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青姑
陸沉離開寺院,從後山衰草掩蓋的石階下山,走到了荒廢渡口。江水淼漫,他立於晚霞中的棧橋,橫笛吹奏,幽遠清綿。
他想起他說自己是妖怪時,蘭若臉上怔愣的表情,竟覺有幾分趣味。他並非喜歡逗弄人類,只是那僧人性情好,他便一時興起了。這次為他取完玄木葉,應當就兩不相欠了吧。
笛聲停止,兩條飛魚蹦出水面,抖落身上的水珠,在半空中拍打着翅膀,齊聲道:「拜見逍遙公!」
魚歪歪口吐七彩泡泡,喋喋不休道:「一聽到逍遙公召喚,我們哥倆立馬就從妖海趕來啦,最近一直在打聽上次您交待要找的那人,不過現在還沒什麼消息,我們哥倆一定會再接再厲,決不放棄……」
魚正正道:「現在還沒有找到那人蹤跡,看來那人在妖界的可能性很小。不過我會再查詢有無蛛絲馬跡。不知逍遙公這次喚我們有何吩咐?」
陸沉將一隻被刀削去一角的青銅酒爵交給它。
魚歪歪大驚失色道:「這是傳說中逍遙公的‘斷爵戰書"!不知誰能得到逍遙公的戰書,讓我看看呢……」酒爵內有蠅頭陰篆,刻着決戰之人、時間和地點。
「鵲山靈猿之主……三日後……蜃樓之頂……」
魚歪歪又大呼道:「逍遙公,您竟然要和神猿王決鬥!為什麼啊,那個神猿王哎!這個消息一傳出去絕對震驚整個妖界了,怕是得有上萬妖族從天南地北跑來圍觀吧!」
魚正正道:「逍遙公此番宣戰,是為了長右山猿族么?」
魚歪歪道:「長右山猿族?對了,神猿王搶了它們的長右山,我聽說長右山一族反抗天庭,被滅光了?實在太可恨了,可是誰也不敢說什麼,那神猿王很擅長籠絡大妖族,打壓小妖族,心眼壞得很!」
魚正正道:「神猿王背後有天庭撐腰,逍遙公三思。」
陸沉道:「陸某絕不容這等恃強凌弱之徒,你二人替我下戰書便是。時候不早,我要去鬼國了。」
「鬼國……哦哦!逍遙公是不是去找上次那位鬼國姑娘?」魚歪歪恍然大悟。
魚正正「啪嗒」一聲給了它一記暴栗。
陸沉解開纜繩,乘容與舟向江上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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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思站在酆都宮殿的窗前,眺望着遠處黑暗中一片死寂的黃海。她回憶着那日與魔物纏鬥的種種情形,村民屍體的潰爛之狀,種種情狀,都揭示魔物與屍染之間的關係。她翻找了酆都宮殿中歷代酆都帝君的筆記,關於屍染雖沒有記載,關於黃海魔物的記載卻不少。
很多年前,魔物並未完全被限制在黃海之內,有時會突然成群襲擊鬼國居民。倖存者會患上一種全身潰爛的怪病而亡,筆記描述中怪病情形酷似屍染之疾,姑且稱之為魔染。後來有一位不知名姓的西方教修者雲遊鬼國,治好了很多病人,但不知何故他後來竟得了瘋病,據說某日他進入了黃海,從此便再也沒人見過他。
這條記載年代久遠,也未說明西方教修者是如何醫治病人的,但卻在旁附錄了一則咒印。這咒印與鬼國咒術的風格截然不同,故而重思推測它來自西方教。若是西方教咒印,很可能與魔染醫治之法有關,需得找西方教之人問詢。重思將咒印描摹下來,收入懷中,卻又感到為難。鬼國鮮少與西方教走動,她畢生所見過的佛者竟也唯有□□之主大自在天。然而大自在天高居□□之巔究竟天,以她之修為不可能抵達此境。
她正發愁時,叩門聲響起,有人道:「帝姬,屬下來了。」
「青姑?進來吧。」重思喚道。言罷只見一通體青綠的骷髏骨架走了進來,她身着碧色長裙,骷髏頭上一雙黑洞洞的眼窩中隱隱有猩紅色暗芒。重思十二歲時酆都帝君賜給她三名鬼仆,人稱三屍:分別是上屍青姑、中屍白姑、下屍血姑。
青姑步履款款,手中托着一盅暗紅色的茶,茶中泡着一條怪蟲。
「帝姬在房中悶了一天,喝口蟲草茶養養神吧。」她體貼道。
重思接過了茶,啜飲一口,抹了抹嘴巴,還是不由嘆氣。
「帝姬有何苦惱,屬下替你分憂。」青姑走過去,伸出兩隻枯爪,揉捏重思的雙肩。
「我想找西方教的人問些事情,但卻沒有門路。」重思嘆氣。
青姑眼眶內猩紅的暗芒轉了幾轉,咿咿笑道:「帝姬還記得西方香水海的小龍太子嗎?」
重思怔了下,扶額道:「你說那個吉祥龍太子啊……」
青姑掩口笑道:「帝君當年還想促成帝姬和吉祥太子的親事呢,奈何帝姬您志不在此啊。香水海龍族與西方教頗有淵源,其中還有幾位修成了正果。帝姬不妨找那吉祥太子,讓他幫忙引見。」
「唉……」重思又重重嘆了口氣,「也只得如此了。」
「帝姬莫煩惱了,時候不早了,剛才酆月樓的掌柜親自來,說是有個公子今晚在酆月樓請帝姬吃黃泉蝦,托他轉告呢。」青姑這時說道。
「有人請我吃黃泉蝦?」重思一愣。
「是呀,聽說還是帝姬上次捕的那隻蝦呢,後來讓酆月樓買下了,」青姑笑道,「是不是哪個思慕帝姬的公子呀,帝姬不去見見嗎?」
酆月樓,黃泉蝦……重思一下子站起,匆匆往外走:「青姑,我去酆月樓了。」
「恭送帝姬。」青姑以為她當真是春心初開了,頗感欣慰地福了一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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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思快步趕向酆月樓,與掌柜打了個照面。只見他剛向樓上看了一眼,未等他說話重思便幾步跑上了樓。
二樓客人不多,靠里的一張桌前,身着煙灰色長袍披着輕裘的男子正一個人安靜地飲着重思酒。
「前輩!」重思走近小聲喚道。
陸沉朝她點點頭,「你猜到是我了。」
重思在他對面坐下,驚訝地問道:「前輩如何進入鬼國的?」
「和上次一樣,用鬼火找陰泉,從陰泉水遁進來。」陸沉說道。
鬼火?重思突然想起,上一次她帶陸沉進入,確實有一團鬼火不見了,她以為遺落在陰泉中,原來是被陸沉收起了。鬼火對鬼族來說實為燒火做飯的常見之物,鬼族向來也不在意,卻沒想到陸沉心思如此縝密,能想到來日之用。
「上次一別,和前輩約在松陵江,重思卻因事耽擱了,先自罰一杯。」她說著舉起酒杯。
陸沉忙攔道:「哪裏這麼講究,有什麼可罰?」
重思吐舌一笑:「其實我就是愛喝這個。」言罷一飲而盡。
陸沉無奈笑笑,問道:「你遇到什麼事了?」
重思將魔物出逃,她在松陵一帶碰上玄雞師,一同去水月寺的事說了一番。陸沉道:「看來我們是前後腳錯過了,水月寺住持提過你們去過的事,聽他描述我便猜出了是你們三人。這次我也是替他借玄木葉而來的。」
「鬼國玄木葉是特產,我讓人多送些過去。」重思說道。
「多謝了,」陸沉朝她拱了拱手,又道,「我幾日前在長右山也見到了一隻魔物。」
「什麼!」重思一驚。
陸沉將那日情形描述一番,重思皺眉道:「想不到人間的魔物不止一隻……如此看來,或許幾個月前就有魔物逃入人間了,時間也對得上的話,或許魔物確實是造成屍染的原因。」
「那時我正和雷部一干天兵天將打鬥,魔物突然就竄出來,不知是何緣故,為何偏偏出現在長右山?」陸沉提出疑問。
「前輩也沒看清它如何出來的嗎?」重思問道。
「當時在地上的兩隻小猴精或許目睹了,但那日他們受驚過度,我沒有細問。過了這幾日,我也該再去好友那裏道謝,正可再問問他們那時的情形。」陸沉道。
「如此甚好,若是能摸清它們在人間的行動方式,就能儘快收拾了。我實在擔心人間還有我們不知道的魔物潛藏。這幾日我就在宮中查找魔物和屍染的記載,」重思將西方教修者如何醫治魔染,又如何瘋癲的事說了陸沉聽,「我找到了一張咒印,正準備請西方教的人看看,其中有無解除屍染之患的方法。」
「佛與魔一向勢不兩立,用佛氣對付魔氣,或許可行,」陸沉淡淡道,「只是不知那些西方教的人肯不肯紆尊降貴,下凡受累了。」
正說著話時,一盤香噴噴的烤黃泉蝦端了上來,羽毛狀的玄木葉撒在其上。
「終於吃上黃泉蝦了。」陸沉彎起嘴角。
「如此看來,酆都帝君對玄木葉的偏愛,很有遠見,」重思望着盤中的玄木葉道,「多謝前輩這頓飯。」
「多謝帝姬捕到了蝦。」言罷兩人相視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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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彌山□□之巔,究竟天佛光普照,流泉縈拂,綠草如茵。蓮花座上,白衣雪發的佛者結跏趺坐,雙手平放膝頭,看心觀靜。白眉修者引了一名天將前來,埋頭吃草的小鹿抬頭嗅了嗅,就蹦跳着跑開了。
「世尊,雷部鄧天君來了。」黃衣修者那伽定道。
見大自在天仍是閉目觀心,不言不語,鄧天君逕自打了個稽首,道:「參見尊極主,小神奉天帝之命,懇請尊極主助天庭斬除下界一禍世妖孽。」
大自在天抬起雪色長睫,目光溫潤,靜靜注視他。
鄧天君有些受不住他這樣純粹又深邃的眸光,忙低下頭,語氣悲憤道:「啟稟尊極主,此妖出自北冥,正是一百年前您親手封印的狂徒陸沉。如今他掙脫封印逃出北冥海底,前些時日在長右山與魔物勾結,屠殺千百天兵天將,乃至天降血雨,生靈塗炭!」
「鄧天君,魔物屢屢進犯人間,天庭可有對策?」那伽定深知大自在天心中所系,反問道。
鄧天君知曉西方教素來對魔物深惡痛絕,故而特意提及魔物來狀告陸沉,卻沒料到這幫佛者的關注完全被魔物吸引。他心裏懊悔,卻也只得道:「魔物出自黃海,如今酆都帝君雖不在位,但有酆都六天統理鬼國政務,他們應當正在調查黃海情況。」
「貧僧聽聞人間屍染之疾肆虐,不知天庭可有救治之法?」那伽定又問。
鄧天君雖聽得她語氣柔和,不慍不火,卻總覺她似有責怪之意。他繼而悄悄窺視安靜不語的大自在天,卻見他靜如止水,看不出一絲情緒。鄧天君此時明白為何天庭諸人都怕上究竟天了。
鄧天君無言以對,含糊道:「此事應是瘟部在處理,小神乃是雷部,未通消息……」
那伽定善解人意,只望了大自在天一眼,便開口道:「天君,請轉告天帝,陸沉之事西方教會代為處理,請天庭不必再將精力放在此處。如今人間屍染橫行,眾生深受其苦,望天帝垂愛,助蒼生度過難關。貧僧以為,此乃當前第一要事。」她言罷雙手合十,深深一揖。
鄧天君忙道:「多謝尊者,小神回去稟報天帝。」他只聽得西方教答應處理陸沉,心中便放心了。
卻在這時,大自在天突然起身。
那伽定亦感驚訝,不由道:「世尊……」
他足下綻放一朵潔白蓮花,雪色袈裟輕輕拂過鄧天君臉頰,須臾之間竟已在千里之外。鄧天君抬頭,發現他去往的方向,竟是天庭所在。他這時猛然醒悟,大自在天這是直奔天帝而去,一時惶恐萬分,失魂落魄地朝那伽定告辭,爬上雲急匆匆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