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玄木葉
離開太液池,容與舟隨波逐流,天色黯淡之時,竟又回到了松陵江。容與舟本就隨主人心意而行,陸沉想或許自己的心底總是無意識地想要停留在這個地方。夜色已深,不知幾更天了,他展開手心,藉著舟中燈火,挑出傷口中扎入的碎竹刺。
他這時發現原來手心的傷口很深。
這種痛楚,讓他頭一次回憶不起佛者寫在他手心那四字的觸感。他握了握拳,手中卻什麼也沒有,一種空蕩蕩的感覺卻如千鈞巨石壓在他心頭。他這一生,所求本不多。如今他甚至不奢望得到什麼,只是不願再失去了。
手指變得冰冷,心臟的血液也彷彿凝滯,陸沉察覺體內寒疾有發作的勢頭。他已摸清了這牢底留下的痼疾,每次他心緒波動,便要發作。他斂起心緒,周轉真氣,一口口呼出體內的寒氣。
小舟靠近渡口,他瞥見了棧橋上照舊懸挂着一盞明燈。
「誰若來早了,就點上一盞燈……」
一股壓抑太久的悲哀驀地刺入他的心臟,他感到心血遽然一滯,俯身嘔出一口鮮血。
「離開……」他口中低吟,然而容與舟卻一點點靠向了渡口,停泊下來。
一個從未聽過的清朗柔和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原來緣分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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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阿賢爬上鐘樓敲鐘,隨後正要去井邊洗漱,聽得寺前有人叫門。他趿着鞋走過去,見三名皂袍道童拉了三車古怪樹葉送到門口。
「這是誰送的?」阿賢愕然,「這是什麼菜?」
「這是京中雞師道門的玄道長送來的,我們師尊叮囑說,若寺里還無人下山送信,今日就將玄木葉送上來。」道童答道。
「玄木葉是什麼東西?」阿賢聽得莫名其妙。
道童們卻不再回答,整整齊齊地打了個稽首,留下三車玄木葉,魚貫下山去了。
阿賢忙跑回後院,見蘭若已在灶房煮飯。「門口有人送了三車樹葉!」他指着寺門的方向說。
蘭若抬眸,眼角有幾分睏倦,似是未睡好,「什麼樣的樹葉,誰送來的?」
「紅色的羽毛狀的古怪樹葉,說是雞師道門的玄道長送的!」阿賢咋舌道。
「嗯,那就收下吧。你看着找一間空僧房放着。」蘭若吩咐道。
「玄道長是誰啊?你怎麼隨便就收了?」阿賢愕窒。
「不是隨便收下,是隨緣收下。」蘭若微微笑道。
阿賢扶額,「算了,我就不該問你……你昨晚,去哪裏了?」
「我不在寺里么?」蘭若反問。
「我總覺得……有時候……你晚上不在寺里。」阿賢踟躕道。
「就像那些志怪小說中寫的,夜裏變鬼下山吃人去了?」蘭若掩口笑道。
阿賢打了個哆嗦:「不好笑!」
「阿賢,你將煮好的粥送到偏殿去,照顧大家用膳,我一會兒去殿中看看那位施主。」蘭若吩咐阿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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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沉睜開妖瞳,即刻坐起,映入眼前的是一幅似曾相識的大自在天降魔經變圖。
「水月寺。」他低聲自語。
「此處正是水月寺,看來施主已清醒了。」一旁烏髮拂肩,面相柔和的僧人柔聲道。
「你是誰?」陸沉一雙深藍的眼瞳看向他。
「貧僧蘭若,暫代水月寺住持,」蘭若溫言道,「昨晚施主的小船漂到了山下的渡口,貧僧見你病得厲害,身上也有傷,就將你帶回寺中。傷口已包紮過了。」
陸沉抬起手,看了看手心纏繞的潔白布巾。
「你認得我么?」陸沉想起了昏迷前隱約聽到的那句話。
「蘭若不識。」僧人神態恬靜,搖了搖頭。
或許只是意識朦朧下的幻覺,陸沉回憶當時場景也記不真切。他敏銳地問:「大師深夜去廢棄渡口做什麼?」
「靜心。」蘭若回答。
「住持的心不靜么?」陸沉凝視着他。
「貧僧只是凡胎俗體,自然也避不開塵世的煩惱。夜深人靜之時,一個人獨處,才能心靜。」蘭若不以為忤,微微笑道。
「或許我真與此地有緣吧。」陸沉嘆息。
蘭若見他神色寂寥,轉而問道:「施主餓了么,粥煮好了,貧僧給你端來。」
「多謝,不必了……」陸沉欲起身。
蘭若問道:「施主要去哪裏?」
陸沉身形一頓,自己何去何從,他每每流連的,不正是此地么。
「施主病體虛弱,先用些齋飯,再做打算可好?」蘭若輕輕勸道。
「也好,多謝大師。」陸沉還禮道。
陸沉不勞蘭若送飯,隨他步入後院。白日裏的寺院顯得更為破敗簡陋,僧房幾乎搖搖欲墜,也難怪蘭若將他安置在大殿中。一名女童小牛犢子似的在院子裏亂跑,口中發出「嗬嗬」的聲音。
「住持,小丫頭又發狂了,而且把床尿了,你管管她!」阿賢氣呼呼把裝碗筷的大盆撂在水井邊,氣急敗壞一屁股坐下。
「好了,好了,阿賢你幫這位施主盛碗粥來,盛完就去歇着吧。」蘭若走到井邊說道。
「在下陸沉。」陸沉聽他叫自己施主,便說道。
「原來是陸施主。」蘭若聽到這個名字,垂下眼道。
阿賢得救似的一溜煙鑽進灶房。蘭若在井邊坐下打了桶水倒入裝碗筷的大盆中,隨後不急於洗碗,而是從兜里掏出兩枚銅錢,折了幾根細竹枝,麻利地用線紮好,喚了瘋跑發泄的女童兩聲,見她不應,便道:「紅豆,這個玩具送給你,你知道怎樣玩嗎?」
女童停住腳步,跑過來一把將他手中簡陋的毽子抓過來,好奇地打量。
蘭若拿過來,雙手斂着袈裟下擺,不甚靈活地踢了幾下,又還給她:「就這樣踢着玩兒,不要落到地上。」
女童踢了兩下毽子就落在地上了,她又撿起來再踢,眼神專註。
蘭若挽起袖子,坐下來洗碗。阿賢端了碗粥遞給陸沉,陸沉席地坐在正殿後的石階上,接過了碗問他:「寺中只有你們兩名僧人么?」
「目前是這樣,但再過幾日我也要走,」阿賢道,「我爹娘過幾天就來接我回家了,到時我就還俗。」
見陸沉不再問了,阿賢朝蘭若喊道:「你在灶房裏煮什麼呢,有股怪味!」
「煮葯。」蘭若簡短道。他洗好了碗筷,搬進灶房。須臾又從一間簡單修葺過的僧房裏搬出一床被褥,搭在竹竿上晾曬。
紅豆看見被褥上一圈尿漬,臊紅了臉,口中「嗷嗷」亂叫,就要撲上去將被扯下來。
「紅豆乖,曬一會兒就好,去玩吧。」蘭若護着被褥,被她拉扯着袈裟,柔聲勸道。
「這麼大了還尿床!」阿賢在一旁煽風點火。
「阿賢!」蘭若嗔道。
紅豆瞪着黑黢黢的眼,朝他呲牙,阿賢裝作害怕似的抱着頭「哎呦」亂叫,須臾又哈哈大笑。紅豆氣急敗壞,抓起毽子就朝他丟,卻只見一抹青色閃過,陸沉不知何時旋身而起,攔住毽子踢了起來。
他雖披着輕裘,動作卻靈巧,那毽子在他腳上竟像拴了線一般,一次也不落地。
紅豆不由鬆開了蘭若的袈裟,張着嘴巴直勾勾盯着他。
陸沉忽然將毽子踢向紅豆,紅豆慌忙踢去一腳,毽子飛偏了,也不見陸沉如何動作,卻已在毽子落地前用腳勾起,踢回給紅豆。紅豆嘴巴咧得更開,歡喜地又踢回去,兩人有來有往,不管她將毽子踢到何處,陸沉都能接住。
「你也來。」陸沉突然說了一句,將毽子踢給阿賢。
阿賢忙跳起用頭頂給了紅豆。紅豆咯咯笑着,又踢給陸沉,三人竟玩得不亦樂乎。
蘭若望着這場面,彎起了嘴角。看了一會兒,他垂下眼,回到灶房去忙碌。
傍晚時候,他拎了一大桶赤紅葯汁,說是要給偏殿的病人們擦身敷藥。
「這是早上那些樹葉子?」阿賢聞着這股刺激味道,瞠目結舌。
「你也要敷。」蘭若道。
阿賢捂着屁股跑開了。蘭若將桶搬進偏殿,前後用了十幾塊布巾,終於給所有病人都擦了身子。偏殿裏一片哀嚎。他拎着空桶出來,面色卻有些蒼白。
正殿的長明燈透過佛像映亮了後院,陸沉逆光坐在石階上,看着蘭若問:「玄木葉?」
蘭若停下腳步,望向他:「前些日子,有一位玄姓道長帶着他的弟子和一名女施主來到寺中,說服我用玄木葉葯汁醫治屍染病人。」
「你知道玄木葉生長在何處么?」陸沉問。
「他們已對我說了。」蘭若回答。
「玄木葉對尋常人類來說是毒。「陸沉又道。
「所以不能將凡人直接浸泡在葯汁里,只以葯汁敷在膿瘡上,」蘭若說道,「口服藥方也不能按鬼族的方式……」
「你的意思是,用寺里這些人先試藥?」陸沉淡淡道。
蘭若似是想說什麼,卻又終究未言語。陸沉道:「其實屍染本無解,寺中病人若不用藥就是一死。你的決定也沒有錯。只是為何選擇寺中的病人做犧牲,但又為何不能是他們做犧牲,這又是誰來決定?」
偏殿中病人們的哀嚎劃破了寂靜夜空,如巨網一般籠罩在寺院上空。
阿賢撇着嘴端了一大盅葯汁過來,吐舌道:「這又是什麼?」
「葯汁。」蘭若無奈道。
「比剛才那桶還古怪……能不喝嗎?」阿賢抱怨。一旁的紅豆也將眉毛眼睛擠作一團。
「我煮了紅糖藕粉,不喝葯的人沒有份。」蘭若斷然道。
「哇!」紅豆喊了一聲。
「你早說!喝,我喝兩碗!」阿賢口水直流。蘭若雖然到處給人念經做法事,但寺院還是窮得叮噹作響,他多久都沒嘗過糖味兒了。
「一人一小杯就行,別多喝。你記住了?」蘭若卻道。
「啰嗦!」阿賢快步將葯汁端進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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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蘭若進入偏殿,阿越跑上前,指着自己臉上的爛瘡,興沖沖道:「住持你看,我的瘡變小了吧?」
「果然小了。」蘭若慈愛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住持的葯雖然狠,但真的有效啊!」雙手潰爛的何三郎歡喜道,「能不能再多用一些,好得快點?」
「這葯不可多用,」蘭若柔和道,「大家不必心急,貧僧不會放棄你們任何一人。」
「住持哪裏的話,您肯收留我們,我們就很感激了……」一名病人說著啜泣起來。蘭若柔聲安慰了他許久,又去看望陳老漢的狀況。陳老漢嘴唇的皮已爛光,葯汁雖讓他有些起色,卻因病情過重,無甚轉機。蘭若餵了他紅糖水,心中沉重,卻也剋制着情緒,溫言道:「陳老施主不要心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總是要慢慢才好……」
他給病人們換了被單,將舊被單拖出清洗。陸沉斫了把竹木躺椅,裹着輕裘,閉目坐在初秋的陽光下,感到這次的寒疾已平復了。他睜開眼,看向思慮重重的蘭若,道:「你果然有很多煩惱。」
「因為我心中有很多放不下的人。」蘭若朝他淡淡一笑。
陸沉點頭:「或許,只有放下一切,才能成佛。」
「你想成佛嗎?」蘭若問。
「想過,」陸沉回答,「但我動機不純。我那時只是想了解,一名佛者的心中到底會想什麼。」
「為何想要了解佛的心事?」蘭若看向他。
「因為佛說眾生平等,他對蒼生一視同仁,」陸沉目光澄澈深遠,「我想了解,他是否真的沒有分別心。」
「或許等你成了佛,反而不會再執着這個答案了。」蘭若道。
陸沉笑笑,不願再回答,轉而問道:「聽阿賢說病人用了葯都有好轉,你還在擔憂什麼?」
「玄木葉不能根治屍染,只是減緩病情。陳老施主病得最重,玄木葉也未必能再延緩幾日,若是還不能找到根治之法,我擔憂他恐怕就……」蘭若停下了手中的活,蹙眉說道。
「你擔憂的事太多了,佛經上不是說不要執着么?」陸沉起身道。
「不要執着,是不要執着於最後的結果。還未到最後,我豈能不儘力而為。」蘭若頭有些發暈,身子竟搖晃起來。
陸沉方才便察覺他面色不好,走過來扶住他的肩膀,將他送到竹木躺椅上,脫下輕裘搭在他身上,「大師,你什麼都不要想,躺一會兒吧。」
「這些被單我替你洗了,算是回報你恩情。」陸沉坐在大木盆前,挽起袖子,揉搓起來。
「怎好勞煩陸施主……」蘭若扶起身子。
「叫我陸沉就可以了,這些事我很擅長,」陸沉修長的雙腿隨意伸展開,自然而然地勞作,「過去我從不親自處理這種雜事,但後來有個人和我說,很多事要一點一點地去做,即使是看去毫無意義的事情。他也說過,結果不需執着,過程才是人生。」
陸沉口中的「不親自處理」,其實就是施用妖法清理,他隱去不對蘭若明說而已。他彎腰洗着衣服,濺起的水珠在溫煦的日光中宛如晶瑩珍珠般跳躍。
蘭若聽到他的話,神色不同於往常的寧靜,籠上了一層極淡的哀傷。
他欲言又止,許久才輕輕回應道:「或許這就是因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