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影月
連梔山是義乾附近最高的一座山丘,所以旅者和承俞並不是唯二歸隱的人。
此時的明承俞已然是一個少年,他之前的戾氣大多消去了,獠牙也被旅者磨掉,只是頭髮仍然十分濃密,除了白髮之外,還長出幾根黑髮來。旅者覺得他的頭髮實在太麻煩,勉強紮起了一半頭髮,做成劉海,另一半實在動不了,因為太濃密,又不敢剪。
打承俞開始記事起,看見的便是旅者,早就把旅者當做自己的養父,若非旅者提醒,絕對就是把旅者當成生父了。
每日午時,承俞都會自己勉強打扮,然後去山的更高處找趙璃玩。
趙璃是一個詩人的兒子,略有些遲鈍,但心腸不壞。而他在生性好動的明承俞眼裏,地位就不大高了。
稚童都特別喜歡認弟弟。
他們看人,不過三點:
給不給好處;
經不經人罵;
叫不叫哥哥。
剛好趙璃這幾點都沾上了。
承俞和養父都不會種地,所以每天承俞都會從趙璃家提兩斗米一袋菜來,供一家煮吃:這是好處。
或許是幾年前的大病有些影響,承俞兒時十分頑劣。有一次,承俞在與趙璃聊天時失口罵了趙父一句,結果因為趙璃什麼都聽不懂,反倒笑笑過去:這是經罵。
再加上趙璃遲鈍,被承俞輕輕一帶就常以兄弟相稱,真是讓明承俞見了趙璃好似如魚得水,滿身快活,逮着話題就吹兩嘴牛。
而明承俞最愛吹的,就是他那口牙。
“你看!”明承俞把小手指着自己長大的嘴,“我的牙帥不?”
“不帥。”
“怎麼不帥?”
“圓圓的,好像怪物。”
“誒呀,我不跟你說過了嘛,我那時候,可是憑着這口牙咬死了一窟窿怪獸!”
“真的?”
明承俞一聽趙璃這話這可樂壞了。
為什麼?
一個時辰前,他才跟趙璃講過這茬子事。
這麼快,趙璃就忘了。
明承俞又能把這件陳年老破爛拿出來吆喝。
“當然是真的。”明承俞自戀地點點頭。
就像這樣,明承俞靠着這件酸臭事跟趙璃嘮了一個月。
漸漸地,明承俞也感覺到事情不太對。
……
這傢伙是說一遍忘一遍啊!!!
這天明承俞是終於受不住了,牽着趙璃飛奔回家。
養父看見明承俞回來,忙問道:
“出什麼事了?你們倆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爹!”明承俞喊,“我和璃兒來找你,今天我們要去那個山洞!”
“哪個山洞?”
“就是那個山洞!我咬死怪獸的那個!”
“誒呀,”養父急道,“你不知道嗎,那裏有好多野獸的,你現在跟從前不一樣,干不過他們,好好跟璃兒玩,別冒險。”
“爹!”明承俞把腳一跺,“你不是能打嗎?你來保護我們,絕對沒事!”
明承俞是知道他養父的身手的。在養父還沒給他磨牙的時候,有一次他沒控制住自己殘留的一絲戾氣,暴躁地往養父的脖子咬去,但明明牙齒碰到了皮膚,卻似咬着鋼鐵一般,鐺的一聲,濺起火花來,明承俞沒傷到養父,反是碎了兩顆乳牙。
明承俞也知道,養父這人的奇怪。
明明頭髮濃密,行為卻像個和尚。
從來不殺生,從來不碰酒肉,而且每天早上還要背兩段楞嚴經。
所以他料到養父的猶豫。
養父摸着下巴皺眉想了想:這兩個小孩又不想取那些野獸的性命,若有危險,打暈就是,自然不需殺生。
於是勉強通知趙父這件事,給他做了擔保,便帶着兩個孩子下山去了。
養父讓明承俞坐在自己的肩上,雙手抱着趙璃,正在林間穿行着,沒多久,明承俞突然意識到,天已經黑了。
“爹…”明承俞看着天,“我們好像沒走多久吧…”
“有個多管閑事的壞叔叔來搞惡作劇了。”養父笑笑。
“壞叔叔?”明承俞低下頭看着養父,“他在做什麼啊…”
“…他想撓我胳肢窩。”養父的神情凝重了。
“額?”明承俞聽這話也有些不信--可由不得他不信,當養父與他們到了山腳的寒潭,圓月的中央,已經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養父抬頭看看那個人影,安頓好兩個孩子,牙關一緊。
“你個黃鱔!”養父朝着月亮大喊道,“你還是一樣,喜歡那這種伎倆襯你的威風!你知道這麼一搞,這個世界會受到多大的影響嗎!待在東海不好嗎!非得來攪了我的興緻!我不說了嘛,這輩子再也不出手了!”
“誰像你一樣,當個天神還能這麼清閑,帝君都沒你這麼瀟洒!你以為啥都不管了,就不用面對一切了嗎!”月中的人影喝道。
“別跟我提那個魔道祖孫!我現在是知道了,你們一個個的清高都是裝出來的,腦子還不如那個瞎子好使!”
“瞎子?”
“霍怔珩,忘啦!都是你家那個魔道祖孫害的!都是你家那個魔道祖孫害的!忒!還天神呢,天神會失手害了凡人?連自己都掌控不了的傢伙,還說能掌控宇宙?!照這麼說,住在神羅火山那個活閻王都比你們好!他至少沒有跟別人說,自己多麼清高,自己多麼善良!”養父的情緒一發不可收拾,他剛與這個人說了幾句話,就生氣成這樣,真是把兩個孩子嚇壞了:他們從記事起,就少見養父與他們動粗話。
“你…”人影的聲音低沉了下來,“是最沒資格指點他的人了吧…”
空氣立刻凝固了,明承俞臉上的冷汗旁,吹過一絲晚風,越發的寒冷。
養父聽見這句話,愣了好一會,表情越發複雜。
“啊…”養父慢慢閉上眼睛,“果然你們忘不了我的從前嗎…我也明白。但我和那個魔道祖孫是兩回事,我知道自己雖遁入佛門,但依舊還是那個嗜血的自己,所以我不像你們,我不居無責之職,還管那幾個信徒什麼啊…倒是你們,既然承載了千萬信徒的靈魂,卻還是像個孩子一樣任性。”
“你知道我最不喜歡聽你發牢騷。”
“你就是想跟我打唄…”
“嗯。”
“實話實說,我傢伙丟了。”
“怎麼丟的?”
“義乾山要塌了,我用它鎮一下。只是聽說這座山最近還是塌了--也不知道為何。”
“那我們只比拳腳…”人影有些煩了。
“你太老爺都被我整瘋幾次了--你算啥啊?還是不比了。”
“你知道不比的後果。”人影緊逼着施壓。
養父低頭看看兩個孩子,對人影說:“孩子還小,不要見這種打打殺殺。”
“我們比試的時候,讓他們進你幻境裏去嘛。”
“這…”
“誒呀,你應該相信他們受的住這點傷,慣壞的孩子長大不會好!你不拉我拉了!”
只見一道深藍如海水的長帶,包圍了明承俞和趙璃,那是真氣的化物。頃刻之間,兩人便被拉入了幻境。
兩個小孩跌跌撞撞,在混沌中囫圇滾了半天,頭已經磕碰了好幾次。當明承俞緩過意識來,看看一旁的趙璃--已經完全暈了。
“璃兒~”明承俞笑嘻嘻地搖晃“”着趙璃,“你看,我們在哪裏啊?”
趙璃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卻被眼前的景象又弄暈了一大半。
“這…”趙璃驚恐地看着四周,“額啊…”
他看見自己和明承俞正被飄起的水泡包裹,水泡的外面,是一個海底的世界。
“哈哈哈哈哈!”明承俞大笑,“你看看你,好日子來了都不知道?!”
“好…好日子?”
“你看看!”明承俞指着遠處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
趙璃眯起眼睛努力看去,“丹闕…明宮…”
“哈哈哈!爹還說是壞叔叔呢,現在看來,不僅沒有撓我爹的胳肢窩,還送我們這麼大房子住!哈哈哈哈哈!”明承俞樂壞了。
“可是我的腳踩不到地,頭好暈啊…”
“怎麼踩不到地?”明承俞大氣一鼓,雙手握拳,蓄了半天的力,隨後頭朝下腳朝上,往水泡底部狠狠兩拳,只見水泡慢慢低沉下去一點。
明承俞又大氣一鼓,雙手又一砸,又下去一點。
循環往複好幾次,終於把水泡壓到了海底的沙灘。
“呼!”明承俞喘着粗氣,回頭一看,那趙璃嘗試着模仿他,卻只是在空中打滾。
“也是…”明承俞低聲道,“爹說我天生會用真氣,其他孩子不行,加上這傢伙傻…”
但明承俞又不好意思落下他,自己跑去宮裏玩,於是在原地焦頭爛額了好一會。
明承俞想了半天,沒什麼太好的辦法,只好再飛起來,把趙璃的水泡踹到地上,然後再自己下了來。
“兄弟!”明承俞扯着小嗓子喊:“進!!!宮!!!”
於是將水泡一點點往前推,便一點一點的相宮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