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花開》上部:北方來信(二—三)

《春來花開》上部:北方來信(二—三)

北方來信(2)

向明:

你好!距上次給你寫信過去整整一個星期了,感謝你又一次次電話問候我,我的生活很好,一日三餐,都是你媽媽給我做的,我正考慮找一個廚師,專門給我做飯,實在不好意思麻煩你家人。我在這裏的開銷很少,一千塊足以把我養的肥肥的,你跟你爸爸媽媽說說,給我找個做飯的吧,我出工資,一來一往,大家都方便,我也心安。至於請客吃飯,禮尚往來,我是知道的。我不是阿巴貢,也不是莒人商,北方庄人的淳樸與熱情,我受之有愧,拒之無禮;各順天然,才是最好的方式。

這兩周,我在北方,與村人和你家人之間,悟言一室,各抒懷抱,農夫街談,各有樂趣,村婦巷議,豈只芻議;舉酒對歌,為歡幾何?往來交梭,各得其所;白日掩扉,虛室絕塵,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用舍誰階,賓名相傳,秘丘發軫,千里知賢;舉燭問書,其樂何極,正是“因依老宿發心初,半學修心半讀書”。

你說我終於找到古文人所追求的隱居理想了,你的話,說對了一半。怎麼說呢,且聽我與你講來。

我一直認為,隱居,不論古今,都是個偽命題。就隱士的身份說,他們是士這一階層,有知識的人,但士人不走官道,毫價值可言,即但陶淵明走進田園,無可奈何時,也要時不時的出來做個小官,這雖然與價值無關,可陶淵明的朋友大多是做官的,陶淵明離不開他們,儘管口裏說“請息交以絕游”,能有朋友送一擔糧一甑酒,也會高興地唱“忽與一樽酒,日夕歡相持”。就其行為看,隱士生活內容無非桑麻稻粱,和農夫沒有差別,不過是沒有捐稅之憂(大部分隱士因為是知識階層,有不交苛捐雜稅的特權),與農夫比,多了一份好心情,有閒遊四海談玄論道的功夫,這樣的隱士,除了在中國文化里增加一份因子外,有什麼積極意義?就精神追求來說,上自天子皇帝,下至黎民百姓,無不有追求自由的渴望,只不過自由的內涵不同罷了。

大家都知道,在今天談隱居說隱士,本是一個形而上的空談,有人津津樂道“大隱隱於世小隱隱於野”,找的仍是心靈的一方凈土。擬其神而不是擬其形,如富豪大款,找一處方外之地,看的是風水風景,哪裏有什麼修道虛為?

真正意義上的隱士或隱士精神,大概只有深山古剎,看黃燈古卷看袈裟道袍,東西南北,無處違心。

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立》裏有句話:“我們正常是因為我們意識到我們是不正常的人。”誰說看破紅塵,誰才是正常的人。你看《挪威的森林》中的那群人里,綠子和永澤最讓我心慕。綠子家境凄慘,十七八歲承擔著雙親有病到死的重擔,自小缺少親情,故而敢恨敢愛,頗有點“瘋”,然而,正是這點“瘋”勁,綠子更接近人性。永澤是男人中的綠子。令人驚奇的是,這位心中只有我行我素慣了的大學生的出身卻與綠子大相逕庭。渡邊和直子則純粹是冷漠環境下孤獨人的傳照。玲子是成年人社會中看這個畸形環境的見證者,以致她被那位跟她學琴的小姑娘玩於股掌而不自知。

“自己是陌生人,別人也會陌生”,可是要如魚得水第融入一個陌生的社會,只能像渡邊那樣玩世不恭,否則,只好如木月、直子那樣死去。儘管渡邊心中還保留着直子那手摸背部的感受,綠子還殘存一絲少女的“真羞”,可是,

直子已經不存在了,綠子也抓不住渡邊的那顆心。

上邊寫的是我讀《挪威的森林》的感想,意在說明,不論走到如何的文明,心中的自由情愫不是那麼容易找得到,把握住準的。你可以再看看這本書,了解下我所說的隱居偽命題的觀點,你不會再說我“終於找到古文人所追求的隱居理想了”的話啦。我來北方,只為換個生活環境,久了,仍會到城市生活的海洋去的。

理想的生活應該是有思想的生活。可是,在中國,春秋戰國后便沒有思想家了。有,只是為聖人代言,所謂繼絕世興滅國。秦王朝沒有思想家,只有一個李斯忙着為秦始皇刻碑立轉歌功頌德;漢以後,獨尊儒術,聽不到雜音。我們說,一個新時代的到來,總有思想家做啟蒙活動,可是,漫漫幾千年,我們看到啟蒙者了嗎?沒有。卓有成就的知識分子都在春秋戰國找到了知己,然後的工作就是和知己對話,為古人驕傲,小心的替今人悲傷,卻找不到前路。

五·四以後,也有大儒,但這些大儒如同古儒,匍匐在權利之前,要古為今用。每個人都是一個悲劇,任何偉人的思想悲劇都藏着先天不足,後人所作的是修補工作。世易時移,借古至今,變法宜矣。我們的追求不是理想,是生活。

我們的思想,僅僅是看法想法個人認識,改變不了別人,更別談立其言傳於后了。

來了這麼些日子,昨天才忽然看到你家養的白鴿,鴿子大體在你家周圍五百米內盤旋,今天早晨,我在窗前坐在椅子上看書,聽到白鴿“咕咕”的叫聲,放下書,靜靜的看了一刻鐘,腦海里出現幾行文字,算作詩吧,炒給你看看:

窗外,白鴿在盤旋

在藍色的晨暉里

它是在晨練

還是因為一頓

愉快的早餐?

而我,腹內還在返芻着昨夜的酒宴

朝暉收拾掉我無賴似的慵懶

今天,有沒有一份意外

等着我去隨緣

然後是無數的明天

看,一道明亮的弧線

那是自由

宣示它的白帆

朝霞迅飛

白帆化作彩雲直上藍天

恰達耶夫寫過一本《哲學書簡》,恰達耶夫曾經寫道:“我們從未與其他的民族攜手並進;我們不屬於人類的任何一個大家庭;我們不屬於西方,也不屬於東方;我們既無西方的傳統,也無東方的傳統。我們似乎置身於時間之外……”“我們是世界上孤獨的人們,我們沒有給世界以任何東西,沒有教給它任何東西;我們沒有給人類思想的整體帶去任何一個思想,對人類理性的進步沒有起過任何作用,而我們由於這種進步所獲得的所有東西,都被我們所歪曲了。自我們社會生活最初的時刻起,我們就沒有為人們的普遍利益做過任何事情;在我們祖國不會結果的土壤上,沒有誕生過一個有益的思想;我們的環境中,沒有出現過一個偉大的真理;我們不願花費力氣去親自想出什麼,而在別人想出的東西中,我們又只接受那欺騙的外表和無益的奢華。”這無疑等於說,俄國是思想、文化的沙漠,任何新鮮事物都無法在這片荒漠中生長,即使生長出來,也是扭曲和畸形的。”

恰達耶夫的這段話,雖然很激進,但是不是今日俄羅斯的寫照?

祝安!

北方來信(3)

向明:

見字如面。我來北方時,帶來幾本學術筆記,是十幾年前的,這幾天翻閱,發現和這些筆記有關的讀書摘抄卡片沒帶來,這些卡片放在我書櫥最右下方的一個箱子內,你湊空替我看看,稍作整理,郵寄過來吧。

國慶將到,中秋近在眼前,“三秋”開始了。我每天都到田野去看看,有時幫幫忙。年輕時在老家經歷的那些勞動場面又鋪開在我的眼前,那些勞動技術派上了用場,你爸爸很驚奇我一個教書匠怎麼會這些莊稼活,我給他一說,他哈哈大笑,說“三代以上種田佬,你一代沒出呢”;那些農具犁、耙、耬、鐮刀、鋤頭什麼的,我叫的上名字,也會使用,我扶犁耕地揚鞭催牛,站耙碎土耬車播種,不過往事再現舊事重提罷了。只一件,長期伏案工作,體力活有心無力,干不長,地籠一個來回,我就大汗淋漓啦。你老家這些山地,層層梯田長短不一,大型機械化機器用不上,最常見的是手扶拖拉機,牛耕驢拉是主要的耕種方式,那些小石窩低岩下的零散泥土地,全靠人工。

早晨霧嵐未散,山氣氤氳之時,就聽到牛哞羊咩,村人三三兩兩收拾農具拉起派車或推動獨輪車“上山下鄉”了,上的山上梯田,下的村外鄉野;等我走到村頭,向四面望去,人們散落在漫山遍野山嶺峰頭,牽牛揮鞭流下一幅黑白剪影;山腰之上,人影晃動;吆喝牲口的聲音和着清脆的鞭哨聲傳過,很快消失在熹微的晨光里。偶爾晚起的後生,從我身邊走過,不好意思的沖我一笑,叫一聲“陳老師早”,緊着小跑幾步,嘻嘻哈哈的走近自家的田地。

我的腦海浮現出一行行文字:“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九月築場圍,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眼前的景象,竟如三千年前的《詩經》所描摹的一樣。我們這個古老而又年輕的民族啊。

十點左右,人們才陸陸續續的走下上崗走進村口,他們回家吃早飯了,也有人家把飯送到田間地頭,雖看不到“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漿”的情形,但肩挑臂挎迤邐而行,身披秋風颯颯的落葉,別有風致。

中午的日頭,在平原也許還很熱,但在山中,卻是恰到好處,有人甩下夾衣,有人光着膀子,有人半遮半掩,在轉過東山的陽光下,乾的更帶勁;這時候,山前山後山上山下,多了很多聲音,牛昂起頭向著天空哞哞叫,秋草叢裏的山羊跟着咩咩的撒歡;童子呼伴,扶者揚鞭,老者歌途,婦孺推車,村中喇叭放着悠揚的《在希望的田野上》。山上山下,人遠如豆;村裡村外,塵飛土揚。斯螽動股,莎雞振羽,不亦樂乎!

午後,恍惚遠望,陽光如金,斜照山塢,村煙裊裊,先歸家的女人已經燃上炊火,山頭太陽如一團蛋黃,須臾,翻做腌制的海秋蛋,被剝去蛋殼,除去蛋白,露出殷紅的fruit;赤輪落山,剛才還掛在山岩一角,轉眼只剩半張紅臉,如果不仔細看,那半張臉好像羞的熱辣辣的不好意思,輕輕一躍,隱入山後。

於是,西邊的天空,由紅彤彤變作黑紅,又由黑紅變為暗淡,整個山坳黑下來,村內,亮起了電燈,半山腰的北方庄,燈盞閃爍,明滅隱現,與夜空的繁星交錯輝映。

山中的秋夜,靜謐而又熱鬧。遠看,漆黑一片,彷彿隱藏着無數的傳奇,山鬼行訊,山神夜奔,山獸出沒;身處山莊,螢火時明時暗,秋蟲雜然,落葉簌簌,風吹瀟瀟,而或月出驚山鳥,磔磔雲霄間,心悲則為商聲,情壯則為宮音,慷慨多是羽調,怒發生作徵言。

而我多是在秋風的召喚下依稀如夢的,一覺醒來,窗明霍亮,常常在劉嫂的電話鈴聲里起床,等洗漱擺,劉嫂將早飯遞上,已是上午八點。劉嫂有時笑我:“你們在城裏都這樣嗎?”我說:“城裏上班族一般早九晚五,八點早飯很正常,但有些單位要早得很,比如環衛工人,學校師生。我上班的時候,大多在七點左右起床,七點半吃早飯。”並告訴劉嫂:“你習慣了我的作息,做飯就有規律了。可能和你們家時間對不上,給你添一層麻煩了。”劉嫂說,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飯,好做。

劉嫂是你爸爸給我找的一個廚師,算作保姆吧,幫我做飯洗衣打掃衛生,我每月給她一千五,伙食費在裏邊了。人很勤快,乾淨,據你爸爸說,這個劉嫂有潔癖,特符合我的身份;劉嫂為人很好,飯菜做的香,熱情大方,手腳周正。

向明,說到體力勞動,特別是農村的勞動和生活,我很喜歡,也習慣。因為我是二十五歲才走出農村的。從品格與行為養成說來,人在二十歲以前在農村生活成長多有好處。作為一個傳統的農業國家,一個中國人不了解農村是一大遺憾。雖然現代經濟與工業文明讓很多人漸漸遠離農村,但農村更易鍛煉人的體格,修養人的品性,使人類接近自然了解自然熱愛自然。可今天,很多人忘了農村,甚至鄙視農村,把農村看做落後的代名詞。這類人,從人格上說,沒有現代文明思想;從道德上說,缺少平等尊重觀念;從行為上說,自私狹隘墮落。許多發達國家重拾家園文化,重返自然,實際上是回到人類的根,這個跟就是農村。今天有很多說不過去的道理,比如,人富裕了,反而喪失了很多可貴的品質,尊老愛幼,敬畏自然,和睦相處,鄰里無猜等等,實質上,農村文化中的這些精華被人們拋棄了。

香港鳳凰網站,專門開闢一個“知情專欄”,搜羅很多當事人所謂的回憶反思,絕大部分文章寫苦難寫貧窮寫封閉落後寫髒亂差,我沒有看到一篇寫農村優秀文明、如何改造農村建設農村的文章。編者的初衷,好像就是讓大家討論時代之惡,遠離農村批判農村,挖民族的根人類的根。一個生活在香港那樣的國際大都市的人,他的覺悟和精神世界,他的思想高度,我想像不出有多高,但舉國的認識境界這樣低,就很不應該了。

我想,祖祖輩輩生活在農村的人,一代代延續的幾乎全是本能的生命,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刀耕火種,納土交稅上費,用血汗支撐一個民族的命運,多少苦難多少艱辛,一座座的政治經濟的大山壓迫着他們瘦羸身軀,他們的怨言是不是更值得同情讚美,你一個上山下鄉的小小學生,就因為來自城市,在農村生活三年五年,你的苦就比天大比海深?你一生被土地粘牢的農民向誰喊冤去?

至今,不少表現那個時代的影視文藝作品,看到的仍是農村的落後,不去發覺農村的特質,不為給農村找出路找未來,這些作者的思想水平和晚清差不多。向明,你不覺得農村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

關於農村,我下次再給你寫。今天寫到這裏,我聽到大門外你爸爸喊我了。

問你好,握手。

2009.9.28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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