「走了勝仔。」

三人乘舟，盪開碧波，在太液池飄行。遙遙地，翠微仙君聽到了琴聲。琴聲中蘊藏佛力，平緩了他與玄九身上的內傷。

「多謝尊極主相送。」翠微仙君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